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叙与倒叙：论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叙事手法

由舞台剧改编而来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运用独特的视听语言聚焦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这一群体。影片以患者为第一视角，发挥空间叙事功能，营造了患者脑海里亦真亦幻的世界。为塑造了人物内心，该片打破线性叙事，巧妙运用了正叙和倒叙两种叙事手法，展现了病人和家属两方面的痛苦。《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叙事精妙，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营造了一个叙事迷宫，佛罗莱恩·泽勒在两种艺术形式转换的过程中，保留并发挥了舞台剧的空间叙事效果，又突显了电影的时间叙事技巧，逻辑缜密地统筹两种艺术形式，呈现了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精神世界。

一、碎片化镜头语言

2006年大卫·波德维尔在《好莱坞叙事方法》中首次提出“谜题电影”的概念。[1]国内外采用“谜题电影”概念叙事的影片不在少数，比如《穆赫兰道》《恐怖游轮》《重庆森林》《2046》等影片通过非线性叙事、碎片化叙事亦或不可靠叙事等叙事策略营造谜题，制造出一种费解、困惑、紧张的观影体验，这种打破传统叙事模式，出人意料，增强观影参与感的智力影片逐渐被大众接受并认可，尤其普遍存在于悬疑、惊悚、犯罪类影片中。《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虽然是讲述亲情、家庭的故事片，但导演非常大胆地从病人的视角出发，以碎片化的非线性叙事方式讲述，不断制造谜题、悬念，走进了不可见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精神世界。

美国戏剧理论家约翰·劳逊认为戏剧的基本特点在于各类社会性冲突，如“人与人之间、个人与集体之间、集体与集体之间、个人或集体与社会或自然力量之间的冲突；在冲突中自觉意志被运用来实现某些特定的，可理解的目标，它所具有的强度足以导使冲突到达危机的顶点。”[2]《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故事人物简单，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在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眼中，与其交谈的另一个人的脸和身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影片用零碎的镜头语言记录下安东尼眼中的两个女儿，一个是熟悉的安妮，一个是身份和名字不断变化的护士，而影片中的男性角色虽然是两个人的脸，名字却一会儿是保罗，一会儿是詹姆斯，一会儿又成了比尔，这说明安东尼的认知已经出现了障碍，以致于他无法准确分辨对方的身份，人物的混乱模糊性使影片的惯常思维被打破，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谜题，男性角色的身份以及其对安东尼的虐待行为更增添了一层悬疑色彩。

碎片化的镜头语言不仅让人物充满了不确定性，也打破了时空的线性逻辑。安东尼的标志性行为是寻找手表，手表即时间的表征，他丢失手表时的慌乱更多的是对时间丢失的不安全感，在他的世界里，時间线已经乱了，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他已经无法分辨，更无法辨别对各种事件的时间安排，影片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会儿在晚饭前，一会儿又是下午见医生，一会儿又是晚饭，又反复提及第二天护理劳拉要来的事，以这件事为线索，不难发现这几件凌乱的事实际上是一天发生的，镜头的组合让观众也陷入了时间的混乱。这种凌乱的时间状态贯穿整部影片，以至于我们无法知晓养老院的护士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以及安东尼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养老院。

二、谜题式叙事

佛罗莱恩·泽勒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导演兼剧作家，他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说：“只有当我们试图从内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们才能产生同理心。我想用这样一个场景，用迷宫来呈现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让观众可以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采用非线性叙事策略，表面上以碎片化的镜头毫无逻辑地组合了若干镜头，情节破碎、时间破碎、空间破碎，从安东尼一个病人的视角出发叙事，塑造了一个成功的“不可靠叙事者”的形象。影片营造的一切的谜团最后都归束到养老院场景中，所有不合理都有了解答，细寻影片的时间线索也不难看出，影片从安东尼的视角出发营造了一个倒叙的叙事结构，又从女儿安妮的视角正叙叙述，正叙隐藏在倒叙中，形成了一个巧妙的谜题。

