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蒙古语词汇“卓斡思”相关问题考释*
2023-06-07韩源
韩 源
(内蒙古大学 蒙古历史学系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内容提要]“卓斡思”一词见于明代所编《华夷译语》和《鞑靼译语》等用于蒙古语汉译的词汇典籍之中,汉译的辞书之中,其编者大多将之汉译为“钱”,该词即现代蒙古语中的“ǰoγos”。由于蒙古早期社会的贸易多以贵金属为媒介,且相关史料中也未见对“卓斡思”的记载,故可推断该词应是一个外来借词。元朝以后,交钞成为主要的流通货币,而为了方便称呼,元朝官方和民间统一将交钞简称为“钞”。从“钞”和“卓斡思”两词的古音读法的比较及蒙古语的借词惯例来看,二者间应存在借用关系。时人应是在“钞”的基础上套用了蒙古语中表示复数的“s”,从而构成了“卓斡思”一词。该词的产生和演变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反映出元朝时多民族语言文化相互交融借用的现实状况。
在元代蒙古语词汇中存在相当一部分的外来借词,“卓斡思”即是一例。该词被明初翰林院侍讲火源洁(科尔沁蒙古人)等人编写的蒙汉对照辞书《华夷译语》所收录,并将其归于“珍宝门”一栏,汉译为“钱”。①〔明〕火源洁等:《华夷译语》,朱风、贾敬颜编:《蒙古女真译语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1页。在此之后所编著的如《鞑靼译语》等辞书均依照《华夷译语》的译法。②〔明〕鞑靼馆:《鞑靼译语》,朱风、贾敬颜编:《蒙古女真译语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6页。仅有明人郭造卿所编的边防书籍《卢龙塞略》对该词的翻译略有不同,郭书将其汉译为“钱”和“铜钱”。③〔明〕郭造卿:《卢龙塞略》,朱风、贾敬颜编:《蒙古女真译语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83页。而当代也有部分学者对其进行了诠释和研究。斯钦朝格图主编的《蒙古语词根词典》将该词解释为“交换商品的特殊等价物”,④斯钦朝格图:《蒙古语词根词典》(蒙古文),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16页。他认为,“卓斡思”一词与阿尔泰语系中的常见词汇“ǰüγa”(榆钱)的词根相同。学者包文成赞成斯钦朝格图的观点,并进一步指出,“卓斡思”应是来源于汉语中的“交子”,且“卓斡思”一词最初应该是对纸币的专有称呼。①包文成:《蒙古语〈钱币〉及其相关研究》,《内蒙古大学学报》(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4~7页。
目前学界对“卓斡思”一词的研究多出自语言学的角度,且得出的结论尚有值得商榷之处。故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多语种文献的记载,对该问题的现有研究进行补充和纠正,以求教于方家。
需要注意的是,该词在明代文献中有“卓斡思”“卓豁思”等多种写法,清代文献《新刻校正买卖蒙古同文杂字》又将其写作“招苏”。虽然写法有所不同,但均是对元代蒙古语词汇“ǰoqus”②该词汇的拉丁转写引自《蒙古女真译语汇编》一书的转写方法。的汉字音写。为了行文方便,下文统一采用“卓斡思”的写法。
一、“卓斡思”一词源问题与相关文献记载
关于“卓斡思”的词源问题,有学者认为,该词借用自汉语词汇“交子”,因为两者的读音和词义相近,从而可以断定两者存在借用关系。③包文成:《蒙古语〈钱币〉及其相关研究》,《内蒙古大学学报》(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5页。笔者认为,该观点存在舛误。首先,从汉语音韵学的角度来看,交子的“交”为见母字,其在宋元时期的发音读作“kəau”④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61页。,而非现代汉语所读的“jiao”。“交”字的声母直到清代以后才变为“j”,而收录“卓斡思”的《华夷译语》成书于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⑤乌云高娃:《日本学者对明“四夷馆”及〈华夷译语〉的研究状况》,《中国史研究动态》2002年第6期,第19页。,换言之,“卓斡思”一词至少在元末明初时就已出现。而此时汉语“交子”的发音为“kəau tsiə”⑥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8页。,其与“卓斡思”的读音并不相近。其次,就现有史料记载而言,关于彼时蒙古政权借鉴使用宋朝所发纸币的史料记载仅有一例,即蒙古将领何实于元太祖二十二年(1227年)在博州(今山东聊城)发行使用会子⑦〔明〕王圻:《续文献通考》卷9《钱币考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53页。的史实。由此,笔者认为,“卓斡思”一词借用自汉语词汇“交子”的可能性不大。要解决此问题需从蒙古早期贸易、使用语言等史料记载入手。
