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南音应新瓶装新酒
2023-06-10曾宪林
纪经亩是继林祥玉、林霁秋、许启章等人之后,厦门南音界最为突出的南音先生之一,为南音艺术的传承和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受到海内外南乐界人士的崇敬,被誉为“南乐泰斗”“一代宗师”。虽然他早已仙逝,但他的爱徒曾小咪女士保存了他的手稿与文字资料。[1]本文综合整理了曾小咪女士对纪老先生的回忆口述,手稿以及《厦门日报》相关资料。
纪经亩与曾小咪合影相片
一、南音艺术经历
1900年,纪经亩出生于同安县一个爱好南音的农民家庭,自幼喜爱南音,小时候上过一、二期私塾,因清贫而辍学务农。13岁起先后在厦门码头当船夫,搬运杂工,便参加集安堂的活动,有机会接触当时广泛流传于劳动群众中的南音。他常涉足于南音集社,打工之余潜心学习南音,渐渐步入南音乐坛。18岁以后,他对南音的琵琶和箫弦法已有了一定的造诣,此后,他踏进了南音艺术之门。他立志研究南音,为此刻苦自学文化,揣摩乐谱,广拜名师,且勤学好问。他对技艺严格训练,一丝不苟,很快熟练掌握四管(琵琶、洞箫、二弦、三弦),尤其擅长琵琶演奏。他的琵琶弹奏从撚头次数到所有撩拍,都要按法度进行,富有细腻的音乐表现力。
他先拜师于许启章,后又认真钻研林霁秋、林祥玉两位名师的著作《泉南指谱重编》《泉南指谱》,对传统南音艺术逐渐融汇贯通。
20世纪初的厦门,码头的生意一直很发达,纪经亩跟随父亲跑单帮。1922年,纪经亩跟船到汕头载货返程时,也就顺便带回了汕头女子陈秋琴做新娘。纪经亩的家在九条巷30号,这是带有一大片院落的平房,为维持家计,纪经亩在自家庭院里办起了酱料作坊,取名“小家园”,生意一直维持到解放初期。
纪经亩除了维持家用外,很大一部分用来贴补开展南音活动的开销。“小家园”的屋前是块空地,每逢闲暇或黄昏饭后时光,这里照例聚集着远近闻箫弦之音而来的码头工人,一天的劳累便在一片浅吟低唱中消解,这时候,纪经亩往往陷入一阵怅然的思索之中。
1938年,厦门沦陷,落入日本人手里,社会瞬间一片萧条,人们惊恐不安,不安定的消息满天乱飞。由于时局的变迁和经济压力,“集安堂”的艺人们自顾不暇,无心切磋南音技艺,弦友流离,“集安堂”到了散馆的最危急时刻。纪经亩挺身而出,自荐当了“集安堂”的负责人。他把家中经营“小家园”酱油的事务,全托付给了妻子,自己一头扎进了研习、传播南音的事业之中。
厦门“集安堂”在海外广交朋友,海外的知音路过厦门时,都要来朝拜这个南音圣地。20世纪40年代,他还与洪金水、吴深根、吴萍水、薛金枝等人主持为“胜利”“百代”等唱片公司灌录南音唱片三十片,是我国保存最早的南音录音资料之一。
抗战胜利后至1949年, 为了南音事业的生存和发展,他携一把不离左右、刻有“鹏飞”二字的琵琶前往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以及中国台湾地区进行艺术交流,切磋技艺,讲学,被乐友同道尊称为“琵琶国手”“南乐泰斗”,赢得南音同行的高度称赞。
解放初期,艺人们的生活很困难,一时处在彷徨之中,谁也看不清今后前景究竟啥模样。为了保护这一批艺人,纪经亩出面组织他们“生产自救”。于是在外厝埕,今厦门台湾街5号租了个场子, 拼凑了几副桌椅,搞起了南音茶座,成立厦门“金风”南乐俱乐部。但是,门庭生意一直很清淡,几十个人的场子,往往只有三两个客人,开张一段时间后,他们连房租也付不起,房东老催着房租。纪经亩思索再三,决定以南乐研究会召集人的身份出面,商议借南田巷“集安堂”供“金风”南乐团使用,并自己掏腰包,代“金风”付清所欠房租。从此,“金风”得以安身立命,名声很快火爆起来。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古老的南音艺术,将南音视为民族古老的瑰宝,提高南音艺人的社会地位。1963年,纪经亩先生受组织委派,到香港福建体育总会讲学,传授南音技艺,与中国台湾地区、菲律宾、新加坡、印度尼西亚、中国香港等地华侨弦友进行艺术交流活动。
