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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荒谬

2023-06-09于思宇

今古文创 2023年19期
关键词:荒诞陌生化

【摘要】 “间离化”是布莱希特论戏剧的重要理论,但在小说中也有体现和运用。先锋作家残雪的作品以怪诞的手法和现代派主题著称,历来研究者往往从象征隐喻的角度进行分析,而较少运用间离手法进行解读。本文尝试以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提出的间离理论阐释残雪作品《山上的小屋》,揭示文本间与离之中异化世界的荒谬本质。

【关键词】间离手法;陌生化;荒诞;《山上的小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06

德国著名戲剧大师布莱希特在编剧和表演技巧上提出了“间离化”理论,并将其解释为:“简而言之,就是一种使所要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事物带有令人触目惊心的、引人寻求解释的、不是想当然的和不简单自然的特点。”在他看来,间离效果建立在非感情共鸣的基础上,是要防止在表演的过程中观众与剧中人物在感情上完全一致。①由此可知,间离方法的作用也就是“对事件的处理描绘为陌生的,是陌生化在具体语境中对所要描述对象的疏离和悖逆”。“间离”虽为戏剧理论,但在小说中也有体现和运用。作家在小说中与客观物象保持距离、有意造成隔阂,给予文本不确定性与多义性,同样能使作品产生类同的间离效果,丰富文本语义生成。本文用“间离化”理论尝试解读残雪作品《山上的小屋》,管窥其中异化世界的荒谬本质。

一、道德背离与伦理颠覆

巴特在联想链理论中提出一个术语:编码,即“一个社会在其历史和风俗的影响下形成的独特精密的编码系统。”当特定文化系统中的零散符号被综合起来,“约定俗成”的观念便以编码的形式传播。如果读者所在的文化系统与故事中文字编码传播出来的观念发生碰撞冲突,其阅读将受到阻碍,读者与作品之间的间离感随之产生。

显然,《山上的小屋》中由文字编码构建起的道德伦理观是与一般读者所认同的价值观格格不入的。在这座“屋后是荒山”的家中,没有往常家庭中融洽和睦、温馨和乐的景象,充斥其中的是无尽的算计与人情的崩坏——“暗中与我作对、打主意弄断我的胳膊”的母亲、偷偷告密的、“目光永远直勾勾”的小妹、不停打捞剪刀而对“我”漠不关心的父亲以及怀疑“所有人耳朵都出了毛病”的“我”共同组成名义上的家庭。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要分为五类: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其中,“家”所代表的是安全、温暖与归属,家庭是一种以血缘为基础、具有情感纽带的社会单元。然而,在“我”眼中,家庭象征的绝非心灵的港湾、感情的归宿,而是“我”尽力想要逃离规避的、极端厌恶的对象——与那座“山上的小屋”相比,“家”是束缚“我”而使“我”永远不能到达彼岸的监狱。它不但不能满足“我”的安全需要,反而使深陷其中的“我”成为所有家人监视的对象,所谓的家只能让“我”更加恐惧不安。同时,“我”归属和爱的需要也无法得到满足,“我”的一切都处于绝对权力的控制与压迫之中。而权力的掌控者无疑是文中的母亲——她有着一张“墨绿色的小脸”“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在隔壁房里冷笑”。此处的母亲完全失去了慈爱、无私、善良等语义,她所体现的神秘诡谲和冷漠自私远远超出了平常人们对母亲和母爱的感知高度,这一点正是对历来母亲这一形象的反转和颠覆。

马斯洛认为,尊重需要得到满足能使人对自己充满信心,体验到自己活着的用处和价值。但“我”不只缺少自我尊重,“我”渴望得到的外部尊重同样是匮乏的。“我”总是“胡思乱想”“心里很乱”,外界态度无疑影响了“我”的自我效能感。“他们对于我的反抗不动声色”“他们全都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喝汤,大概谁也没听到我的话”,无人回应“我”的想法,“他们”仿佛行尸走肉般活着,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情感消失殆尽。与此相关的,“我”的自我实现需要也难以为继。“我”的愿望莫过于到达那座“山上的小屋”一探究竟,这看似简单的愿望却永远也无法实现:除了自我因素外,家人嗤之以鼻的态度也令“我”感到窒息。面对“我”的歇斯底里,母亲答非所问,仿佛是弗拉基米尔与爱斯特拉冈之间无法逾越的交流鸿沟与理解屏障。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物,一切现实的人都必然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而关于社会关系对人的规训,福柯以押送犯人这一仪式为例评价道:“这种形象、易懂的教训和仪式化的符码灌输,有助于民众头脑中形成关于维护社会秩序及惩罚效用的话语。”②的确,处在既定社会关系中的一般读者长期受到所在社会有形或无形的观念浸润与约束,他们大多会根据自身经验形成对于作品的先验性批判及定向性期待。对中国读者而言,在从古至今的伦理道德观中,以血缘为纽带维系的亲人间理应是彼此关照相互支持的。如古代“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的“家国同构”观念,强调血亲一宗法关系来统领家庭与国家。然而,《山上的小屋》建构的人伦理念完全打破、背离读者习惯认同的价值观,将冷漠自私、各自为政的反常姿态一以贯之。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类似于古代中国“父权家长制”的“母权家长制”未必不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反讽。残雪以家庭关系的极端异化拉开读者到达文本的审美距离,产生间离效果,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揭示出异化世界的荒谬本质。

