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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灿:才比李清照,一心怀故国

2023-06-06汪小年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3年2期

汪小年

徐灿是谁?

说她是清初高官陈之遴(1605—1666年)的继室、一品诰命夫人、相国夫人,听来不免隔膜;清代词评家陈廷焯等对她极力推崇,公认我国古代女词人中,能与李清照相提并论者,唯有徐灿,说她的《永遇乐·舟中感旧》“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当代著名学者叶嘉莹甚至认定,徐灿词不仅可以媲美李清照,她在题材、意境和视野上比李清照更有拓展……这就再也不能忽略徐灿的名字了。

她一生对清朝不抱任何好感,还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心怀故国。可惜,命运弄人,尤其喜欢作弄有才华的女人。

长忆撷花诸女伴

徐灿字湘苹,是明末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闺女时家住苏州城外支硎山畔,“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父亲很喜欢这个女儿。她的闺中岁月过得悠闲、优裕。徐灿在她娘家的时候,就曾经写有《怀灵岩》(灵岩,即苏州的灵岩山)《初夏怀旧》等诗。在《初夏怀旧》中她说: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荫覆画堂。

和露摘来朱李脆,拨云寻得紫芝香。

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

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从金阊西去就是徐灿家的那个支硎山下的山庄。初夏的时候,满园的树木苍翠,浓荫就在画堂的前边,她和同伴就带着露水摘取园子里边的红色李子。在高山上,云雾中找到山边的紫芝。竹子制成的屏风边转过去就是开满鲜花的小路,开满莲花的小池塘斜斜与周围遍植柳树的大池塘相连。她常常去采花,跟她的那些同伴“共摇纨扇小窗凉”。由此可以看出她少年生活的美好。

长到春心涌动的时节,少女徐灿有了思春之心。

徐父看着女儿大了,很想为她找个好归宿。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了,他居然梦到了一条龙盘踞在自家花园的栏杆上。第二天,天降大雨。家丁回报说徐家园林里睡了一个男人。许父急急忙忙去看,男人惊醒,向许父解释:他叫陈之遴,顺天府巡抚之子,原配夫人刚过世,自己到苏州散心。没想到突然下大雨,他想进来躲躲雨,躲着躲着就打起瞌睡来了。

一看是海宁望族陈家,徐父满心欢喜,想要把徐灿许配给他。对于父母之命,徐灿稍有点不满。但当她看到陈之遴以后,彻底被征服了:眼前的男人不仅长得帅气,还满腹才华,而且家属名门,怎么看怎么舒心。陈之遴对徐灿也很满意。

这一段带着父母之命的婚姻,就这样成了。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有时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得来全不费工夫。

合欢树下曾流连

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徐灿嫁过去不久,陈之遴就考上了进士,这是他们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考上进士以后,陈之遴就到京师去做了官。当时,陈之遴的父亲也在首都做官,是副都御史,巡抚顺天。就在那年,徐灿的公公也升了官。陈家三喜临门。

夫妇俩在北京定居以后,寓居西城。两人买了一个四合院,前门种着古槐,后院盖个小亭,亭前种着合欢树。

陈之遴后来给徐灿编《拙政园诗余》时,为此集子写了一篇序文,序文中寫到了这个庭院,说: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华如朱丝,余与湘苹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

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在树下赋诗唱和,徘徊缠绵。树亦合欢,人亦合欢。偶尔,他们还登上亭子旁边的小山丘,可以远远地看见北京城外有西山,遥望西山朝晖夕阴,云彩千变万化。当时的生活是多么幸福、惬意。

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哪里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徐灿一家享尽尊荣的时候,徐灿公公却在抵御东北女真的战争中连连失败,惹得崇祯皇帝大怒,将他投进了大牢。在大牢之中,徐灿公公自觉颜面尽失,饮鸩自杀。崇祯更加愤怒了:我还没让你死,你倒是先自杀了,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崇祯迁怒于陈之遴,把他赶出朝廷,永不录用。

陈之遴和徐灿突遭晴天霹雳,反应却不一样:徐灿想的是:既然官做不了,那就回家吧。江南的家里,有田有地,可保我夫妻生活无忧啊!陈之遴却不这样想。

清兵入关以后,大招天下汉人为朝廷所用,很多文人为了明哲保身,都坚守不出。陈之遴却第一时间投诚了。陈之遴的想法很简单:我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你不让我做官就是让我死。顺治爷让我做官,所以顺治就是好皇帝。

徐灿不赞成陈之遴再出来为清朝做官。徐灿曾经写过几首诗劝他,说“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她劝陈之遴从此就不要想再做官了,我愿意跟你一同终老在鹿门山。

但陈之遴还是满心欢喜地加入了清皇朝的大家庭。在那个所有男人都迷茫痛苦的年代,陈之遴却抓住了风口,逆风飞行,青云直上。

丈夫出山那一年,是春天。本来是无限春光的时节,徐灿却只觉得“昨朝似雨今朝雪”: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

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

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

这意思是:你说前朝的亡国之痛还历历在目呢,现在转眼就出仕新朝。我都还在落泪悲咽,你倒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宠。还不仅如此,聪明的徐灿已经看得很清楚:官场变换,就如“晓云流月”,变幻不定。今天你能被清朝重用,谁知道你明天会不会再次被抛弃了呢?