（一）安东尼视角：倒叙

“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相一致时，将其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叙述者”[4]《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安东尼为主视角，从影片伊始的音乐随着安东尼摘下耳机而终止，观众就被音源拉进了安东尼的主观世界中，本应该出现在最后养老院中的女护士在影片的开始以安妮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安东尼打开养老院卧室门出现了和自己公寓里相似的走廊，三个空间相似的卧室布局，都暗示着影片开启了倒叙，安东尼早已身在养老院，而观众眼里的一切不过是安东尼头脑中的记忆碎片，是一些于他而言已经发生过的重要事件。作为一个“不可靠叙述者”，安东尼存在严重的认知障碍，他的记忆高度混乱，不断变化的空间场景和分辨不清的时间线索，既展现出了他的凌乱不安，困惑恐慌，也将倒叙的叙事过程完美地隐藏了。

（二）安妮视角：正叙

作为安东尼的女儿，安妮的视角是按照时间顺序的正常叙事，也串联解释了安东尼眼中碎片化事件的组合问题。按照安妮的视角，我们不难发现，安东尼居住了三个空间，他自己的公寓，安妮的公寓和养老院。三个空间也揭示了安东尼病情发展的三个阶段，从自己尚能自理在护工照顾下独居，到与安妮同住，再到病情恶化不得不被送进养老院。三个空间在安东尼看来有着奇怪的变化，相似的重叠严重制约了安东尼的思考，而在安妮看来则是越来越痛苦的过程，安妮给安东尼聘请护工，与丈夫争吵，承担着父亲病情越来越重的压力，她的视角演绎出了病人家属的煎熬与痛苦，在卧室里扼住安东尼喉咙的一幕或许是安妮不堪重负下希望解脱的幻觉，是自己的解脱，也是父亲的解脱，但最终她依旧心疼地给父亲掖被子，抚摸父亲，父女亲情的爱胜过了一切。从脚步匆忙地走向安东尼的公寓，到脚步虽重却又如释重负地从养老院走出来，或许养老院里那个残破的面具正是安妮内心的缩影，父亲的病已经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了。

两个叙事视角被影片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以一个安妮要杀死安东尼的幻觉场景相连接，是安妮陷入迷茫想要杀死父亲以求得解脱的幻觉还是父亲惧怕安妮杀死自己的幻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片以一个场景揭示了两个人的内心世界，打通了两个人的痛苦和迷茫。

三、相似叠加的空间重构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困住安东尼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空间，空间的重构导致了安东尼时间的混乱，也是在空间的似是而非中，推进了谜题式叙事的进程。

（一）空间的杂糅

影片运用宏观相似的空间特征雜糅了三个活动空间，安东尼的公寓，安妮的公寓，养老院，这三个空间整体上高度相似，卧室、客厅、走廊、门厅等场所仅有细微的差别，不做镜头对比观众都无从分辨。影片开始的公寓是安东尼自己的公寓，而见劳拉以及享用晚餐的公寓是安妮的公寓，这一点除了画面的细微不同外，也可从安妮与劳拉的对话中得知，养老院与两个公寓一样都有一条又长又直的走廊，正是这些相似性，使安东尼脑海里发生了混淆，在影片中以杂糅的情况出现，比如家里出现的医院的椅子，墙上消失了的画，通往杂物间的门等等。