二、空间切割与时间断层

作品中,作者创设的空间并不是确定的,反而在类似电影蒙太奇般的切割中转换流动。“家”内部的流动空间与“家”外部的虚化空间共同构成异质对立的片段场景,于存在的不确定中揭示空间存在之荒谬,间隔读者到达真实文本意义的距离,实现了一种空间叙事上的创造性重构。而这种重构主要是通过蒙太奇手法实现的。“蒙太奇”原为建筑学上的一个术语,后来被借用到电影艺术中,有组接、构成之意。小说中的“蒙太奇”则是“在文本中,将单一的或两个以上的视觉描写进行组合,这个描写必须存在联想或对比性,以作为创造崭新意义的动力”。《山上的小屋》就以蒙太奇手法般的场景切换方式来推进故事展开,呈现出板块连缀式结构。

小说中,“我”和家人们的活动主要集中在家中,但“家”这一空间的内部场景却是流动的,随人物行动不断变幻:“我”在屋内清理抽屉、“他们”边笑边躲将抽屉翻乱,父亲在隔壁昏睡,母亲在角落里窥视。小说叙事在碎片化的空间中穿插,以交叉蒙太奇的形式间隔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若想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读者需要“在片段式的空间里尝试建立其中的逻辑意义,主动填补空缺、更新视域、连接空白,与作者重建文本留白的含义”。流动交叉的空间看似是无意义的,但正是在这样一种荒诞性的空间建构中,人物直接、正面的交集减少,人物间的情感联系随之淡化、减弱,“家”的存在变得愈发不可信。同时,“家”周围的环境也是异样的,这样的一家人住在荒山上,似乎与其他人毫无交集。然而,正是从作者对人物和其生存环境的打破与重构,人们能够窥探文字下的暗流涌动:还有许许多多人们看不见的、与世隔绝的“小屋”内,发生过怎样荒诞不经、无人知晓的故事。

而与“家”相对的空间是主人公口中“山上的小屋”——它似真似幻、似有若无,“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近甚至看清它,“小屋”为读者留下的仅仅是一个荒诞的符号。这与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一样,他始终难以到达那座近在咫尺的城堡。那扇被弗里达关上的门否定了K的所有努力,也象征着城堡在K面前的彻底关闭。与此类似,小说结尾那白光中的虚无好似早已预示了未来,“我”追求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缥缈幻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否定了主人公过去为之付出的一切,“家人们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窃笑”似乎都有迹可循。“家”与“小屋”这两个空间描写的并置看似是割裂的,其实是可以建构意义的:貌似真实的家于空间交叉中反复阻碍“我”的行动,以镜像般的存在投射出被反锁在小屋里的“我”;海市蜃楼般的小屋在空间的切割中愈加变化莫测,以其存在之荒谬向人们诉说它背后的生存寓言——永远触及不了的希望之境与理想花园。

同样,小说中的时间也是非连续性的。作者在叙述中刻意隐匿了显性的时间提示话语,而以“有一天”“永生永世”“每天”这样的时间描述给人未定的虚空感,将读者从叙述行为中拉出来,思考时间存在的价值,自主构建时间场域间的联系。可以说,人物口中的时间话语并非起到了一般情况下的提示作用,反而是作者有意模糊读者对时间词语的感知限度,在貌似确定的描述中赋予其不确定性。加之作品中存在的大量否定话语,人物言行的意义被解构,它们共同构成了“错误报道”——于事实/事件的范畴内直接否定了叙述的可靠性,使得此处的叙述具备了不可靠的特征。这种不可靠叙述的明确性在引导读者去关注文本中的真实与虚构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它有效推动读者不自觉地对“真实的时间”进行思考。

