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爱和超越中,赋予生活以意义
2023-06-05王小豪
王小豪
寻求生命的意义是人的本能,也是人需要终其一生,在种种困顿和幸福中去努力体味和获得的。
或许,我们都曾有过一些生命活力不足,理想的生活得不到舒展的时刻,这令人痛苦,却也是提醒—提醒自己,生命中出现的种种匮乏之由来、所去。
以社会学的眼光看,意义的生成是个体与社会耦合的结果,流行思潮、历史传统与社会氛围等外部因素都会对其产生影响。当前我们恰逢一个新的转折时期,思想和文化正在交融中酝酿新的变化,如今许多人身上正在发生的意义感缺失,意味着个体与社会之间产生了某种尚未调和的矛盾与张力。
个人需要走出彷徨,才能迎来饱满健康的生活,这需要对人们的精神生活进行充分的检视。4月21日,南风窗专访了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崇明副教授。
崇明的研究领域涵盖近现代法国史、西方政治思想史,出版有论述法国政治思想史的《启蒙、革命与自由》、研究托克维尔政治思想的《创造自由》等学术专著,他主张建立超越性的共同体来应对现代社会的意义缺失问题。
中国人的意义建构
南风窗:普通中国人是怎么构建自己的意义感的?
崇明:对大部分人来说,最关心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对生命的目的和价值进行追问。亚当·斯密曾说,人的基本愿望是改善自己的处境,这源于得到他人承认的一种渴望,在现代商业社会里表现为对财富的渴望和追求。这个论述,事实上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主要文化和价值。对中国人来说也是一样,这种现代性的欲望,与中国传统文化里追求现世荣耀和满足的特点是十分契合的,所以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很快接受了商业社会的生活方式。
几十年的经济发展使很多中国人的物质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使人们产生了相应的期待,认为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地改善自己的生活处境。所以,对许多国人来说,不断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社会地位成为了生活的首要追求,也成为了意义感的重要来源。
对那些从精神层面思考人生意义的人来说,中国的文化传统则是一个绕不开的思想资源,儒道佛的思想仍然浸润在中国人的生活当中。不过,中国进入晚清以来便不断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西方的影响变得更加全面、深远。1980年代以来的存在主义式的、具有强烈审美倾向的个人主义,成为今天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追求意义的一种方式。所以,这些年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展览、读书活动、深度旅游等文化活动的流行,它们满足的是个人对心性的追求。
此外,还有些人意识到意义的追求不能仅仅局限于自我心性的满足,而应该关切社会、与他人建立一种积极的伦理关系,所以有很多人去做环保、动物保护,去关心弱势群体。我们也不能忽略民族主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在中国发展强大之后,中国和世界的关系、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成为很多中国人思考意义的很重要的角度。
南风窗:最近几年可以看到传统的强势回归,改革开放之后的几代人非常深刻地拥抱了西方文化和思想,这是一种很大的变化。传统文化曾在晚清遭遇了巨大的挫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被贬抑的对象,它现在重新显现出复兴之势。这是如何发生的?
崇明:从20世纪到现在,中国的发展主要是朝着现代化迈进,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传统文化遭到压抑、排斥,但是从未真正消失。即使是20世纪上半期一些像胡适这样西化的知识分子,虽然受到了西方思想的深刻熏陶,但他们个人的生活方式仍然保留了很多传统的特点。
1980年代以来的存在主义式的、具有强烈审美倾向的个人主义,成为今天很多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追求意义的一种方式。
“文革”以后,知识分子对“左”的激进性进行了反思,有些人认为,病根正在于对传统文化过于敌视。所以在80年代的知识界就已经有了很多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讨论,人们认为传统文化中存在一些有价值的内容,例如儒家的非常积极的人生观、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对知识分子的担当责任的重视。很多知识分子认为,传统文化不能被抛弃,而是应该和西方的一些理念结合起来。所以在八九十年代梁漱溟、季羡林、金克木等学者的东西文化比较的论述很受关注。
我是70年代生人,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中国社会对西方文化整体持相对友好和积极的态度,但是到了90年代后期,尽管开放还在扩大、经济仍在继续发展,知识界已经开始发生转变,本来人们以为中国会顺理成章地走向西式现代化的道路,但恰好相反,新左派和文化保守主义开始兴起,对西方的自由主义进行批判。
很多知识分子一直有很强的民族情结,对中国在晚清以来的遭遇耿耿于怀。对他们来说,如果中国不仅在物質层面接受了来自西方的科学和技术,同时又在精神层面接受了西方的价值,那么这意味着中国文化的失败。所以,他们不愿意看到中国文化被西方化,于是回到传统中去,试图重新诠释传统、激活传统,在价值层面维持中国文化的主导性。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八九十年代强调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到了2000年后发生了转向,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
南风窗:这种转向是为了保证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吗?
