《桃花扇》中李贞丽的形象塑造
2023-06-12郭师语
郭师语
内容摘要:与历史上豪爽重义的李贞丽相比,《桃花扇》中的李贞丽温柔善良、疼爱女儿,同时又有着社会下层小市民的爱财重利,胆小怯懦。孔尚任在写作时,对这一人物进行了迥然不同的变形加工,使人物变得更加丰满立体。李贞丽这一形象凝聚了明末清初社会下层群众的共同特征,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小市民阶层的精神面貌。孔尚任把她塑造成了侯朝宗和李香君二人爱情的促成者和社会历史变迁的见证者,同时深化了戏剧的悲剧之美。
关键词:《桃花扇》 孔尚任 李贞丽
董每戡先生在《五大名剧论》中认为《桃花扇》是“昆曲传奇出色的殿军,在清初剧坛昆山腔存亡绝续之际放射出最后一次光芒”,明清两代的作品中,再也找不出像“《桃花扇》传奇那样场面壮大,情节复杂,反映广阔,人物众多,且具有一定的思想性和相当高的艺术性的一部传奇”。[1]P692《桃花扇》中描写了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聪慧刚强的李香君,德才兼备的侯方域,潇洒正义的柳敬亭,正直稳重的苏昆生,忠君爱国的史可法……在这些人物形象中,还有一个不可小觑的人就是李贞丽。李贞丽是李香君的假母,一个混迹青楼的“鸨母”,历史上确有其人。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说过:“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2]P11也就是说孔尚任在写作《桃花扇》时,慎考史实,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那么,与历史上的李贞丽相比,《桃花扇》中的李贞丽是个怎样的人。孔尚任在写作时,对这一人物进行了怎样的加工,为什么这么做,如此处理又带来怎样的艺术效果,本文试图探寻这一答案。
一.历史上的李贞丽和《桃花扇》中的李贞丽
(一)历史上的李贞丽
历史上对于这位秦淮名妓的记录非常少,《秦淮广记》卷第二之三:“李贞丽,字淡如,桃叶伎,有侠气,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李香之假母也,所著有《韵芳集》。王宗评其《秦淮社集》云:‘出入风雅,有何女郎能之,足压倒江南矣!”侯方域在《李姬传》中也有对李贞丽类似的描写:“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3]P121余怀《板桥杂记》里也说:“李贞丽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与阳羡陈定生善。”[4]P69三处所述大体一致,从中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李贞丽为人豪爽,淡薄钱财,不计较得失。曾经与人豪赌一夜,输掉千金也不在乎。第二,李贞丽交际能力强,交友广泛,但为人正直,有正义感,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和陈贞慧关系特别好,是当时名扬金陵城的一位侠妓。
(二)《桃花扇》中的李贞丽
《桃花扇》中李贞丽一出场就以一首《秋夜月》点明她的日常生活:“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2]P16李贞丽作为秦淮岸上的妓女,虽然已经“铅华未谢,丰韵犹存”,但是仍然每日盛装打扮,敞开妆楼,希望游人停驻,听弦品茗,闲赏诗篇。对于宾客,她殷勤奉承,谄媚讨好,杨龙友要题画,她送笔端砚,笑夸“真真名笔,替俺妆楼生色多矣”“写画俱佳,可称双绝”[2]P17。
1.爱财
李贞丽爱财重财,因为钱财是她生存的最基本的保障,她把舞袖歌裙作为一种维持生存的营生。她教养香君也是为了有份依靠,替她挣钱。找老师教香君学曲,希望她色艺超群,将来能够找一户富贵人家。
“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缓派红牙,多了宜春翠,门前系住王孙辔。”[2]18
当杨龙友提起侯朝宗要物色名姝时,李贞丽一听到是侯司徒的公子,囊中颇富,又有才名,马上就求杨老爷帮忙。她看上的是侯朝宗的“家道才名”,然而梳栊之事,侯朝宗未出分文,全靠杨龙友的助妆。李贞丽虽有不满,但也只是在侯朝宗的面前两次提醒“托赖老爷,件件完全”[2]P47“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2]54。一方面是表达侯公子是世家公子,梳栊之资自己未出分毫,还要他们帮衬的不满;二来是这两次都是当着杨龙友的面说的,有讨好和感谢杨龙友之意。
侯朝宗欲因香君的助妆而分解阮大铖与吴定生,次尾等人的矛盾,李香君听后大为愤慨,将钗钏衣裙丢弃一地。而李贞丽并不管谁是谁非,只觉得“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2]56。香君指出那阮大铖趋炎附势,丧尽廉耻,绝不收他的妆奁。但李贞丽不在乎这些妆奁来自何人,有何因果,只觉得“舍了许多东西,到底可惜”。直到侯朝宗说将这些东西照样赔来时,她才释怀。在她看来,钱财才是最重要的,徇私废公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并没有那种大是大非观念,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2.胆小
