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的平行关系
2023-06-11王睿宸
王睿宸
摘 要:狄德罗的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凸显了对宿命论、决定论与自由意志的讨论。在此前的研究中,学者或将故事层面与叙述者层面割裂开来,或将故事层与叙述者放在同一纬度,进行对该组哲学命题的分析。然而,作品中的被叙述者雅克与叙述者是一组平行关系,存在不相交却极为相似的意义与结构。本文拟从真实、天才与决定论这三个方面对此展开分析。
关键词:《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狄德罗 决定论 自由意志 平行关系
作为一部哲学小说,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具有混乱的叙事、非线性的时间关系与模糊不清的地点,这常常给读者构成某种即兴叙述的印象。[1]毫无疑问,这一混乱的叙述特征与狄德罗所想要讨论的宿命论问题有着重要联系。但此种叙述上的无序并不像一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意味着“对自由意志与决定论、逻辑与混乱的永恒争论”[2]。相反,这一看似混乱的叙述出自叙述者与被叙述者的平行结构。叙述者的声音与“雅克”这一角色呈现出平行的、同質的特点,共同呈现出狄德罗所想要表现的“宿命的真实世界”,从而使小说在两个维度上实现了对于“宿命论”的诠释。
一、“真实”的信徒
在雅克与叙述者那里,唯一的“真实”都只存在于已经发生的事件当中。对雅克而言,各种原因和结果“像表链的链环,一环套一环”[3],因而但凡发生的事情都是早已决定好了的,唯一存在的真实性就只存在于“天上写好了的”事情当中。
需要强调的是,在这种真实之外不存在任何可能性。当雅克吓唬完强盗走回房间时,主人问道:“要是他们拒绝睡下呢?”雅克回答:“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曾这样做呀!”[4]各种可能性不可能同时存在,因为不可能存在“我就是我,而我能够不像现在那样去做”的情况,我不能“又是我,又是别人”。一切事件之间都有着必然的自然联系,各个个体构成一个严密遵循自然因果律的总体,形成唯一的链条[5];一个现象的变化绝不是单独的,它意味着先前一切事件的重构。因此倘若另一种可能性存在,那么必然意味着存在“擦去写好了的东西”,即过去已发生的事件。这也正是雅克的意思:所发生的事情是“强盗们同意睡下”,这表明先前所发生的只会是构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根据“天上的意思”,这些原因是不可能导出另一个结果的。
正是出于这一对“真实”的信念,雅克否认罪恶、德行等道德判断的意义。他认为“一个人或者是生而有幸,或者是生不逢辰……所有组成他的一生的因果关系,我们都知道了的话,我们依旧会承认,他只是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6]。道德判断的存在前提是自由选择的空间,然而对于雅克来说,在已经发生的事件之外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人们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真实,因此在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情况的条件下,道德评判是毫无意义的。由此可以看出,雅克所信奉的“真实”是对一切其他可能性的否认。
同样的否认也出现在叙述者声音当中。在讲述期间,叙述者多次打断正在进行的事件,罗列出一系列莱布尼茨式的可能性,而随后又立即对其予以否定:“以上是外科医生、男主人和女主人谈话的逐字逐句的实录,但是假如我在这几个善良的人中间引入一个凶狠毒辣的人,我就完全可以给这番谈话蒙上一层别的色彩。于是雅克会看到自己或者您会看到雅克正在被人从他的床上拉下来,抛在一条大路上或者一个泥泞的沼地里。‘为什么没有被杀死呢?‘杀死,那我可不会叫一个人来救他的,这个人可能是他连队里的一个兵士,但是这会发出克莱凡朗的恶臭了。要真情实况,要真情实况!”[7]在实际上被叙述的情况以外,似乎存在着无限种可能事件,并且这些事件是否发生也全都取决于叙述者本人。然而,在列举出可能性以后,叙述者不断以小说与真实的对立来对其进行否定,并不止一次地强调“我并不是在写小说”,而是“要写真实事件”[8]。小说意味着由叙述者操控的一切可能性,但在实际上被叙述的“真实事件”之外,一切都不可能在雅克等人身上发生,这就同时否认了叙述者对于所有事件在表面上的支配权威,比如雅克对主人讲的故事就是自己“在残废军人养老院中就听说过”的。[9]这种以真实反抗虚构的方式不断地向读者证明,唯一的真实就是已经在叙述过程中发生了的事件,叙述者无法提供另外一种事件的版本。这一信念的深层逻辑与雅克的逻辑是相同的:“真实”是没有“克莱凡朗的恶臭”的东西,是在叙述情景中唯一能使人感到真实的情况。即便如叙述者所举出的各种繁多而夸张的可能事件那样,故事中可以塞入各种各样的事件,“这些组合也会使人感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也永远不会发生。人们能加以利用的可能性,是那些逼真的可能性,而所谓逼真的可能性……就是在情节所决定的某一时间内已经从可能的状态转入存在的状态的事情”[10]。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也是“天上写好了的”,它们根据各个事件的前后联系决定自身,呈现出唯一可能而真实的存在情况。