（二）空间的解构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可以说将空间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这里的空间不是物质世界里的客观空间，而是安东尼精神空间的外化，安东尼的精神空间是混乱的，这势必会导致外化空间的混乱。影片为了合理地处理空间的不同，对空间进行了解构。一条走廊，完成了若干次的空间穿越功能，安东尼的每一次穿越都会使走廊空间发生些许变化，比如公寓墙壁色调的不同，厨房的瓷砖、门厅的物品摆放都不尽相同，从安东尼的眼中没有看到具体固定的空间，都是从物品细节上暴露的；比如墙上莫名消失的画，从养老院的画面中我们发现，那里是一个电视，即安东尼把养老院的电视混淆为小女儿的画或墙上挂画的痕迹。再比如杂物间的门，安东尼从那里去到了医院看见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女儿，可第二天那里又变成了杂物间。影片通过对空间的解构使安东尼不断在多个空间里纠缠，也提供了从安东尼视角倒叙的证据，因为他已在养老院多时，脑海中对家的记忆越来越淡了，才会将养老院与自己的公寓和安妮的公寓混淆，这是将过往的记忆碎片强加在养老院的客观空间上形成的精神空间。

（三）空间的重构

安东尼脑海中的三个空间通过他的主观意识重新组合，重构为影片的活动空间。这是一个非真实存在的虚拟空间，包含着三个空间的特征，又无从分辨各自的物理界限，通过装潢、道具、特殊物品的细微差别混合交错，顺着安东尼的视角衍生出迷宫般的感觉，同时也是安东尼的不稳定心理状态。“空间并不是客观的现实的某种东西，而是为协调所有日常生活的外在感觉形成的一种主观的和理想的筹划。它来源于按照一种固定规划而形成的心的本质。”[5]在安东尼构建出的影视空间中，导演通过不断切换空间存在状态，来表现故事中人物的性格。空间虽然是虚构的，但其虚构的基础架构在安东尼的亲身体验之上，是他记忆的拼凑，曾经在某个时刻真实存在过。这种表现意识结构中看似混乱的空间所塑造的鲜活且真实的人物形象的影片，也被称为“发生在意识结构中的影片”[6]。

四、虚实结合的叙事技巧

（一）纪实风格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一部以虚幻的空间和破碎的时间来演绎的剧情影片。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更无法探查的虚妄空间，以实质化的形式将其呈现出来是非常困难的，影片以虚幻手法来纪实，以虚写实看似矛盾，实际却真实记录了患者的亲身经历。在影片中安东尼是唯一一个角色和名字完全对应的人物，其他人物的角色身份都削弱了，两个男性角色有三个名字，女儿安妮的身份对应了两个女性角色，而护工劳拉又因酷似小女儿在安东尼的认知里被消解替代，这种人物的混乱替代对应了患者的认知障碍。同时，影片又采用记录真实空间的方式，在制造谜题的过程中如实刻画了人物的真实状态，不同的空间装潢区分了真实的居住地，莫名出现的塑料椅子暗示了安东尼病情的严重性，安妮打碎的杯子也真实反映了她内心的恐慌、无奈和委屈。镜头在各个场景中穿梭，记录了安东尼病情也记录了家属的痛苦。

（二）逻辑真实

影片以杂糅三个空间的方式营造出了一个思维迷宫，制造幻境的过程中遵循了逻辑上的真实。以稳定的主体和悄然变化的时空双向设置，从第一人称视角制造混乱，又用安妮的视角维护逻辑，最后用养老院的第三方视角统筹收尾，即架构了精神空间又保证了逻辑的严谨，影片的叙事手法十分高明。无论空间如何变化，影片的主角是唯一且稳定的，时间、空间、人物这三个变量无论如何变化，都始终围绕着生病的安东尼这一个中心，所有的变化都围绕着他的病情发展而展开，遵循了逻辑上的守一原则。从空间的细节比如椅子、床、窗户、走廊这些基本保持一定的空间布局上，以及出场人物的容貌上，观众不难知晓，安东尼早已置身养老院，病房是影片叙事的真实地点。而影片中以安东尼为第一视角出现的所有碎片化情节都不过是他头脑中的记忆混同现实营造出来的，是病人的症状。影片运用细腻的电影叙事技巧设置了一个伪第三人称视角，当最后一幕观众恍然大悟时，伪第三人称视角又翻转为安东尼的第一人称视角，揭示了病人的大脑记忆与情感结构。

