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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丽丝·沙尔塞朵:将思想掩藏在情感之内

2023-06-07艾佳

世界博览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多丽丝咖啡馆鞋子

艾佳

多丽丝的装置作品《抗争之物》(局部),曾在多个国家的美术馆展出。

2022年,英国白立方画廊的白色墙壁上被凿出了一个个方形的小洞,洞口用某种动物的皮封住,黑色的手术线从墙壁“穿”过,拉紧,再“穿”过……于是,一个又一个“伤口”出现在苍白的墙面,肃穆而寂静。当观众慢慢地走近,望向那些小洞时,才发现里面摆放的全部都是女人的鞋子,一只或一对,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主人的到来。然而,它们的主人却永远都不会再来了。这些鞋子的主人在哥伦比亚持续不断的内战中失去了生命……

赋予作品“深意”

哥伦比亚籍女艺术家多丽丝·沙尔塞朵从上百个受难者家庭收集起这些鞋子,并用它们制成了艺术作品。这些躺在墙壁里的鞋子,看上去像封在松脂中的标本。仔细端详,每只鞋子都不一样,有的看上去像十六七岁少女偏爱的式样,白色的鞋面上缀着亮闪闪的珠子,金属扣轻巧地搭在一边;那双粉红色的鞋子又像是职业女性喜欢的,细细的高跟,尖尖的鞋头,踩在地上轻盈而优雅;还有几双深色的鞋子,看上去有些磨损,鞋帮的开线和鞋底的尘土似乎在向人们讲述着鞋子主人的操劳与奔波……看着这些曾经在战火中散落,又被重新收集起来的鞋子,人们不由得想象鞋子主人的样貌、性格和经历,她们的人生遭受了怎样的不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又想到了什么?父母?爱人?还是少不更事的幼子?包裹在温暖皮革里的鞋子,宛若一个个未出世的“婴儿”安静地躺在母亲的子宫中,但黑色的手术缝合线却时时提醒着我们,这是一个被重制的“子宫”,它曾经受过伤痛、受过欺凌。这些“伤口”被重新修补、洗净,连同女人们“悲伤的回忆”被永久封存。

墙壁的下方是一堆盒子,用动物皮缝制而成。空空的盒子随意地堆放,呼应着墙上的小洞。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方,步入这里的人都会被肃穆、孤独的氛围所包围。人们静静地站立在小洞前,盯着洞里的鞋子和墙上黑色的线。鞋子对我们而言可能无关紧要,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片段,但在这里,却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这些鞋子,可能是那些失去生命的女人在这世上仅存的“痕迹”,它们伴随着她们走过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见证着她们的忧伤、恐惧与愤怒。而那些堆放在地上的盒子,无声无息,半透明的皮子显得脆弱而单薄,它们像是一个个被掏空的躯壳,又像是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坟墓。如果说,封在墙里的鞋子代表着一段段被遗忘的却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回忆”,那么这些空空的盒子承载的或许就是那些在战火中逝去的,至今依然流离失所、无处安放的灵魂。

《穆勒咖啡馆》,舞剧,1987年。

这个名为《抗争之物》的作品,凡是观看它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有些人会小声抽泣;有些人会紧锁眉头,沉默不语。总之,它让我们感觉很不舒服,但这悲伤的氛围又如磁石般不断吸引着我们去“一探究竟”。

艺术除了供人欣赏,愉悦我们的眼、耳与心,总还要倾诉些什么,让人们想到些什么。有时,我们站在一件艺术作品前,会有茫然无措之感,即便是通过文字介绍,大概了解了作品的背景,依然提不起兴趣。这是因为,它和我们无关。我们无法从它身上感受到任何“熟悉”的气息,任何能够引发联想的信息。至于那些附加于作品中的“深意”,更是“无从下手”了。但多丽丝的这件作品却不同。无论我们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生活经历,只要走进展厅,进入她为我们“设计”的空间,就会感受到某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她是如何做到的?一件看似“简单”的作品如何能够搅动思绪,触动心灵?而几只鞋子、几块皮革,又如何能为我们“讲述”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这个答案或许隐藏在另外一件作品中,只不过它是一部现代舞剧,名字叫《穆勒咖啡馆》。

