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帽”之下的明与暗
2023-06-07欧内斯特·布拉玛
〔英〕欧内斯特·布拉玛
得知菲利普·劳德汉姆被捕后,卡莱尔先生感到正义得到了伸张:一个毒杀亲侄子的恶棍落网了。
劳德汉姆35岁,单身,借住在寡居的姐姐家里,没有固定职业,把时间都花在写没用的诗和画卖不出去的画上。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穷光蛋。他的姐姐杜普林太太,生活也不富裕。与姐弟俩同住的,还有他们的侄子查理,12岁,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杜普林太太负责监护查理,在侄子成年以前,她可以领取一笔教育津贴。
11月,天寒地冻,查理患了感冒,休学在家,没去看医生。他恢复得很好,到了周三,脉搏、体温都正常了,胃口也不错。杜普林太太看天气太冷,仍然让他卧床休息。查理觉得午餐不好吃,杜普林太太在下午出门前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蘑菇。他一直很喜欢吃蘑菇。杜普林太太去了好几家商店都没有买到,终于在拉金顿的店里找到了一些不起眼的干蘑菇,买了半磅。
当天晚上,劳德汉姆去查理的卧室,和侄子共进晚餐,下楼后,他说小伙子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杜普林太太在睡前去看了看,发现侄子睡得很香。半夜,她被惊醒,听见侄子的卧室里传出怪声,前去查看,看见侄子躺在地板上,抽搐着,眼睛睁得很大。杜普林太太吓坏了,大声呼救,叫劳德汉姆去请医生,叫女仆去拿嗅盐。查理被抱回床上,大约半小时以后,就断了气,那时医生还没有到。
斯拉克医生接受了法院的传唤。他在周四凌晨被劳德汉姆叫醒。当他抵达病床边,病人已经去世。斯拉克从专业的角度出发,认为病人食用的蘑菇很可疑,因为病人的症状完全符合“黑帽蘑菇”中毒。他解释说,那种俗称“黑帽蘑菇”的鹅膏菌,在成熟以前,看起来很像普通的蘑菇,缺乏专业知识的人根本无法分辨。他还向人们呼吁,不要食用野生蘑菇,哪怕是生长在自家树下或者篱笆旁的,也不行。
拉金顿先生也站在证人席上。他还记得杜普林太太来买过蘑菇。那批蘑菇是邻村的一个熟人给他的,大约6磅。其他购买并食用了这些蘑菇的顾客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拉金顿说自己绝不会售卖对顾客健康不利的蘑菇。他认为问题一定出在餐具上。
验尸官发现死者确实死于“黑帽蘑菇”中毒。专家英格潘尼指出,尽管毒素是“黑帽蘑菇”的成分之一,却不一定来自“黑帽蘑菇”,也有可能是人造的。
卡莱尔先生协助苏格兰场调查此案,很快就发现了一些新线索,比如,杜普林太太在法庭上说,查理一死,她无法再获得相应的津贴,却没有说,本该由查理继承的大笔遗产现在落到了她和劳德汉姆手里。又如,在周三下午,有人在特伦尼恩街看见过劳德汉姆。在那附近开店售卖化学试剂的莱特克拉夫特先生,卖出了一份毒药,出于谨慎,他要求客人留下身份信息,而客人填写的姓名、住址全是假的。卡莱尔还获悉了两点确凿的事实:第一,那份毒药的成分正是“黑帽蘑菇”所含的毒素,也就是致使查理死亡的那种;第二,毒药交易完成的时间是下午4时30分,和劳德汉姆在特伦尼恩街逗留的时间相吻合。在这些线索的帮助下,苏格兰场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劳德汉姆为了继承钱财,摆脱贫困,毒杀了侄子。于是,案发一周后,劳德汉姆被捕。他拒绝认罪。对于这一点,卡莱尔的评价是:“恶棍都是这样。”给犯人定罪的事,就交给苏格兰场和法庭好了。卡莱尔的心态放松下来,就在这时候,麦克斯·卡拉多斯来访了。
“你想看到菲利普·劳德汉姆上绞刑架吗?”卡拉多斯问。
“从私人角度出发,我不想看到任何人上绞刑架。”卡莱尔说。
“机会来了。我恰好知道了一条线索,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卡拉多斯说,“格斯特林太太,一个常年被丈夫冷落的贵妇人,大约一年前,结识了一个画家,总是画着乡间小路和金色的落日,那些画总是卖不出去——我们当然能猜到这个画家是谁。那个常年冷落妻子的丈夫绝不允许妻子背叛自己。格斯特林先生不肯离婚,同时严禁妻子和劳德汉姆有任何来往。于是,那对苦命鸳鸯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
“这种情况下,他们急需一笔钱,来改变命运。”卡萊尔干巴巴地说。
“上周三的下午,他们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在特伦尼恩街见面,在一个废弃的候车室里,共度了短暂的时光,4时14分到4时45分。他们通过报纸上的通讯专栏来互通信息、约定时间地点,报纸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劳德汉姆为了保护情人,没有说出他们之间的事。在他被捕后,杜普林太太冲到伦敦,找出了弟弟的情人。昨天,格斯特林太太来拜访我,告诉我这些事,请我帮忙。”
“他们在候车室见面时,被什么人看见过吗?”