1980年10月,“金风”南乐社正式改为厦门市南乐团,1986年,厦门人民政府表彰纪经亩对南音艺术的贡献。中共厦门市委宣传部、市文化局、市文联联合举办“纪念纪经亩先生从事南乐艺术七十五周年”系列活动,举行纪经亩作品演唱会及学术讨论会。1987年12月,纪经亩逝世于厦门。
纪经亩生前任福建省政协委员,福建省文化馆馆员,福建省曲艺家协会主席,厦门市文联顾问,厦门市南乐研究会第一、二届会长,厦门市南乐团团长,可惜他的7个子女却无一继承他的事业,他把对南音的挚爱留给了厦门。
二、南音艺术创作
新中国成立后,蒸蒸日上的生活激发出纪经亩的创作热情。他一边致力于南音传统曲目的整理工作,深入钻研南音前辈林祥玉、林霁秋的曲本,将南音十三套譜翻译成简谱,整理了《感谢公主》《李三娘》《寿昌寻母》《西厢记》《吕蒙正》《梁祝》《姻脂记》《陈三五娘》(十二段)等八部群众喜爱的有故事情节的套曲。在整理过程中,纪经亩根据内容和结构的需要,对传统套曲中某些冗长松散或过多的衬词做了大胆的删改。
纪经亩十分重视新南音的创作,在整理传统曲目的同时,开始了大量的创作活动。他强调创作新南音不能“旧瓶装新酒”,仅用旧曲调来填新词,而应“新瓶装新酒”,即将富有时代精神的新词谱上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的曲调。他亲自为南音制定这样的原则:“词为社会服务,曲为词服务,演唱为内容服务。”他身体力行,为厦门南音的创新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也为保守的,“不敢擅改一字”的同行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后来,这些拘泥传统的同行们都改变了对纪经亩的看法,学习了厦门南音敢于创新的意识和表现手法,奠定了厦门南音应有的地位。
纪经亩在毛主席诗词魅力的感染下,产生了谱曲的激情。在南音界中,他率先为毛主席诗词谱曲。他创作的新南音《迎龙小唱》《拜托风筝》《长征》《红军过草原》《等情郎》《开箱教女》(套曲)等曲目尤其受到南音爱好者喜欢。他从1951年起就开始为毛主席诗词谱写南音,先后共十余首,运用南音的独特艺术展现诗词意境和诗人的伟大胸怀与气魄。厦门市金风南乐团卓素清演唱的南音《沁园春·雪》于1957年进京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并被选为向中央首长汇报演出的曲目进中南海演唱。纪经亩开创了全国曲艺音乐为毛主席诗词谱曲之先河,启迪了60年代为毛主席诗词,甚至毛主席语录谱曲的创作潮流。
他的创作活动没有停止过,至1965年时,纪经亩还创作了谱《闽海渔歌》和套曲《郑成功收复台湾》《碧海红心》等新南曲,创作了清唱、对唱、说唱、弹唱、小组唱、表演唱、齐唱等多种形式,其中不少为电台、乐团和其他文艺组织所采用,进行过录音、灌片。
1976年,纪经亩已是78岁高龄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更加意气风发地投入创作活动中,他每天五点起床即伏案工作,孜孜不倦。从1978年至1985年,他就创作了百首新曲,如《怀念总理恨妖贼》《海峡情思》《颂扬郑成功》 《厦门破监颂》《赞颂北京》《颂伟大祖国》《谒陈嘉庚先生墓》《鹭岛风光》《雨中岚山——日本京都》等。
三、南音传承
纪经亩先生不仅为古老南音创作了大量的新曲,丰富了南乐宝库,还善于团结南音同仁,同心协力培养南音接班人,使南音后继有人。数十年如一日,他横抱琵琶,活跃于南音社团堂阁之中,学生桃李满天下。