《穆勒咖啡馆》的故事

《穆勒咖啡馆》是被誉为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的皮娜·鲍什于1987年创作的作品。整部剧融合了舞蹈与戏剧的表现形式,带有其鲜明的个人自传式风格。皮娜将童年时父亲开的咖啡馆搬上了舞台,再现了凌乱的桌椅、昏暗的灯光、吱吱呀呀的旋轉门,以及那些被战争消磨得面色苍白、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男男女女……

皮娜最擅长调动观者的情绪,通过一切视觉的、听觉的方式,将强烈的情感波动展现于人们面前。很多人看不懂现代舞,面对它,就和面对那些让我们感到“茫然无措”的当代艺术作品一样,因为自始至终,我们都无法抓到一丝“线索”,让我们可以“进入”作品。但面对皮娜的舞蹈,不论是“全然读懂”,还是“一知半解”,我们的眼睛都会被深深吸引:在黑暗的剧场中,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舞者,伴着或忧伤或欢快的音乐,进入“皮娜的世界”。

唯有此时,艺术才真的与我们有关。恰当的“线索”成为联结作品与观者的媒介。对于视觉艺术而言也是如此,皮娜用肢体动作、场景氛围和哀伤的咏叹调串联起情感的“线索”,搭建起一个隐藏于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咖啡馆”。

在这个昏暗的咖啡馆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一位服务生,也没有喝咖啡的客人,只有一群如梦游般的男男女女,在歪七扭八的桌椅间穿梭。皮娜善于营造哀伤与孤独的氛围,对女性内心深处的压抑与伤感尤其关注。舞剧一开始便有两名身穿白裙的女舞者,好像依然还在睡梦中,伸开纤弱的手臂,闭着眼,摸索着在桌椅间行走。她们自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行走、张开双臂、抚摩自己、倒下、再爬起来行走……一名男子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地围绕在女人身边,为她们清除周围的障碍,挪开桌子,扶起椅子,但对“梦游”的女人却不做任何干涉。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永远也无法进入女人们的“梦境”。对皮娜而言,这悲伤的氛围似乎还不够尽兴。她又加入了片段性的“独白”。

由她本人扮演的女舞者,在咖啡桌间穿行,直到一面墙挡住了去路。女舞者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绕开,而是用身体向墙壁撞去,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撞着墙壁,直到身体倒下……皮娜用这样的动作,向我们“勾画”出一个女性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而另一位女舞者则为我们演绎了一场短暂而悲伤的恋爱:一个孤独的女人与一个同样孤独的男人在咖啡馆中相遇。她不顾一切地向男人跑去,紧紧相拥。这时,一位“旁观者”走上前,将他们强行分开,并将女人放在了男人张开的手臂上,但女人却从男人的手臂间滑落,倒下又爬起来,再次紧紧地拥抱住男人,由此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没有“旁观者”出现。皮娜用一连串简单而有力的肢体语言,将一对孤独男女间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从彼此间的依偎到互相伤害,从缠绵的激情到厌倦乏味,从最初的相互吸引到最终的形同陌路。

相较于皮娜的舞蹈,多丽丝的作品似乎要更加“隐晦”。失去了烘托气氛的音乐、面部表情与形体动作,当人们面对无声而静态的视觉艺术,恰当的“线索”便显得更为重要。如果说皮娜的“线索”是动作、是音乐、是道具、是场景,那么多丽丝的“线索”便是从生活中收集而来的物品。而每一件物品又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声音”和“故事”。

对痛苦的“诗意性”表达

多丽丝用3年多的时间创作了《无题》,她从战争的废墟中收集了破旧的衣柜和衣物——穿过的婚纱、男人的西装、女人的围裙、孩子们的衣裤……用水泥将这些衣服“浇筑”在衣柜里面。透过沉重厚实的水泥,人们可以隐约看到一只男人的衬衫袖子、一片蕾丝的裙角,抑或一双孩子的袜子……那些曾经柔软如皮肤般的衣物,那些在衣物上残留的香水与心爱之人的味道,都被封存在这一大块坚硬冰冷的水泥中,近乎残酷的处理方式令人窒息。虽然,被“埋葬”的仅仅是一些衣物,但就如同壁龛中的鞋子,它们都是一个生命存留在这世上的印证。这些衣物,就是多丽丝留给人们的“线索”。借由这些“线索”,那些看似与我们不相关的人和事,也变得不再遥远。