纵观早期蒙古社会的贸易,与诸多处在原始社会时期的部落类似,主要是依靠“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宋人叶隆礼在其著作《契丹国志》中对蒙古原始社会的贸易有所介绍,据他所言,当时的蒙古人“不与契丹征战,唯以牛、羊、驼、马、皮、毳之物与契丹为交易”⑧〔宋〕叶隆礼,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22《四至邻国地理远近》,中华书局,2014年,第238~239页。。而在记载蒙古早期历史的重要典籍《元朝秘史》一书中也有不少有关这种贸易方式的记载,例如,成吉思汗的先祖朵奔蔑儿干曾用他讨要得来的鹿肉交换了巴牙兀惕部人的小孩,将其带回家做奴隶⑨原文作:Dobun mergen tere üge-tur c ö’e buqu-yin örö’ele quya inu ququlǰu ö[k]ǰü tere kö’ün-i inu a[b]ciraǰu ger dotora ǰaruǰu aqu büle’e(.汉译:朵奔蔑儿干将鹿一双后腿的肉与了,将那人的儿子换去家里做使唤的了。)见乌兰校勘:《元朝秘史》(校勘本)卷1,第15节,中华书局,2012年,第5页。;再如,成吉思汗在巴勒渚纳湖驻扎时,遇到了一个名为阿三的回回商人,他赶着羯羊顺着额尔古纳河而下,与当地居民交换貂鼠的贸易,等等。①原文作:nggd-n Alaqu Digit Quri-da a Asan artaqtai aqan teme’etü minqan irges ta’uu Ergüne müren huru’u buluqat keremün qudalduu abura ayisurun Baluna usulan oroqui-tur uiraba(.又有阿三名字的回回,自汪古惕种的忽失的吉惕忽里处来。有羯羊一千,白骆驼一个,顺着额而古捏河易换貂鼠青鼠。来至巴勒渚纳海子,饮羊时遇见了成吉思。)见乌兰校勘:《元朝秘史》(校勘本)卷5,第182节,中华书局,2012年,第206页。此外,史料中早期的蒙古人无论是在战争中掠夺②成吉思汗十世祖孛端察儿联合兄长掳掠兀良哈人,《元朝秘史》对其战果记载到:tede irgen-i aqa nar de’ü ner tabu’ula da’uliu adu’un ide’en-e haran tutqar-a aqui sa’uquy-a gürbe(.汉译:那其余百姓。他兄弟五个都捞将回来了。因这般牲口也有。茶饭使唤的都有了。)见乌兰校勘:《元朝秘史》(校勘本)卷2,第38~39 节,中华书局,2012 年,第11~12 页;在金朝的授意下,成吉思汗与王罕联合在浯勒扎河与塔塔尔部蔑古真薛兀勒图开战。击败塔塔尔部后,成吉思汗缴获一辆用银制成的车和一床用大珠装饰的被子。(原文:inggis qa’an To’oril qan qoyar teyin qorqalaqsad-i Megin se’lt-yi qorqan-aa inu bariu Megin se’lt-yi tende alau mnggn legei tanatu knile inuinggis qa’an tende abula’ai.)见乌兰校勘:《元朝秘史》(校勘本)卷4,第133节,中华书局,2012年,第123页。还是在战后进行赏赐③《元史·太祖本纪》中也有成吉思汗赏赐属民裘马的记载。见〔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6 年,第4 页。,其目标均以属民、牧场及贵重物品为主。由此可见,在早期蒙古社会的经济体系中,应该不太可能使用货币。
到了13世纪,宋朝使者彭大雅等人奉命出使蒙古营地时,他们发现当时的蒙古人已经开始使用金银等贵金属作为贸易的媒介。对此,彭大雅的著作《黑鞑事略》记载:“自鞑主以下只以银与回回,令其自去贾贩以纳息。”④〔宋〕彭大雅撰,徐霆疏:《黑鞑事略》,王国维笺证:《王国维遗书》,第十三册,《黑鞑事略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页b面。并且他们还指出在当时的蒙古语词汇中对于常见贵金属都有与之对应的名称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鞑语谓银曰蒙古。”见〔宋〕彭大雅撰,徐霆疏:《黑鞑事略》,王国维笺证:《王国维遗书》,第十三册,《黑鞑事略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页a面。,但其中并没有提到“卓斡思”一词。故而笔者认为,“卓斡思”应不是一个“原蒙古语”词汇,其是外来借词的可能性较大,况且蒙古语在其发展变化过程中本就存在与其他相邻民族语言互相借鉴融合的现象。