李贞丽区区一女子在男权社会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造成了她胆小怯懦的性格。一听说阮大铖要陷害侯朝宗时,就急忙撇干净,让侯朝宗远走高飞,“事不宜迟,趁早高飞远遁,不要连累别人。”[2]P86很怕侯朝宗被抓连累自己,急急地催促他,“怕有巡兵踪迹,快行一步罢。”[2]P87侯朝宗走了以后,她又害怕官府来拿人,向杨老爷求救。“这桩祸事,都从杨老爷起的,也还求杨老爷归结。明日来拿人,作何比较?”[2]P87梳栊之事原是杨龙友主张,把责任往他身上推,希望他能护母女二人平安。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侯朝宗走后,田仰又来迎娶。香君不愿,李贞丽也没勉强。但杨龙友一番话让她害怕起来:“依我说三百彩礼,也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两家势力?”[2]P150杨龙友先是利誘,而后威逼,这两点皆击中了李贞丽的要害,马上倒戈,与杨龙友一起逼迫香君。“杨老爷说得有理,看这局面,拗不去了。孩儿趁早收拾下楼罢!”[2]P150香君不从,就强硬梳洗,欲抱下楼去,怎奈香君誓死不从,无可奈何之下,李贞丽迫于权势代嫁。走之前还不忘嘱托:“三百两银子,替我收好,不要花费了。”[2]P151一个贪财好利、胆小怯懦的女子跃然纸上。
3.疼惜香君,温柔善良
与其他戏剧中的“鸨母”形象不同,李贞丽本质上是十分善良的,第二十七出《逢舟》中,苏昆生落水,当时“黄河水溜,不是当耍的”[2]P178,但是李贞丽并没有见死不救,而是不顾船家的劝阻,不顾风急水紧,舍生救人,一介弱女子敢于见义勇为非常可贵。
而且李贞丽作为一个“鸨母”,对香君可谓视如己出。李香君已近破瓜之时(十六岁),才开始师从苏昆生学唱曲,《传歌》中杨龙友想听曲,香君才学会半本《牡丹亭》,而且并不熟练。从此可知,李贞丽对香君并没有非常严厉地管教。李贞丽把香君当做“掌中女好珠难比的”[2]P19,甚至香君却奁,把珠翠衣裙都退了回去,贞丽也只是可惜,并没有特别生气。侯朝宗被阮大铖陷害被迫离开后,香君“洗粉黛,抛扇群,罢笛管,歇喉唇”[2]P115,立志守节,誓不下楼。而作为“鸨母”,李贞丽并没有强迫香君,任由她为爱人守节。她喜欢名利,不能脱俗,但是在女儿的终生幸福面前,这些微不足道,这才是难能可贵的。迫于权势撺掇香君再嫁也是为了女儿能衣食无忧,衣食无忧在当时是最基本的愿望。但看到香君誓死不屈时,毅然舍身成全女儿,代嫁去承担这份灾难。一个“鸨母”很多事情上听从“假女”的想法,并没有强人所难,真心为“假女”着想,这在戏剧中是很少见的。
二.孔尚任加工塑造李贞丽形象的意图
历史上,李贞丽是个豪爽的侠义女子,而《桃花扇》中的李贞丽却是个温柔善良,而又爱财重利,胆小怯懦的小女子,孔尚任在塑造这一人物时,如何创作构思,我们已经不能完全知晓,但是通过对文本的分析,可以略窥一二。
(一)情节上促成了侯李二人的爱情
“《桃花扇》就是孔尚任假借优孟衣冠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探索人生理想的沉痛反思。”[5]P159它“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明线上写的是李香君和侯朝宗两人的爱情故事,暗写明亡清兴的历史变迁。李贞丽这一人物既是促成侯李二人好事的参与者,又是兴亡变迁的受害者。李贞丽是侯李二人爱情的保护者。第一,李贞丽先是促成了李香君和侯朝宗的相遇相知,成全了他们的梳栊之事。而后,香君退回妆奁后,即使侯朝宗客囊羞涩,李贞丽也没有拆散他二人,仍然以礼相待,而且允许侯朝宗待在媚香楼。这是二人爱情的开始。第二,飞来横祸,侯朝宗出走后,李香君为侯朝宗守节,她没有反对,依旧爱护香君。这对于一个以舞袖歌裙为生的“鸨母”来说非常不可思议。侯李二人的爱情也开始日益浓厚。第三,田仰仗势强娶香君时,李贞丽虽迫于权势也逼香君嫁人,但看到香君誓死不从时,并没有趁香君撞地昏迷时直接送到田府以保自身,而是牺牲自己代替香君,成全了香君的节义。这时,李香君对侯朝宗的爱情更加的坚贞。第四,李贞丽不顾危险在黄河滩头救起苏昆生,两人诉话,才让侯朝宗听到认出,从而了解到香君为他守节,知晓了香君的千愁万苦。侯朝宗对香君也更加的无以为报。侯李二人的爱情可谓一波三折,其中李贞丽给予了非常大的助力,用她弱小的身躯为他们的爱情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李贞丽是李香君的鸨母,但却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老鸨完全不一样,她虽然是个爱财重利、胆小怯懦的女子,但却能全力保护李香君和侯朝宗的爱情,一方面可以看到她善良的本性,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她的价值观的可贵之处,虽然爱财,但不把富贵、权势作为评价人的标准,更加看重人的品德。
