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刀削面
2023-06-07林树森
林树森
七八歲时,母亲将我送到了外婆家。
头发花白的外婆早已笑眯眯地等在门口。她“嗯”“啊”地应着母亲的问候,蹲下身将拉我进她怀里,用硬硬的手指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俺家亮亮又长高了!”我却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喜欢这里,可我无法阻止母亲将我独自留在这里。我从小生活在母亲身边没离开过,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自顾自地号啕痛哭。
外婆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悄悄地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地忙起来。当我哭得正起劲时,外婆颠着小脚端来一碗面。
一阵奇异的香味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吃吧,孩子。”外婆挑着面往我嘴里喂。我迟疑地咬了一小口,可就是这一小口,却令我破涕为笑。我吮着舌头,嚼着面,双眼再也离不开碗和筷子。
从此,每当我哭闹的时候,外婆总是做面给我吃。
我至今也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将一碗普通的面做得如此好吃的。我曾亲眼见过外婆做面,一般人的确不容易做到。首先,必须有一身的力气,否则,单是揉面都揉不动。外婆揉面的时候,总是用尽全身的气力,使劲地压下去,又用力地揪上来……直到面团足够有韧性,外婆才会揭开那口特大号的铁锅。
其次,削面更是一个技术活。外婆灵巧地挥舞着笨重的刀片,飞动的刀片仿佛翻飞的蝶翅,刀刀都险险地擦过手指,却永远不会削上去。闪着寒光的刀口吞吐着粉白的面片,飞花溅玉般落入滚开的水中,晶莹的水花落到锅沿上,再呼啦啦地滚进锅里。
最后,面虽要精揉细削,精华却全在汤中。外婆所做的汤,虽然里面只是紫菜、海米和葱、姜、蒜,最多再加一个鸡蛋,但是,它的味道却很鲜。面片在滚烫的水中煮一会儿,再趁热捞进碗里,然后浇一大勺油花四散的汤,滴几滴香油,美味的刀削面便热气腾腾地出锅了。
我抱着外婆家的特大号海碗,趁热呼啦啦地狂吞一气,那滋味真是无与伦比。
在外婆家的那几年,大约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可是,我初中快毕业时,母亲要带我回城里考高中。我不愿离开外婆,便处处躲着母亲。母亲无奈,只好让外婆劝我。外婆却一声不响,佝偻着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厨房。
中午,母亲喊我吃饭,我没有吱声,外公来叫,我也没有回答。直到外婆来了,我才磨蹭着走出卧室。接着,我被桌上满满的一锅面惊呆了。外婆捞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细心地调上香油和醋,颤巍巍地递给我。
回城的那天,外婆拄着拐杖,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她的手还是硬硬的,掌心有些凉,不似以前的温暖。
班车来了,外婆猛地推开我的手,背过脸去。
我的泪早已蓄满眼眶,可我咬住嘴唇,拼命地忍着。
车门打开了,我低着头冲上车,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车里空空的,像极了我的心。班车发动,飞滚的车轮将外婆远远地抛在后面。我急急地扭过头。外婆的身影小小的,她挥着手,在脸上抹着什么。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外婆送我回城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去年春节期间,我去看外婆。外婆早早地坐在村口的青石上等我,旁边站着我的小表弟。外婆由于视力下降,已看不清过往的行人。
看到我打开车门时,小表弟拍着手叫外婆:“姥姥,姥姥!表哥来了!”外婆颤巍巍地站起来,拉住我的手,用硬硬的手指去摸我的头。
“俺家亮亮又长高了!”她咧开嘴巴说道。
外婆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不长个儿了。她之所以够不到我的头,是因为她的腰越来越弯了。
我心里酸酸的。
回到家后,外婆放下拐杖就去做饭,谁也挡不住。不用说,她一定是去做刀削面了。幸好小姨已经做好面,外婆只是将面下到锅里,坐等面熟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端着面,在小表弟的搀扶下来到餐厅。“吃吧,孩子。”她把碗递给我。
我吃了一口,愣住了,面是苦的。
外婆笑眯眯地说:“听说你要来,俺一早就叫你姨做好了面。知道你口重,俺就多放了点儿盐。”外婆的手抖着,指着柜子上的一个玻璃瓶。
我顺着外婆的手指看去,那分明是满满的一瓶碱。
外婆真的老了!
我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我觉得自己更应该保持沉默。
我津津有味地吃完了那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