“他们选择那个地方,就是为了不被任何人看见。”
“麦克斯,劳德汉姆就要上绞刑架了!”卡莱尔激动地说。
“让我们检查一下绳子。”卡拉多斯微笑着,用他一贯的语气说,“说起来,我对莱特克拉夫特先生的记忆力很有兴趣,咱们去和他聊聊吧!”
“还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新的东西?我全都问过了。”
“你那时是为了证明劳德汉姆有罪,可我现在是为了证明他无辜。”
莱特克拉夫特一点儿也不欢迎他们,甚至拒绝和卡莱尔对话。“有法庭审理案件。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像鹦鹉一样重复地说。卡莱尔简直想捂起耳朵。
“抛开案件,您总可以介绍一下那种毒药吧?”卡拉多斯问。
“我的时间很宝贵。”莱特克拉夫特背对着他们。
“麦克斯·卡拉多斯先生的时间和您的时间一样宝贵。”卡莱尔忍不住说。
“卡拉多斯先生?”莱特克拉夫特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盲人,“您光顾小店,让我倍感荣幸。”
“也许您会让我尝尝那种毒药?”卡拉多斯问,“您这里还有吧?”
“麦克斯!麦克斯!”卡莱尔警告道,“那可是致命的!”
“我想莱特克拉夫特先生知道怎么把控稀释的比例。”卡拉多斯说。
莱特克拉夫特熟练地操作起来,最后把一杯稀释过的毒药递给卡拉多斯。卡拉多斯用嘴唇碰了碰,略一沉吟,擦干净嘴,又要求闻闻毒药。莱特克拉夫特拔掉瓶塞,把药瓶递给他。
“炖蘑菇的味道!”卡拉多斯评论道,“它还可以用来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莱特克拉夫特回答。
“那么您为什么把它留在货架上?整个伦敦城里,持有这种毒药的化学试剂店不超过6家。这东西没有商业用途。”
“那是因为人们还没有发现。摄影界就要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了,只要将这种毒药稍加应用,我们就能摄制彩色相片。实验虽然还没有成功,但从理论上讲,是可行的。”莱特克拉夫特忽然有了兴致。
“真可惜,我看不见。”卡拉多斯说,“您对摄影感兴趣?”
“那是我一生的爱好。”
“彩色相片,真是大好的商机,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实验吧?”
“不。知道其中原委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我们有一个小团体,这个发现目前只有内部成员才知道,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
“除了您,没有别人会做这个实验了吗?”
“如果有,那就是保尔登了。我毫不怀疑他正在不断地重复实验。他很久没在团体里现身了。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就算他来这里买东西,我也认不出来——那天不会真的是他吧?”
几个小时以后,卡拉多斯和卡莱尔来到一栋大宅的门前。“莱特克拉夫特就是一根芦苇,往哪个方向倒都可以,没个准。现在,无论这事是个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卡莱尔说。
门开了,一个穿戴得体的中年妇女对他们笑脸相迎。“你们是来拜访我丈夫的吧?”她问。
“是的,只要几分钟而已。”卡莱尔说。
“他正在忙。如果你们来是为了拉选票,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丈夫对政治毫无兴趣。”
“我们也是。”卡莱尔说,“其实,我们来是为了一件私人的事。”
“又是那些秘密的事吧?”保尔登太太会心一笑,“他正在暗室里忙着呢。”
“可以帶我们去暗室的门口吗?”卡拉多斯问,“我们能隔着门和保尔登先生说话就好。”
保尔登太太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暗室门口,敲了敲门,说:“亲爱的,有两位先生来见你。”
“是吗?”声音听起来相当烦躁,而且越来越尖锐,“我在这里的时候,不见任何人,你知道的!”