可惜这份清醒,陈之遴没有。徐灿之所以如此清醒,是因为她看到了丈夫的一系列行径——为了表示对清朝的忠诚,陈之遴赋诗明志:“行年四十,乃至三十九年都错。”他还向清廷建议挖了朱元璋的陵墓,以破尽明朝气数。

儒家的志向熏陶让徐灿不屑于丈夫的行径,但女德的规范又让她只能服从丈夫的行径,连吭声都不敢。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搏斗撕裂,让她掉进了挣扎的深渊。她知道丈夫这样做迟早出事,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陈之遴真的出事了:清朝为官以后,他先是依附多尔衮,一切政务制度、典章规范都出自他的手笔,权势熏天。多尔衮死后,陈之遴立马撇清和多尔衮的关系,继续在顺治帝的亲政时期扶摇直上。他和当时的两位汉官结成南党,和另外两位汉官组成的北党明争暗斗,弄得朝廷乌烟瘴气,终于惹怒了顺治帝,一气之下将他发配到东北的尚阳堡。

陈之遴凉了。徐灿的心更凉。所谓人生悲剧,就是虽然看穿结局,却只能任由时光一点一点滑向结局、无力挽回。在陈之遴加官晋爵的时刻,徐灿就早已看穿了结局,大家都在欢天喜地,徐灿却备感孤独。

她写下了人生的代表作: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永遇乐·舟中感旧》

东流的水不回来了,西下的残阳也不回来了,朝廷、皇帝也都早已没有了。在这大变故之中,有多少英雄义士牺牲,如此美好的江山都被断送。“豪华一瞬抛撇”,所有的繁华盛世,转眼之间都消灭不见了。

明清易代的时候,不管是当年“白玉楼前”的文士还是“黄金台畔”的高官显宦,都不存在了。只有月亮是当时的明月。

“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世间的事情盛衰兴亡,就如同天上流动的云影,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你落到什么地方,落到什么场合,自己丝毫做不了主张。人生如飞絮,飘到哪里就是哪里。不管是国还是家,都消失不见了,所留下的是哀猿的凄惨啼叫声。

经历了国破家亡,徐灿像男子一样思考着国家的前途命运,开创了词中的新境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家

尚阳堡这地方,相当于中国的西伯利亚,是清王朝流放政治犯的地方。

陈之遴和徐灿在这地方待了七个月,好在顺治帝开恩,让陈之遴回到北京,重新任职。陈之遴欢喜雀跃,徐灿却继续头疼:按照陈之遴的性格,他一定会再次闯祸。但徐灿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果然,陈之遴觉得上一次自己之所以栽跟头,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靠山。所以他很“聪明”地想到要去依附一个权贵。而这个权贵,是顺治帝身边的红人——内监吴良辅。徐灿再次欲哭无泪:等着被收拾吧。很快,吴良辅遭人弹劾倒台,陈之遴连带受累,再次被贬。地点,还是尚阳堡。第二次被流放,陈之遴彻底凉了:因为这一次,他不只住了七个月,而是一住就是九年——他最后于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在尚阳堡病故。

随他们流放的四个儿子,有三个死在北国,其中长子陈坚永卒于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次子陈容永卒于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幼子陈堪永卒于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七年之间,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与三个儿子,可以想见徐灿的肝肠寸断。流落塞外十二年后,随她凄凉南归的,仅有第三子陈奋永。他们的小女儿、曾经的相府千金,在父亲获罪后,竟然嫁给一个秀才为妾。

徐灿心如死灰、精神崩溃:丈夫在的时候,她还可以和他赋诗唱和,哪怕日子苦了点,但还有点精神的乐趣。可是现在他死了,连儿子都死了,这活着还有什么盼头?盼头只有一个:把丈夫和孩子的枯骨运回家乡。

但当时朝廷规定:戍死的政治犯是不能归葬故里的。所以徐灿憋着一口气,一直等,一直熬,终于从顺治朝熬到了康熙朝。

康熙到东北祭祖的时候,徐灿不顾一切冲上前去,跪拜在圣驾之前。康熙说:“你有什么冤情吗?”徐灿哭诉:“先臣唯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康熙知道陈之遴,也知道徐灿的文名,仔细想了想,说:“好吧,你带着他们的骸骨回家吧。”徐灿长跪伏地,悲哭谢恩。

我没有能力阻止你的悲剧,也没有能力阻止你的死亡,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带你回家了,仅此而已。

徐灿南归后,居于海宁新仓小桐溪边的南楼(后被称为阁老楼),长斋礼佛,虔心刺绣或绘制观音像,静默沉潜,不问户外事。徐灿活到80多岁,其漫长一生,经历繁多,时势的艰险乖谬、人生的颠簸无常,五味尽尝。虽说在陈之遴刚投身清廷时,她就有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的透彻之叹,但人真正的大彻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彻心扉的体验之后——年轻时,话说得再世故,都是故作老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