因此,如果说雅克的信念是只有已经发生的才是有意义的真实,那么对于叙述者来说,则是只有已经按照事件自身的逻辑被“记录”下来的才是唯一的真实。雅克是故事层面上的叙述者代言人,而叙述者则是现实中的雅克。于是,雅克与叙述者对于“真实”的信念在故事与叙述这两个层面上发出了相同的、平行的呐喊。
二、作为“天才”的雅克与叙述者
雅克与叙述者对于“真实”之必然性的共同信念,使他们在各自的层面上与其他声音迥然有别,呈现出狄德罗式的“天才”特质。在狄德罗看来,天才对万物的存在深有感触,他喜爱自然之美,并建构自己独有的表达模式。[11]换言之,他们打破传统的常规,而平庸之人则不断屈服于习惯与传统。[12]在小说中,雅克与主人、叙述者与其他小说家都构成了天才与庸才的对立。雅克的主人“脑子里是没有什么思想的,要是他偶尔讲了些入情入理的话,那是完全凭着记忆或者一时的灵感罢了。他同您我一样有两只眼睛,但是大部分时间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他没有真正熟睡的时候,也没有真正苏醒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活着……”[13]。主人头脑里既无思想,其行动便是机械而习惯性的,是一个典型的为习惯所支配的平凡人,其行动原则完全取决于来自雅克的宿命论。与之相对,雅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哲学家,他被类比为苏格拉底式的、危险的“思想家”[14]。同时,雅克的思考方式又不同于一般哲学家的那种静思,而是一种感受性的思考,比如他常常“以为自己看见天上写着”某某事,又能自己“预感到命运”。他有着狄德罗所赞许的敏锐的洞察力与感受力,并且以对真实的信念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模式。甚至可以说,雅克是叙述者本人在故事层面上的“天才式的传
声筒”。
而叙述者则有意使自己与传统小说或戏剧拉开距离,从而打破一切常规叙事。如前文所言,对于各个故事的发展本身,叙述者坚持情境下的“唯一真实”原则;而在叙述方法上,叙述者则以某种任意的方式不断打断各个故事的进行。“我并不是在写小说,这是很显然的,因为我把小说家不肯放过的东西忽略了”[15];“这些,读者,您都能在小说或戏剧中看到,我就不对您讲了”[16]。叙述者在小说中推翻了一切传统的叙事模式,而自成一体。在明确宣布自己独树一帜的同时,他又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划入《项狄传》作者斯特恩的一派:“这完全是对于斯特恩先生个人的尊敬,我是把他同他本国的大部分文学家区别开来的,他们的相当普遍的习气是偷窃我们,同时又咒骂我们。”[17]斯特恩混乱而新颖的叙事来自对洛克经验哲学的信仰,而《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叙事,如前所述,则来自对“真实”的信念。[18]可以说,对于“真实”的信念使得雅克与叙述者在各自的层面上与普通惯例迥然相异。雅克在故事層面上成为狄德罗所称赞的“天才”,而叙述者则自我宣称为“天才”。因而在叙述内外,二者呈现出平行的特质。
“天才”的概念与因果决定论的“真实”之间,似乎存在自由意志上的悖论关系。[19]但事实上,狄德罗的“天才”与“决定论”是统一的:“天才”指的是对于自然规律的敏锐感受力,这一感受力使得雅克与叙述者采取了与众不同的模式;而在更大的层面上看,“天才”的产生本身便是因果链环中的一个环节,其内心观念是内外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顺势而生的。[20]因而,雅克与叙述者一样,既是自然规律之“真实”的信奉者,又是摆脱习惯与传统的天才,这两组平行之间并不相悖。
三、决定论与宿命论
雅克与叙述者最根本的平行与一致,在于他们在文本行进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存在状态。在这一状态中,狄德罗清晰地展现了“宿命论”与“决定论”的关系,并隐晦地提出了人类的某种理想状态。