崇明: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就有一种士大夫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家的命运而思考。这种意识在当代知识分子里以一种新的方式延续了下来,所以很多知识分子不仅要寻求他个人的意义,而且要为这个民族建构意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正变得富强,给了知识分子很大的信心。相较之下,西方目前遭遇了政治、文化层面的挑战和危机,也让许多学者感到自由主义进路的问题和脆弱性。
个体解放的代价
南风窗:对于普通人来说,改善自己的生活是一种朴素的愿望,为什么会导致意义感的缺失?
崇明:改革开放以前,中国人的欲望普遍是被压抑的,当压抑的欲望被释放之后,人们一度把意义寄托于欲望的满足。现代社会的特点之一在于不断地追求进步,这种“进步叙事”允诺了一个财富不断增长、科技不断发展、社会不断完善的未来。但是现在人们发现,增长和进步都是有限的,而且这个过程中真正获益的人也是有限的。
这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全世界都一样。只是西方国家的现代转型相对平缓漫长,而中国的变化像过山车一样剧烈,所以形成了一种精神层面的震荡。
在当下,这种震荡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对自我的否定。普通人会觉得,生活中有很多力量在阻碍自己获得想要的东西,无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当然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还有一种情况:也许一个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机运,得到了他一开始渴求的东西,但未必因此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例如上了一个好学校、找到了一份好的工作,但是这个过程让人疲惫不堪,最后他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大意义。我在北大,就看到有些学生在考到北大之后似乎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另外,生命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与他人的关系当中,与他人建立一种友爱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努力的过程变成不断消耗的内卷,它也必然伤害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
对个人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获得内在的意义,也就是对自己的肯定。这种肯定既来自内心,也来自旁人的理解。如果一个人意识到这个世界是接纳自己的,那么哪怕自己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也能得到满足感。
现代社会不再提供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确定性意义,个体必须去思考、创造、构建自己的人生。
南风窗:这种意义缺失和现代性之间的深层联系是什么?
崇明:现代社会和前现代社会很重要的区别在于,前现代社会的人从出生之时起,就进入一个既定的意义体系里面,父母怎么当、孩子怎么做、男人做什么、女人做什么,都有对应的规范。对人们来说,这套意义体系和伦理结构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亘古不变、延绵不绝。它会有缓慢的变化,但往往难以觉察,多数人很难去构想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即便是具有反思性的知识分子,也只是在这个框架内进行批判,而不是去构想一个新的意义体系。
但是现代社会不一样,现代社会把个人从传统中解放出来,赋予人自由。现代社会首先肯定个体拥有一些基本的权利,鼓励人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现代人的幸福要靠自己去实现,人生的意义要自己去赋予。现代社会不再提供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确定性意义,个体必须去思考、创造、构建自己的人生。
南风窗:所以,意义缺失是个体解放的后果。
崇明: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所以早在19世纪西方就已经有很多知识分子在批判现代社会,批判现代性。批判的要点就是现代社会向个体允诺的这种自由,是以牺牲了意义的确定性为代价的。不是说现代社会里传统不存在了、宗教不存在了,而是说它们不再具有确定性的意义,变成了个人选择的选项。