同时,文中还以反常的时间跨度加深断裂性叙述的荒谬性:父亲为井底生锈的剪刀苦恼了几十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般”。而当他终于尝试打捞剪刀后“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却发现镜中的自己“左边的鬓发全白了”。仿佛是“到乡翻似烂柯人”的荒诞情节,在跳跃不定的断层时间中,给予读者更深层次的情绪震动与感知刺激,间隔读者与文本真实意义的距离,延长思考时间,扩大阐释空间,唤醒新的审美知觉。

三、精神异化与生存反思

在布莱希特看来,第三人称的叙述更有助于表现人物的陌生化。本文虽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但不同于传统叙事中第一人称给读者的代入感,而以其矛盾冲突的话语和情绪立场的突变产生荒谬性,反而比第三人称更易实现间离效果。文中的“我”起初似乎是家中唯一正常的存在,他坚信“所有人耳朵都出了毛病”,只有自己能听见小偷徘徊的声音,也唯有他才能看见“山上的小屋”。读至结尾人们却发现,小屋并不存在,当“我”爬上山时,所见只是“白石子的火焰”,不存在山葡萄,更没有小屋。“我”的形象在如此反转中完全颠覆,前文营造的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似乎只是一场自我狂欢式的幻梦和假象。而“我”话语中诸如“确定”“实际上”“很平常”等貌似确定的话语也由此变得矛盾而不可信,“我”对家人的揣测也许仅仅是一种“被害妄想症”式的无端臆想,其情绪状态的反复多变更像是病人突发式的心理应激反应。异于常人思维的“我”不但没有给读者代入感,反而疏离了和读者的距离,同样实现了阅读过程中的间离效果。

然而,非正常的“我”眼中非正常的家人一定是可信的吗?并不见得。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中提道:“一个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参照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情况下,自我是无法得到描述的。”小说以家人们为参照,对人物身份的真实感知情况进行了不确定报道:家人们对“我”的态度和“我”自身的感知是截然不同的,二者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性。当“我”听到月光下小偷在房子周围徘徊的声音时,家人们对此却似乎一无所知,以至于“我”认为“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而当“我”确信山上有一座小屋并爬上山时,家人们却窃笑着说“这是一种病”。即便“我”在饭桌上严肃地提起山上的小屋,他们仍然对此不予理睬,“全都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喝汤”。在这里,“我”通过感官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都与家人们格格不入。然而,由于缺乏绝对正确的参照物,人们无法确认这些彼此矛盾叙述中的真假虚实。读者从这些叙述中无法推知故事的来龙去脉,真实感知在荒诞的叙述中变得复杂含混。

而这种反常的精神异化背后值得人们深思:是什么造成了主人公难以捉摸的情绪状态?作者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山上的小屋》所表达的内涵与《等待戈多》类似。人类异化的源头往往是所处世界的反常,精神失常的原因与其生存环境紧密关联。作家残雪在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或许也是同样的生存反思:亲朋好友间没有信任可言,人与人之间的检举揭发与恶意诽谤随处可见,人们的身心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精神危机蔓延。那么小说的意义就明确了:“在非理性的、权力异化的社会结构中,人性是悖谬的,个体生存是紧张的。”可见,这种看似不合理的荒诞实则是对现实的反映。正是在具有“反閱读倾向”的文本中,读者更能主动地探索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表达。

不过,在大部分读者看来,“我”是一个边缘人形象,但不可否认“我”在间离中会出现与特定时代读者的心理重叠和回环关照,成为“异体形象”的一种“他者”投射。这是难以磨灭的时代创伤,社会发展进步的同时,部分人的精神状态在过去遗留的伤痕中难以实现同频,对世界的思考与怀疑成为他们难以找到答案的永恒追问,无法解决的生存思考导致精神失常和异化。

间离理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拉开读者与作品的距离,打破“第四堵墙”,消除读者与文中人物的共鸣,从而使读者“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做出价值判断。”尽管间离理论多用于对戏剧作品的分析,但作家残雪以其独特的技法使得小说中的荒诞叙述呈现出丰富的美学特征,向人们展示了文本中的间离魅力。她通过文本价值观的重建、故事时空的中断及人物精神的异化向人们呈现了一个存在于荒谬中的世界,引导读者关注“真实”与“虚构”的關系并思考到底什么是“真实”,在间与离之中揭示人类生存中的问题,在结构与解构中完成新一轮建构。

注释:

①布莱希特:《布莱希特论戏剧》,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191页。

②(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等译:《规训与惩罚》,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页。

参考文献:

[1]残雪.山上的小屋[J].人民文学,1985,(8).

[2](美)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M].成明编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3](奥)卡夫卡.城堡[M].高年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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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郭亚培,苗春雨,韩菁,崔小燕等. 《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不可靠叙述研究[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6,36(2).

作者简介:

于思宇,女,南华大学语言文学学院,本科,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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