（三）空间隐喻

“空间表现在文学电影等艺术作品叙事中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机制，这种机制是与社会关系和社会内容密切联系的，具有一定的隐喻功能。”[7]《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部电影将空间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运用了空间的隐喻功能，也完美运用了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法。

影片中将隐喻功能发挥最大的空间意象自然是走廊，《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美术团队在影片中建构了一条50英尺长的走廊，这个走廊联通了三个独立空间，其流动性和开放性给了安东尼时空穿越的渠道，同时也是安东尼混乱记忆的中枢。密闭空间的舞台剧用影视语言转码时需要扩容空间，狭窄走廊的无尽感用广角镜头拍摄，在物理层面上扩充了空间，在抽象层面上预示着安东尼脑海中时空的断裂和拼合。走廊这个空间符号成为线性时间轴被割裂的标志，同时也成为整部影片叙事结构的中轴线，成为碎片化镜头的拼合点。当安东尼打开卧室门看到蓝色墙壁的笔直走廊时，观众一下子就从安东尼混乱的精神世界中抽离了出来，虚幻和现实在此时交汇，所有谜题式的碎片化语言都在此时得到了解答。此时，走廊意象脱离了空间意义成为整部影片的核心中枢。

门是整个空间中又一个重要的意象，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门通往了不同的时间、空间，其中两扇或紧闭或遮掩的门最为重要。一个是安东尼卧室的門，一个是储藏室的门。卧室门是现实世界里养老院的房门，也是安东尼的避难所，当安东尼和安妮发生争吵或感到恐慌时，他都会折返回这扇门里并紧紧关上房门，在拼接空间里，无论外界空间如何改变，门里的卧室陈设都一直保持着惯性，相似的床、衣柜、沙发和窗，虽有细节的不同，但摆设位置却保持稳定，这种稳定性解释了安东尼混淆三个空间的缘由。储藏室的门连接到了安东尼记忆深处的伤疤——小女儿因意外去世的病房，或许这是安东尼患病的起因，也是他最想深埋的痛苦记忆。门成为影片现实和虚幻的出入口，成为了叙事的重要结点，也成为时间迷宫的重要节点。

结语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构建起一座空间迷宫，双视角叙事营造了一座时间迷宫。其中文译名恰到好处地诠释了这一点，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将自己困在了由过去记忆搭建起的精神世界中，迷失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时间于他们而言已经不具备线性意义了，跳跃、丢失都是他们要面对的日常，这种无法逃脱的恐怖是外人难以理解的。影片从安东尼的第一视角呈现了病人的恐慌与无助，谜题式架构隐藏的是倒叙的叙事现实，养老院中的安东尼眼中的回忆是“家”的碎片，过往的伤痛、对家人的爱依旧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现实世界中安妮的时间依旧线性流淌着，从赶往安东尼的公寓解决保姆被赶走的问题，到接安东尼与自己同住，辛苦地照顾他，再到不得不送安东尼进养老院，正叙叙事线索清晰明了，也使逻辑更加清晰严谨了。影片将第二视角隐藏在安东尼的第一视角之内，用空间迷宫隐藏时间迷宫，层次丰富立体，达到了层层剥丝的效果。

【作者简介】 房志新，女，河南荥阳人，河南中医药大学外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语言学、英语教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9年河南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立项项目“中医药院校大学英语线上线下混合式‘金课的校本化研究和探索”（编号：2019SJGLX294）、河南中医学院博士科研基金“中文话题标志的语义研究与对外汉语教学”（编号：BSJJ-2012-25）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的叙事方法[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91-95.

[2][美]约翰·霍华德·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

[3]徐立虹.《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票房突破3000万：为何说它是戏剧改编电影的杰作？[N].中国电影报，2021（08）.

[4][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5]徐葆耕.电影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87.

[6]陈芝欣.《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空间元素的碎片化重构[ J ].视听，2022（03）：102-105.

[7]宁辛.蒂姆伯顿电影哥特式意象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