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完成的第一份日结工作
2023-06-07塞壬
上完厕所后就打铃了。我重新回到了刷胶的线位,罗姐在我的下手开始往盒里贴天鹅绒布。那位副总坐在第三排,他在往圆形盒里装戒指,海蓝宝、碧玺、粉晶的四爪镶钻戒堆放在他手边的纸盒里。他的手指上下翻飞,还喜欢翘起小拇指,光是看他干活就很赏心悦目。这些像是玻璃假花般的戒指,一旦别进这酒红色天鹅绒小盒的暗钩里,瞬间就有了一股你高攀不起的气质,熠熠生辉,像是被擦得发亮了一般。正如在商场华丽的橱窗中看到的——施华洛世奇专柜,国际著名品牌——跟你隔着冰冷的距离。可是,现在我就这么目睹它们待在这粗陋的手工作坊里。
因为他在,我们聊天的声音小了很多,甚至不太敢聊。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男童,孩子咯咯咯的笑声太响亮了,像色彩斑斓的泡泡一样,弹得满地都是,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天堂。他手里挥舞着一个奥特曼玩具,显然后面有人在追赶他。这无疑给这沉闷的空间吹进一股清新的风,太治愈了,这笑声,这猝不及防的闯入,让人微微一震,心眼像洗过一般,清爽了许多。
追赶孩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孩子跑到副总跟前抱住他的大腿喊叔叔,他的额头全是汗,喘着气问副总知不知道他的奥特曼叫什么名字?副总轻声地说:“乖,别吵,叔叔在工作呢。”中年男人喊来女管事,强行把孩子拉走了。随后,门外又进来了五个人,一个老太太,一对中年男女,还有两个少年。中年男人从旁边拉了几条凳子,他们一并坐在副总旁边,开始干活。我看了一下,这几个人手法娴熟,都是好手。
鸦雀无声。门外过道里,孩子奔跑着欢笑的声音渐行渐远。
晚饭的铃响起。罗姐她们三个人一直要撑到晚上九点半下班回到家后才能吃东西。我心里很不安,不安到自己的晚餐难以咽下。帮着订三份外卖?不不不,我在红包问题上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不能再做奇怪的事情。刚刚,微信红包被抢光,人群骚动,有五个人要加我微信好友。我突然想起,因为低血糖,我的包里日常备有花生牛轧和巧克力。我也常在遇到陌生小孩需要安抚的时候拿出来。我有一个印象深刻的记忆,我的婶娘,她有腿疾,走路一跛一跛的,她简直就是一个活在世上的天使啊。她特别疼爱我们这些鼻涕孩。她那魔术般的口袋里总装有炒花生、炒蚕豆,还有水果玻璃糖,只要看到我,她就掏口袋,把东西拿给我吃,只为看见我的一张笑脸。偶尔,只是偶尔,她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她会把布口袋翻开来给我看:“喏,今天是空的,我的儿,今天啥也没有。”看着我失落的小眼神,我的婶娘就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她抱歉的样子很美很优雅。见我没哄好,像是马上要哭了,婶娘竟难过起来,于是她吃力地蹲下身来抱住我,连连说莫哭莫哭喔,下回有,下回有。我深知,这一细微的举动能够带给人温暖与安慰,屡试不爽。我忙把花生牛轧和巧克力拿给罗姐,口中却说出极陌生极世俗的话来:“今天第一次做日结,希望今后罗姐多罩着我。多谢了。”我要让她觉得我这是拜码头的意思,是一种行业里正常的礼尚往来。自然,不突兀,有眼力见,是个上道的人。一股悲伤涌上来,原本只想做一个好人的,竟需要用表演庸俗来掩盖。
木阳光对罗姐她们硬撑到九点半才吃饭的事表示不能理解。她抛了一个轻蔑的眼神。用她的话说,没人逼她们呀,自己做饭不要成本?起得早睡得晚不值,抠门也要找对门路,榆木疙瘩。
她直言快语,针针见血,但也不是毫无道理。我甚至疑心自己的关切是不是有点过度了。她们天天耗在一起,明争暗斗,见惯了彼此的脾性与做派,所以才熟视无睹。这才应该是最为正常的相处与反应吗?
“你知道吗?下午进来的那个人就是老板,后面那五个人全是他的家人,丈母娘,小舅子夫妇,还有两个小侄子。他们只要有空就到工厂帮忙。”木阳光说,“这家工厂只需要我们干一周时间,太狠了,全家出动,连老太太都上了,赶着交货呢。”她再次跟我说明天不来了,这样的工作氛围根本无法摸鱼,连聊天都不可能,活活坐死牢,难受。
木阳光在我的文字里,只能充当一个工具人,她的身上真的一点光彩也没有。但凡能够占一点小便宜的机会,她都必然不会放过。每一次中场休息或者是下一场开工,铃声停了,她都慢慢吞吞的,是最后一个走进车间的人。
我潜进过许多工厂,但像这家为了赶货,出动了家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突然感慨,一个贴牌的小厂,它铆足了劲,用尽全部的力气,调动一切能用的力量,只为顺利交货。这多像我们农村的“双抢”啊,全家人下地抢种抢收,全村人都相互帮忙,连看家的大黄狗也没闲着,只为跑赢时间。我在一家小工厂,看到了家庭、协作,和一种努力奔跑的姿势。还有作为日结,它向我呈现了某种内部的秘密。文字触角,根本就没有抵达它们。
晚餐有我喜欢的猪脚炖花生。旁边的三个学生工都续了米饭,我听见他们聊起要不要提早回学校,万一疫情再起,再弄个隔离不能进校就麻烦了。哦,疫情,原来还有疫情这回事。在东莞制造业帝国,在工业园区,疫情仿佛被人遗忘了似的。
晚班從六点到九点半,相比漫长的下午,这三个半小时要快得多。老板的家人依然跟我们一起工作着。到了晚上九点的样子,小男孩竟睡着了,他下午在各个车间冲进冲出,拿着纸飞机,哈口气,胡乱投掷,这小恶魔终于睡着了,睡着的样子真是天使啊,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活,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打。
下班了。这是我完成的第一份日结工作。走出工厂的大门,迎面扑来的热浪把我拉回作家塞壬的主体。我简单总结一下,活不累,食堂的菜尚可,有空调有饮水机,工作时长十二小时,不习惯的人会非常难熬。但是,对于无从选择的人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已知的,是摆在明面上的,是日复一日的常态。
木阳光开车把我们五个人送回长东路,这时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响了,一百六十八元到账,是老莫发来的。我兴奋地把手机亮给她们看,罗姐笑了,摇摇头说我像个孩子。我盯着这一百六十八元看,真的,这钱归我了,是我凭力气挣到的,十二个小时,每小时十四块,我甚至可以算出每分每秒的单价,每一分钱都如此饱满,如此丰实,一百六十八,非常具体,具体到每一块钱对应着我当时手中正在干着的一个活儿。太重了,我觉得它沉甸甸的,有一种特别清晰的拥有感。我的工资,我的稿费,即使是几万块入账我都没有这么激动过。我从来没有这样凝视过一笔钱,从来没有从凝结在钱里面的人类劳动这个角度去看待工作,一瞬间,我理解了价值的本质。
(责编:栗月静)
《无尘车间》
作者:塞壬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3月
页数:205
定价: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