利用现成物品制作而成的艺术作品,又叫作“现成品艺术”。这种形式始于马塞尔·杜尚的“小便池”,不过谁也没想到,当初的一个玩笑居然开创了另一种当代艺术类型——装置艺术。

然而,从20世纪初发展至今,出色的装置艺术作品并不多。一件作品的成功,并不在于花费精力和金钱的多少,而是取决于艺术家的想法与呈现的方式,每一位艺术家都是独特的。

多丽丝有她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同皮娜一样,身为女性,又历经战火的摧残,她要把心底的痛与悲伤以强有力的方式传达出来,但不是用“撕心裂肺”的吼叫和“血肉模糊”的惨烈,而是用女性轻柔的“哀怨”与小声的“抽泣”。简而言之,便是对痛苦的“诗意性”表达。她没有向我们展示带血的衣服,而是用水泥将它们浇筑。她把人生的残酷铺展于眼前,让我们无从躲避。所以说,“诗意”并非都是“温婉缠绵”“小鸟依人”的,当它用来表述痛苦时,可能比“平铺直叙”要来得更加惨烈、更加荡气回肠。

用“诗意”描画悲伤的还有皮娜。她在1982年的作品《康乃馨》中,用5000朵康乃馨将整个舞台铺满。舞剧开场,一个上身赤裸的女人弹着手风琴,边跳边走,伴着明快的弗拉明戈舞曲,毫不留情地将脚下的花朵踩烂;而场地的另一边,是一群女人正在低头收拾着凋谢的康乃馨……充满矛盾的画面,隐藏着莫名的悲伤。就如同那听起来欢快但实则悲凉的弗拉明戈,皮娜的女人们沉浸在自我编织的梦魇中:娇艳的花海与爱人的影子,渴望被爱的欢愉与日渐凋零、衰老的肉体……然而所有的一切——痛苦、喜乐、孤独、麻木,都浸透在充满诗意的“话语”中。

多丽丝在著名的泰特美术馆漩涡大厅创作了《示播列》(Shibblleth),她用混凝土在地面上浇筑了80厘米之后,人工开凿出一条自然状态的裂缝。

多丽丝与皮娜,虽然同为女性艺术家,但从她们的作品中,人们却感受不到太多的性别特质,反而是一种强悍的力量,如惊涛骇浪般向我们席卷而来。2007年,多丽丝应英国泰特美术馆邀请在著名的漩涡大厅创作了《示播列》(Shibblleth)。

“Shibboleth”这个词来源于《圣经》中的一段故事:逃亡中的以色列人在试图穿越约旦河时遭遇了他们的敌人基列人。基列人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来对付这些难民,由于在以色列的方言中没有“sh”的发音,于是基列人便让他们念“Shibboleth”这个词,只有发音准确的人才能活命,发音不正确者必杀无赦。所以后来这个词就带有考验、鉴别或口令的意思。多丽丝认为这是严重的歧视,来自弱小国家的移民需要通过某种形态的“口令”来获得容身之所,而这样的“认知”就如同隐藏于人们心底深处那永远无法抚平的“裂痕”。

初看作品,人们都会疑惑这裂缝是从何而来?在旁边行走的人们,总会禁不住诱惑,好奇地往裂缝里窥视。巨大的裂缝,如经历了山崩地裂般,一夜之间便出现在人们眼前,并且违反自然规律,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不应有“瑕疵”的地方,出现了“瑕疵”。我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修复它?它就好像天然地“生长”在那里。这应该是多丽丝作品中最直白的一件,但也最具禅意的作品。

多丽丝从情感入手,将隐藏于人们心里的“裂痕”视觉化,以“不可为而为之”的手法,再现了犹如“神迹”般的景象。这景象如此“简单”——仅仅是一条在地面裂开的缝隙,便戏剧性地展现了在我们看来如此难以言说的伤痛。所以,那些令人回味的作品总是有“四两拨千斤”的智慧,它给了我们提示和线索,却不直接给我们答案,它让我们自己感受、自己体会、自己参悟。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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