840 年,回鹘人西迁后,蒙古高原出现了权力真空地带,部分室韦—达怛人趁机向西迁徙,与原本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操突厥语族语言部落混居,语言上出现相互影响和借鉴的现象。据此,亦邻真教授将蒙古语的发展历程划分为“原蒙古语”“古蒙古语”“近代蒙古语”及“现代蒙古语”等四个阶段,其中“古蒙古语”即是元朝时期所使用的蒙古语。⑥亦邻真:《畏吾体蒙古文和古蒙古语语音》,乌云毕力格、乌兰编:《般若至宝——亦邻真教授学术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1~182页。从现有遗存来看,突厥在中国北方游牧部落中较早使用了文字,其文字被称为突厥如尼文。笔者查阅主要的突厥文碑铭后发现,突厥汗国时期突厥部落的贸易、赏赐、掠夺等活动也同样使用贵金属为主。在这些突厥文碑刻中频繁出现“altun(黄金)”“km(白银)”“yin(珍珠)”“barïm(财物)”等词汇用来表示财富,⑦《暾欲谷碑》,第二石,南面,第48行,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5页;《阙特勤碑》,南面,第5行,耿世民:《古代突厥碑铭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7~118页;《阙特勤碑》,北面,第12行,耿世民:《古代突厥碑铭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而11 世纪编撰的《突厥语大辞典》中,则以“bakïr(铜,铜钱)”“bənək(铜钱)”“altun(金,黄金)”等词来称呼突厥人所使用的钱,⑧麻赫默德·喀什噶里著,校仲彝、何锐、刘静嘉译:《突厥语大辞典》第1卷,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130页、第379页、第406页。其中没有发现有对“卓斡思”的记载。与突厥语族语言联系较密切的回鹘语也是同样的情况,明代所编的《高昌馆译书》《高昌馆杂字》等辞书也均未收录“卓斡思”一词。
翻阅蒙汉辞书对该词汇的收录情况便不难发现,成书时间较早的《至元译语》①该书的具体成书年份不详。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依据该辞书现存版本的题刻指出:依照《至元译语》的和刻本来看,刊于泰定帝年间的乙丑刊本可见“至元译语”的叫法,故而其中的“至元”应当是指忽必烈的年号。见〔日本〕石田干之助:《关于〈至元译语〉》,朱风、贾敬颜编:《蒙古女真译语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28~329页。《莱顿词典》等辞书均未收录“卓斡思”一词,该词仅被明代以后修撰的辞书所收录。而以辞书编修的惯例来看,辞书中所收录的大多为当时社会使用时间较长、使用范围较广,且为时人所“司空见惯”的词汇。故而可能在《至元译语》等辞书编撰之时,“卓斡思”一词在蒙古人群体中还未被广泛使用,其成为蒙古语常见词汇的时间要晚于《至元译语》等辞书的成书时间,所以我们可以断定该词不是一个古代北方民族之间互通使用的词语。
除突厥、回鹘等北方游牧部落语言外,波斯语是另一个与蒙古语联系较为密切的外来语言。成吉思汗及其子孙西征时将大量的西域色目人带往蒙古高原及中原地区,其使用的语言在元朝又被称之为“回回语”,是元朝几种官方行政语言之一。元朝时波斯语对钱的称呼在《回回馆杂字》中被记录为“qāsh”,在波斯语中指小钱,专指劣质的纸币。②刘迎胜:《〈回回馆杂字〉与〈回回馆译语〉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7页。该词似与蒙古语“卓斡思”的联系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波斯语中对纸币、钞票一词的称呼为“hv”③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波斯语教研室:《波斯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761页。。正是借用了汉语中的“钞”一词。关于此问题,学界大多认为是伊利汗国模仿元朝钞法大量发行流通交钞才产生了该词的借用现象。④李鸣飞:《丝绸之路上的“点纸成金术”》,《中国艺术》2017年第8期,第30~33页;姚大力:《天马南牧:元朝的社会与文化》,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39页。