在雅克的行动过程中,他对于“真实”,即必然规律的信念似乎常常与本能性的理性思考相冲突,这同时也是宿命与理性之间的冲突。在一个典型场景中,雅克在讲述自己恋爱史时屡次被马干扰:它突然暴跳如雷,将雅克带至绞刑架下,尔后只要雅克一开口,它便狂躁地打断。[21]雅克并不因为自己的宿命论信念就放弃一切努力。他总是努力继续自己的故事,在被打断时显得烦躁不安:“静默了一段时间后,雅克摸摸前额,动动耳朵,好像一个人想驱逐某种不愉快的思想时所做的那样,他突然又说下去了……”而到最后只能承认,“我这个故事是讲不完的了,我对您说,这是天上写好了的”。接着,尽管知道都是“天上写好了的”,雅克依然为自己队长的死哭了。[22]因而,宿命论者雅克随时都有着某种以意志控制命运的潜在欲望,当这一愿望落空,雅克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情绪,直至最后冷静下来,才重申宿命的必然性。狄德罗在一封写给格林的信中指出,人“是所有现存生命中最不完美的。自然界对所有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同等地实行统治,而只有人的精神倾向于反抗……他总是与自己对立,被无节制的欲望控制,被理性及其烦恼折磨”[23]。即便是持宿命论观点的雅克,在本能中依然有着拒绝自然秩序、支配自身命运的愿望,而这种自我支配的期许与无力感,在狄德罗看来是可悲地为全人类所共有的。
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雅克并不凭借自身的意志行动——相反,他往往凭借的是自己对于命运的强烈感觉。“走着走着,他突然以为是看见了天上是这样写着,那个人要卖给他的表就是他主人的那只”[24],并在不久以后表明了自己“乐天知命”的态度。雅克强烈地感受到人们是在“黑暗中行走”,既不知道应该为什么高兴,也不知道该为什么难过,自己感觉的产生往往是莫名其妙的。[25]事实上,判断与偏见仅仅是一种拒绝,它否认感官以外普遍存在的自然规律。[26]因而正如雅克所说的那样,普遍的因果规律是永恒存在的,但由于感官的限制,我们在事实被呈现出来之前无法知道“天上的卷轴”究竟写了什么,从而也就无法控制命运。在雅克身上所呈现出的决定论与宿命论,是同一个问题的一体两面:在自然规律的层面上,因果关系是必然而层层相扣的;但对于认知有限的个体而言,这种关系只能被“感受到”,讨论它必定意味着超出自然的范围。因此,雅克的宿命论并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对决定论的感觉。[27]在狄德罗看来,只有这种感觉是对于世界的正确态度:“有感觉的动物永远不会犯错,而且永远是安全的……让我们顺从自然的意志。”[28]
同样地,叙述者声音中也呈现出了意志与宿命论共存、宿命论与决定论交替出现的状态。总的来看,叙述者更频繁地宣布自己绝对自主的意志,似乎显示出对于事件的绝对控制权。但不时地,叙述者也会遇到与雅克一样的障碍,即“读者”对叙述的打断。“我可以投您所好,讲您所喜欢的东西,但是您可不能再在雅克和他的主人所住的地方上来打扰我”;“但是,读者,要是您或者我自己一来就打断我的话头,那么,雅克的恋爱史会怎么样呢?”[29]“读者”(或叙述者自己的冲动)常常违背叙述者自身意愿,试图将叙述引导到细枝末节、毫不相关的地方上去,甚至对叙述者的可靠性提出疑问。于是,叙述者也遭到不可预测力量的阻碍,与雅克一样,偶尔处于对命运的无力控制状态中。
同时,叙述者自身也是隐晦的宿命论者。小说一开头便是这样一段话:“他们是怎么碰见的?像所有人一样,是萍水相逢。他们叫什么名字?这关你什么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从最近的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们知道我们去什么地方吗?他们讲过些什么话?”叙述者根本无法令人满意地回答这些问题。在随后的叙述中,叙述者都表示无法给出雅克及其主人具体的去向以及地理位置。叙述者并不处于“全能上帝”的位置,恰恰相反,他甚至无法看清自然规律的全貌。在对“真实”的信念中,叙述者与雅克一样无法说明“真实”事件的产生机理,而只能暗示某种“逼真”之感的作用(见第一部分的讨论)。而在由因果链条构成的一系列事件中,“我们不能在以后跟着来的时间中找到自然的界限”[30]。自然规律支配的物质世界是永恒、无限的,既无开始也无结束。因而,雅克所面对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时空,叙述者所要讲述的也正是这一被剥夺了时间与空间界限的世界。[31]于是,作为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叙述者自身也无法回答读者的问题。因而,叙述者对于回答具体时间、地点问题的拒绝,暗示出其自身也被囊括在不可知其全貌,但可感其存在的“宿命”之中。由此可见,在故事与叙述层面上,雅克和叙述者面临着相同的处境,同时也坚持着相同的“宿命论”信仰。
四、结语
在文本中,雅克和叙述者在各自的层面上有着平行、同质的结构:在故事里或在叙述过程中,他们都是唯一“真实”的信徒,也都拥有着独树一帜的“天才”特质。雅克是叙述者声音在故事中的鲜明表达,而叙述者声音中则处处充斥着雅克论调的回响。从更深一层看,这是由于二者共同面临着“命运”的处境:本能性地想要自我控制,却不时遭遇失败。本质上,二人都是决定论的坚实信仰者。这种信仰体现在他们具体的感觉上便是“宿命论”,是“天上都写好了的”一切。由此,二人构成了一曲“宿命论”的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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