(二)人物形象上更加立体饱满
“《桃花扇》塑造人物形象,不从一般概念出发,而是从现实生活中提炼人物形象。现实中的人总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因此孔尚任笔下的人物也是多侧面的。这些侧面,并非是积木式的拼合,而是互相融合,即互相对立的因素可以同时融并在一个人物中。李贞丽,这个次要的角色就是这样的例子。”[6]P162孔尚任塑造的李贞丽并不是一个性格单一的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立体饱满的人物。她作为社会最底层的“鸨母”,她爱财好利,阿谀奉承那些恩客,而又胆小怯懦,害怕权势,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形象。但却是一位好母亲,一个时时为香君着想的伟大母亲。即使自己力量弱小,也要护香君周全。李香君和李贞丽不同,李香君是理想式的女性形象,她聪慧,不愿侯朝宗为他徇私废公;她刚强,为守节誓死不屈;她勇敢,圣上面前敢骂筵。年轻的李香君视爱情为珍宝超过一切。而李贞丽却不同,她是现实压迫下的小市民,她不管那些政治得失,是非对错,只愿小家富裕安稳;她柔弱没有主见,不是顺从杨龙友,就是听从李香君;她心地善良,不忍狠逼香君,不忍见死不救;经历世事的李贞丽视亲情为珍宝超过一切。通过对比,一方面可以更加突出李香君,另一方面也会发现李贞丽性格中的矛盾之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三)思想上深化社会悲剧
李贞丽的悲剧是《桃花扇》中最让人痛心的悲剧,一个为了生活已经舍弃了自尊、自爱和贞洁的女人,游走于恩客之间阿谀奉承,迎来送往。即使这样,社会仍不让她安宁,使她流落江湖,最后只能倚舟听涛,漫道悲凉。
【前腔】匆忙扮作新人,夺藏娇,金屋春;一身宠爱,尽压钗裙。(净)这好的狠了。(小旦)谁知田仰嫡妻,十分悍妒。狮威胜虎,蛇毒如刃。把奴揪出洞房,打个半死。(净)呀,呀!了不得,那田仰怎不解救。(小旦)田郎有气吞声忍,竟将奴赏与一个老兵。(净)既然转嫁,怎么在这船上。(小旦)此是漕标报船,老兵上岸下文书去了。奴自坐船头,旧人来说新恨。
人生的无可奈何在她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李贞丽是被封建社会蹂躏的悲剧人物,她的人生是一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悲剧。她所带给我们的悲剧之美不是面对命运进行英勇反抗的崇高美,而是经历世事沧桑最终放下的豁达美。她的悲剧不是一个人的悲剧,是一个民族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朝代更替、家国亡落,人们生活在战争与动荡之中。《桃花扇》选取的是明朝灭亡这一历史主题,本身就背负了沉重的历史悲剧。“作品将“离合”与“兴亡”放在一起,使相思有了崇高的美感,放大了人类的普遍感情。而两者共同指向的“漂泊感”是人类体会生命的无着与感受未知的新奇感的结合。《桃花扇》表现了个人面对命运和未知世界的渺小与悲哀。”[7]P24李贞丽个人的悲剧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悲剧中微不足道,但正是这种微不足道才更加让人感到可悲。
“《桃花扇》的作者,从分析历史现象出发,借助于艺术的构思,对历史的事实进行集中和提炼,并点染和虚构了一些必要的情节,巧妙地处理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矛盾,使剧作能艺术地揭示特定历史的生活本质,这是符合历史剧的创作原则的。”[8]P83孔尚任在李贞丽这一历史人物的基础上进行创作,塑造了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形象,很好地处理了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正如茅盾在《关于历史和历史剧》一文中曾指出:“如果说《桃花扇》是我国古典历史剧中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方面取得最大成功的作品,怕也不算过分罢。”[9]P31与历史上的豪爽重义的李贞丽相比,《桃花扇》中的李贞丽温柔善良、疼爱女儿,同时又有着社会下层小市民的爱财重利,胆小怯懦。孔尚任在写作时,对这一人物进行了迥然不同的变形加工,使这一人物变得更加丰满立体,同时在这个人物的身上也概括了明末清初社会下层群众的共同特征,比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小市民阶层的精神面貌。孔尚任塑造了一个善良的“鸨母”,一个封建社会被蹂躏的女性,一个真实的人生悲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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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