关于“钞”一词的使用情况,有学者指出,汉语中的“钞”从宋代以后就成为指代纸币的专有名词。⑤潘牧天:《“钞”和“抄”词义演变考》,《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02页。而“卓斡思”一词也被学者认为是纸币的专称。⑥包文成:《蒙古语〈钱币〉及其相关研究》,《内蒙古大学学报》(蒙古文版)2020年第2期,第4页。而元代正是我国历史上大规模使用流通纸币的时期,其大规模发行和使用纸币的数量为前朝所罕见。
二、元代的交钞与“钞”
元朝时大规模发行流通的纸币为交钞。《元史·食货志》记载称:“钞始于唐之飞钱、宋之交会、金之交钞。其法以物为母,钞为子,子母相权而行,即《周官》质剂之意也。元初仿唐、宋、金之法,有行用钞,其制无文籍可考。”⑦〔明〕宋濂等撰:《元史》卷93《食货一·钞法》,中华书局,1976年,第2369页。由此可知,元朝发行交钞主要是吸收和借鉴了金的钞法。
金发行交钞的时间最早可追溯至海陵王贞元二年(1154年),彼时因国内铜少,故仿宋朝的交子而印发交钞。至蒙金战争之际,金对于交钞的使用愈发依赖,“军旅调度悉仰于钞,日之所出动以万计。”⑧〔元〕脱脱等撰:《金史》卷48《食货志三·钱币》,中华书局,1975年,第1069页。1214年(宣宗贞褚二年),金被迫南迁开封,为了供应如此庞大的交钞使用量,金政府同年在其上京(哈尔滨)、中京(大同)、北京(宁城)等地都设立了交钞库,用来发行交钞。但随后不久这些地方便被蒙古占据。翌年,金中都被攻克,金的交钞府库及印钞工匠尽为蒙古所据。学者卫月望认为,在耶律楚材的主持下蒙古此时开始印发流通于金故土的“行用钞”,并且此种钞币与金战区使用的“贞佑宝券”以及南宋政权发行的交会子各不相同,属于一种“各行其钞”的状况。①卫月望:《蒙元纸币史料诠释》,《内蒙古金融研究》2002年第1期,第33页。据此笔者认为,蒙古军攻克金中都之时才开始大规模地接触交钞这种纸币。
1236年(太宗八年),元太宗窝阔台为了庆祝万安宫的落成,印制了一批交钞。但鉴于金朝滥发交钞带来的恶劣后果,耶律楚材劝谏窝阔台交钞的印发不宜超过万锭。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太宗本纪》,第34页;卷146《耶律楚材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460页。至此,虽然交钞开始在蒙古草原上成批流通,但其总体数量还是相对有限。而至元宪宗蒙哥时,根据出使蒙古的西方传教士对“宪宗交钞”的记载,则可以说明交钞在此时期已经成为蒙古汗国境内的一种通行货币了。③〔法〕鲁不鲁乞:《鲁不鲁乞东游记》,〔英〕道森编:《出使蒙古记》,吕浦译、周良宵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90页。蒙古定国号元后,在忽必烈的授意下,元朝政府发行了中统钞,为了保证其顺利流通,元政府采取了强有力措施:“如有阻坏钞法之人,依条究治施行。”④〔元〕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卷80《中堂事记》,《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全8册),第2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364页。此后,元朝又陆续发行了至元通行宝钞等纸币。有元一代,交钞在其境内外的流通广度正如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所描述的那样:“盖大汗国中商人所至之处,用此钱币以给费用,以购商务以取其售物之售价,竟与纯金无别。”⑤〔意〕马可·波罗撰,冯承均译:《马可·波罗行纪》,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261页。
除了大规模发行和使用交钞以外,元朝人对于交钞的习惯性称呼也值得我们注意。这种称呼正是《元史》记载的“钞”,这种简称被元朝人广泛使用。发行交钞的准备金被称之为“钞本”,破旧的纸币被称为“昏钞”,在官方各种下旨赏赐的诏书中也仅言“钞”而不使用“交钞”的全称。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93《食货一·钞法》,中华书局,1976年,第2370页;方龄贵点校:《通制条格》卷4《过房男女》,中华书局,2001年,第193页。而这种称呼也同样出现在元戏曲、杂剧等民间世俗文化中,例如元曲《上高监司》在描写交钞贬值的现象时,这样写道:“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煞是凄凉。”⑦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第672页。