“是的,亲爱的。”保尔登太太温柔地说,“但是,他们就在门口,如果你能抽出一点时间……”
卡莱尔听见屋里的人走近了,看见卡拉多斯也向门边靠近。他正在想卡拉多斯大概要做点什么——卡拉多斯重重地踩了他一脚。卡莱尔忍着疼痛,明智地闪开,让盲人自己寻找支点。盲人精准地抓住了门把手,拉开一条缝。保尔登先生对家庭的纪律过于自信,甚至没有锁上房门的习惯。
光亮涌进暗室。“整件事都被搞砸了!”保尔登先生愤怒地喊道。
“我很抱歉。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想靠近这扇门,和您说话。”卡拉多斯用懊悔的语气说,“那么,真的很严重吗?”
“实验正在紧要关头,一束光照进了暗室!”
“只有一丝光。”卡拉多斯说。
“已经够多了!我想,您知道明与暗的区别。”
“不巧,我不知道。”卡拉多斯用无辜的语气说,“我是个瞎子。”这是他百试百灵的方法。卡莱尔听见保尔登太太发出一声饱含着怜悯的尖叫,看见保尔登先生露出自责的表情,就好像发现自己刚刚伤害了一只饱受苦难的动物。保尔登先生结结巴巴地道了歉,然后开始礼貌地接待客人。保尔登太太恭顺地离开了。卡拉多斯开门见山地说:“有一起中毒案,有一个嫌疑人,卡莱尔先生和我,分属控方和辩方两个阵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保尔登先生惊讶地问。卡莱尔从口袋里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您的实验中,用到一种毒药,正是涉案的毒药——‘黑帽蘑菇,鹅膏菌,这些词您一定很熟悉。介意告诉我们,您是在何时何地获得这种稀有药品的吗?”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用那种毒药?”
“这里面有些瞎子的秘密。”卡拉多斯说,“保尔登先生,在您正式回答我刚才的提问之前,我想告诉您,那起罪案本来和您没有什么联系。只不过,有一个男人被捕,对他不利的主要线索就是,上周三下午4时30分,特伦尼恩街附近的莱特克拉夫特先生向某个人卖出了某种毒药,半盎司。”
“我对那些骇人听闻的案件没兴趣。没错,那天买毒药的人是我。我想刺探莱特克拉夫特,又不想让他知道我也在做实验,就留了假名和假地址。”
“您的行为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卡莱尔一边做笔记,一边说。
“您不必太在意,毕竟您和此案无关。”卡拉多斯宽慰道。
“苏格兰场必须找个替罪羊,不然没法对人们交待。麦克斯,你知道的,这个案子上了各大报纸。”卡莱尔坚持说,“最终会有一个人被定罪。”
“我不这么认为。”卡拉多斯说,“在案情水落石出以后,劳德汉姆会受到严厉的警告,因为他没有老实交待行踪,干扰了调查。莱特克拉夫特先生会因为售卖剧毒药物被处以罚款,保尔登先生会被告知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实验了。每个人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没有人会被定罪,我想是这样。”
劳德汉姆蹲了一周班房,被无罪释放,回到姐姐家。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都穿着黑衣,一语不发。卡拉多斯的信,他们都已读过。信中既没有表示同情,也没有表示祝贺,只说会在当晚9点来访,希望那个时候全家人都在。门铃终于响了。“你不去接他进来吗?”杜普林太太对弟弟说,“他是盲人,你知道的。”
卡拉多斯把帽子、手套和一只小皮箱交给劳德汉姆。与杜普林太太互相认识以后,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劳德汉姆开始喋喋不休地表达感激之情:“卡拉多斯先生,大恩不言谢。多亏了您,格斯特林太太完全没有受到牵连。当然,这些您全都知道,姐姐也知道,我就不兜圈子了。这么说吧,我现在得到了一笔像样的财富,我会敦促格斯特林太太离婚,然后,我们会尽快结婚,并且试着忘记发生过的一些事——虽说是这些事促成了我们的婚姻。您不觉得我们该受到责备吗?”