早在1955年,他将原“金风茶室”改组为“金风南乐团”,并担任团长。他一边积极收集、挖掘、记录、整理南音传统曲目。一边团结老艺人,热情培养南音新人;除了在南乐团和集安堂曲馆指导青年艺员外,他还经常开设、主持厦门地区南音演员训练班。在南曲培训班时,不仅学唱南音,还请厦门锦歌艺人、荷叶说唱艺人来传授。大家都学唱这些曲艺。锦歌比较热闹,比较现代,大家容易接受。纪经亩经常创作新曲,改编旧曲,到广播电台录音,多一点收入,他把这些钱分给大家,他自己没收一分钱。每天大家在他家里活动的茶水费、点心费,以及复印的材料都是他负责。
他谆谆教导,诲人不倦,并根据各人特点因材施教,充分发挥其才能。为了培养南音人材,他还编印过包括有指、谱、曲、叠四大类六册南音教材。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南乐新秀。为了使南音后继有人,纪经亩积数十年教学经验编辑了一套《南乐教材》,工尺谱与简谱并列,供初学者学习使用。
他说:“这些东西是准备留给下一代的,我有空就写。”纪经亩心里明白,国家给他的荣誉是褒奖他对南音事业的执著,但时间给他的不会太多。当有关部门询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只要求尽快返还“集安堂",让弦友们有个活动场所,让这块老招牌重新焕发青春活力。
四、纪经亩传承与创作的启示
纪经亩先生是当代南音艺术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峰。自民国初年以来,他团结广大弦友,与厦门南音界白厚、吴深根、任清水、白丽华、林玉燕、江来好、沈笑山等同仁致力于厦门南音的传承发展,为厦门培养出一批批南音人才,他的南音艺术创作与创作观念影响了此后厦门南音界创作道路,乃至海内外南音艺术的发展道路。
一是,人才培养的贡献。他多次编写教材,有一套三册的教材,也有一套六册教材,有生之年努力传承南音,为厦门乃至海内外培养出一批艺术精湛的南音接班人。
二是,整理改编传统曲的成就。他精通传统南音,尤其是晚年,每天三、四点起来抄写南音旧曲,创作南音新曲。他一边搜集南音传统曲,一边整理、改编、创作南音套曲,如《朱弁》《吕蒙正》《胭脂记》《荔镜缘》《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套曲。他改编的传统曲《感谢公主》得到弦友认可而广为流传,他创作的新谱《闽海渔歌》被誉为南音第十四套谱。
三是,创作新曲的观念。早在1949 年以前,他就为四处召集南音人,以南音为笔,抒写南音人的心声。1950年以后,他以“新瓶装新酒”的创作观念,一方面大量创作反映社会时事内容的新南音,如《州际火箭成功》《欢庆港厦客轮通航》《庆贺女排凯旋》《自卫反击》《读邓小平文选喜赋》《学习张海迪》等;一方面为毛主席诗词谱新曲,其中,《北国风光》获成功;一方面创作南音曲艺,如《开箱教女》《泪花曲》《小红花》等。
四是,南音传播推广探索。他录制唱片,组织弦友在电台广播南音,用当时的媒体科技途径推广南音,有效促进了厦门南音的空间传播转型。
五是,海外文化交流。1949年以前,他曾遠赴东南亚传习南音,与海外弦友紧密联系,用精湛的技艺团结海外弦友,他的南音交流受到海外弦友的推崇。1950年代,他身负党的嘱托,赴中国香港传习南音,并与东南亚弦友交流,有力团结了海外弦友力量。
综上,纪经亩精力充沛,为传承好南音、创作好南音作品而不惜牺牲自我的精神激励着后来人,影响了南音界的同仁。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南音先贤那种宽广胸怀、格局与不守旧的观念,以及高度文化自觉的精神。
注释:
[1]纪经亩《关于恢复厦门市南乐研究会专题报告》亲手稿,1979年10月1日;李签 王写 陈打《家乡南曲寄深情——访著名南曲艺人纪经亩老先生》,厦门广播电台《家乡》节目,1980年2月27日播;苏甦 林沙《轻弹琵琶六十载 弦音飘忽遍港台》,《厦门影剧》1982年7月第四期;陈素卿《南乐泰斗纪经亩》,《厦门日报》1986年9月14日;成戎《吟断南音无字诗》,《厦门日报》2002年12月18日。
曾宪林 博士,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