在元代,“钞”一词不仅存在于汉语语境中,其同样也被元代的蒙古语体系所吸纳。在元代全宁路(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翁牛特旗)发现的《张氏先茔碑》和《竹温台碑》两块碑铭中就有“钞”一词的记载,具体记载如下:
《张氏先茔碑》第25行
世祖 皇帝 应 瑞(宾)赐(连) 礼 作(连) 五 百 钞 锭(复)给(连)
《竹温台碑》第26行
武宗 皇帝 赐(连)大珠 一 银 锭 五 锭(复)钞
综上所述,由于元政府大量印发并强制使用交钞,使得“钞”这一简称在元代被广泛地应用于蒙汉两种语言体系内,被元代蒙古人群体所熟知,逐渐演化成了元代蒙古语中的一个常用词汇。此后,元代的交钞被蒙古人传往伊利汗国,在一定程度上对波斯地区的社会经济产生了重要影响。与此同时,“钞”一词同样被伊利汗国吸纳,成为波斯语中对纸币的称呼,并一直沿用至今。
三、“卓斡思”与“钞”的关系辨析
对于古代多语种词汇的研究离不开民族史语言学方法的使用,使用此研究方法的前提是,要熟知所证时代的音韵特征,避免以今音去对古音,古不同今。“卓斡思”一词是元代产生的词汇,因古今蒙古语的语音差异,使其无论从读音还是字形结构方面都与现代蒙古语的“oγos”存在一定的区别。因本文是对词汇演变历史的追溯,故而就必须从该词汇在元代的形态入手。以此为基础,再结合古今蒙古语的变化规则对此问题谈几点看法。
而“卓斡思”的尾字“思”通过元代汉字音写蒙古语的则可知,其通常被用来标记连写蒙古语复数“s”。④乌云高娃:《洪武本〈华夷译语〉鞑靼来文汉字音译规则》,《西部蒙古论坛》2013年第4期,第65页。由此笔者推测,“卓斡思”一词以畏吾体蒙古文的写法写出时应作“OQOS”。而汉语“钞”在元代的发音应该是痴巢切,读作“t‘sau”⑤王力:《汉语语音史》,《王力文集》,第十册,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383页。,其与“”所记写的清音“”的读音相同。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卓斡思”一词应是源于汉语“钞”的借词,并且其借用的结构应是“钞”+“s”。这种借词方式应是从元代蒙古人的口头称呼中而来,即用汉语中事物的常见称呼加上蒙古语中的复数形式“s”从而构成对一类新事物的称呼。这种借词现象在蒙古语的演变过程中并非个例。像在《元朝秘史》中出现的一个词汇“manggus”(汉语直译为“蟒蛇”,一般蒙古语书面语中用来代指妖怪、恶魔。)就被认为是汉语的借词,其借用结构即为汉语的蟒(“māng”)+蒙古语复数词缀“s”。⑥额尔登泰、阿达尔扎布:《〈蒙古秘史〉还原注释》,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69~170页。
此外,由于元代蒙古语中没有现代蒙古语中的元音脱落和元音弱化现象,故不需要严格区分“q”和“γ”两个音。“γ”这个音在畏吾体蒙古文文献中并不常见。有学者认为,《元朝秘史》语言文字中不存在“γ”辅音,一律使用“q”辅音来代替。②额尔登泰、乌云达赉、阿萨拉图著:《〈蒙古秘史〉词汇选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页。在笔者看来,元代到底有无“γ”辅音无法断定,但就“卓斡思”一词而言,从汉字音写上就能看出在其产生之时应是用了“q”音而非“γ”音。后来,随着蒙古语元音弱化③亦邻真教授将元音弱化现象解释为:蒙古语第二音节以下的元音逐渐变得读音不清,有时干脆消失。详情参见《〈元朝秘史〉复原》,乌云毕力格、乌兰编:《般若至宝——亦邻真教授学术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36页。和辅音弱化现象的加重,原先区别明显的“q”和“γ”两个音开始模糊不清,就必须要进行区分。为了进行区分,现代书面蒙古文中的“γ”音有两个识点,而“x”(<q)音则没有,故在古代蒙古语中以“q”音替代“γ”音的现象也就随之消失了。由此“卓斡思”一词的拉丁文转写就由“joqus”变为了现代蒙古语词典中的“oγos”,该词汇的演变规律大致如此。
四、余 论
由元代全宁路发现的两块蒙古文碑铭的记载我们可知:元代的蒙古文中一直以“钞(au)”一词来指钱,而“卓斡思”在元代仅是一个口语词汇,故而彼时的文献对该词没有记载。直到元朝灭亡,“卓斡思”才被翰林院的侍讲们收入辞书之中,自此以后才逐渐演变成蒙古语的书面词汇,继而被后世所沿用。通过研究该词汇演变的过程,我们能够观察到其背后所蕴藏的历史意义,其产生与元代统治者大规模发行和使用交钞的政策密切相关,是元代统治者经济政策下的产物。而在文化交流方面,该借词的产生反映出在中央政权统一治理下,元朝时各部族民众生产生活上互为依存、语言上相互沟通、借用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