卡拉多斯摇了摇头,略带讽刺。“这是个道德问题,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他说,“您不会觉得我在这个时候来访,就是为了听您道谢的吧?您想过我为什么来吗?”
姐弟俩交换眼神,沉默以对。
“我们还是得找出究竟是谁毒死了查理。”卡拉多斯说。
劳德汉姆困惑地看着客人。杜普林太太闭上眼,痛苦地低声问:“在这事上刨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够痛苦了。能做的难道不是都已经做过了吗?”
“但您是要为侄子讨个公道的吧?”
杜普林太太做了一个疲惫的手势,表示放弃。劳德汉姆问:“卡拉多斯先生,您是说,这事别有原因?”
“把皮箱给我好吗?再垫一张报纸。谢谢。”卡拉多斯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纸袋,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太太,您在法庭上说过,那天买的是干蘑菇。是这样的吗?”在杜普林太太给出肯定回答以后,他又拿出一个纸袋,倒出里面的东西,说:“斯拉克医生说过,‘黑帽蘑菇尚未成熟时看起来很像普通蘑菇。他没说的是,‘黑帽蘑菇如果在尚未成熟时就被采摘,风干以后,样子会发生变化,会变成大家都认识的‘黑帽。这两种蘑菇都是四天前采摘的。那天的晚饭是谁做的,太太?”
“我的女仆——唯一的女仆——希尔达。”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她过来。”
“当然不介意。”杜普林太太说,觉得在这个冷酷、多疑的男人做出判断之前,必须再说一点什么,“她是个非常善良、诚實的姑娘。”于是叫来希尔达。那是一个干净、谦虚的女孩,脸蛋像英国苹果一样饱满、清晰、诚实,看起来单纯又有些紧张。可惜,这个男人看不见她,杜普林太太想,对女仆说:“希尔达,这位先生想问你话。”
“是,太太。”那双圆圆的蓝眼睛看了看卡拉多斯,又看了看地上的蘑菇,然后不安地看了看整个房间。
“你还记得可怜的查理死去的那个晚上吗,希尔达?”卡拉多斯温和地问,“你给他煮了蘑菇,是不是?”
“不,先生。”
“‘不?希尔达,你的意思当然是‘是。”杜普林太太惊讶地说,“是你煮的,你不记得了吗,孩子?”
“是,太太。”希尔达尽职尽责地回答。
“没关系。”盲人安慰道,“紧张的证人一开始经常随机回答。如果说实话,就不必害怕,我的好姑娘。我想,你看到那种蘑菇就能认出来吧?”
“是,先生。”希尔达用犹豫的语气说。
“里面没有这样的吧?”卡拉多斯举起一个“黑帽蘑菇”。
“没有,先生,真的没有。”
“之前调查的时候,你没被叫去问话?”
“没有,先生。”
“你如果被叫去了,会告诉他们那些蘑菇是你煮的吗?”
“我——我不知道,先生。”
“来,来,希尔达,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姑娘,如果想救自己,就要说真话——你从哪儿弄来另一些蘑菇,和太太买回来的混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了女仆的大脑。那双眼睛本来一直看着地板,转而看向卡拉多斯,又看向她的女主人,再看向劳德汉姆,最后又看向地板。她变了脸色,抽泣起来。“噢!”她哭嚎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太太!”
“希尔达,你在说什么?”杜普林太太问,“你做了什么?”
“是他自己不好。”受到哭泣的影响,女仆的话断断续续的,“他像头小猪似的,吃个不停。他就是那样,太太,您总是宠着他。那肯定不是我的错。”
“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杜普林太太问。
“是那天下午,他偷偷溜进厨房,问我您给他买了些什么当晚饭。他说您买的蘑菇太少了,他吃不饱。他看到篱笆边上长了一些蘑菇,去摘了四五个来,让我做在晚饭里面,不要告诉您,因为您总是不让他吃那么多。我看不出来那些蘑菇的区别。真的,我说的是实话,太太。”
“希尔达!”杜普林太太痛苦地说,“你之前为什么不说?你知道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害怕。我害怕他们抓我。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真的。”
卡拉多斯站起来,收拾起东西,略带沉思地对自己说:“我知道,一定存在着这样的解释,它是一切的根源,无法被推翻。我们终于找到了真相。”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