另外,现代性的这种解放有时候是暴力的,通过革命造成传统的意义世界的迅速破碎。这一点在中国社会表现得非常明显,革命打碎了传统的枷锁,也使得很多中国人被迅速地从传统的意义体系中抛出来,传统虽然还在,但它是以一种碎片化的方式存在的。许多人是从长辈那里接触到一些价值观念,或通过古書得到一些概念,但传统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意义框架和生活方式了,所以它不能为中国人提供完整的意义指导。
不过,虽然现代性的解放和自由并不必然为个体带来确定性的意义,但回到传统并非出路,一方面是因为回不去,另一方面是因为传统中存在很多压迫。保守主义者喜欢谈论现代性的危机,但同样我们要看到古代的危机、传统的危机,如果古代和传统没有危机就不会有现代性了。今天我们仍然要在现代社会的框架中应对意义缺失的问题,在这个框架内动员现代的和传统的资源来帮助个体驾驭自由。
但是,目前人们缺少充分的资源和闲暇去思考人生意义的问题。有些国家如法国的中学非常注重通过哲学教育、公民教育引导青少年去思考生活的意义问题,这值得国内的教育学习。而当人们毕业进入职场,高强度的工作挤压了闲暇时间,亚里士多德说对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闲暇来培养德性,但是很多人都没有多少闲暇了,处处内卷,于是把意义寄托于生活处境的不断改善。
形成共同体生活
南风窗:我们解决意义问题的方式还是个体主义式的,但哪怕是这种向内寻求的进路,好像也面临了很多困难,比方说,个性正变得越来越类型化。
崇明:泛泛来说,宗教改革后在西方最初出现的个体主义,强调遵循内在的信念和价值的引导。但是20世纪之后,它逐渐转化为一种从众的个人主义,每个人虽然仍在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个体的价值观逐渐被社会集体、流行观念和公共舆论主导,大家不自觉地在按照社会的要求来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人其实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说到底,很多人其实缺乏构建意义的能力和判断力,所以尽管个体看起来解放了、自由了,但是往往缺少真正的自主性,很多人仍然习惯性地从众,因为这样不需要去思考、比较简单。
现代社会是一个平等社会,更容易产生大量千篇一律的个体,大家的欲望、追求、生活方式都非常相似。而且,我们面对的社会性压力很大。虽然中国人作为个体获得了很多以前没有的空间,但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个体首先是被当作家庭和群体中的一个成员来看待的,真正能够明确自己价值观并坚持自己生活方式的人并不多。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从总体上来看是越来越丰富了,这提供了一种自由,让很多人找到了一条通过审美等文化活动来获得意义的道路。这种精神满足是需要各种资源支持的。现在我们看到很多人会去看各种展览、演出,参加大学的开放课程和各种读书活动,希望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支持来应对生活工作的压力。但是,我们的社会提供的文化和精神资源是有限的,很多人只是身边有什么资源就抓住什么,这些资源往往是碎片化的,提供的帮助也是不足的。
在一般性的审美、文化活动中,人们可以实现交流、产生共鸣,但如果要确立更为坚实的意义感,可能就需要一种对自我的超越,同时在这种超越中建立个体的连接和友谊。
另外,确定性的意义往往需要通过一种超越性的价值来维系,特别是要借助对拯救、对灵性生命、对宏大的精神力量的追求来获得。在一般性的审美、文化活动中,人们可以实现交流、产生共鸣,但如果要确立更为坚实的意义感,可能就需要一种对自我的超越,同时在这种超越中建立个体的连接和友谊。
西方社会同样面临着意义缺失的问题,20世纪后半期西方社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社会转型,形成了个体化的社会。中国人现在面对的问题他们同样遇到了,或者已经经历过。西方社会存在积极的公共生活,这对个人构建意义感是很重要的,因为人在共同体中会感受到力量,从而不觉得自己是软弱和孤独的。
南风窗:其实人们也能意识到一种友爱环境或者说共同体对个人的滋养,但落实到实践中却常常很难。
崇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商业化的社会里,很多时候人和人的关系首先是利益性的,这本身就不利于友爱的形成。现代企业中雇员和企业往往只是合同关系,没有什么人情味。
另一方面,中国人也缺少构建共同体的文化。在中国社会,主要的共同体就是家庭和家庭扩展形成的宗族,家庭之外便是国家。但國家相对抽象,所以人们走出家庭之后,需要在社会中学习建立彼此的信任、友爱。亚里士多德说,人在城邦中最重要的纽带就是友爱,我们需要超越血缘和利益关系进行联合的能力。当下很多人不愿组成家庭,这使得家庭这个共同体也岌岌可危。如何形成一种与身边的人甚至陌生人建立纽带的能力,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南风窗:更广泛的意义连结该怎么实现?
崇明: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政治性和宗教性的活动,因为它们能够提供一种超越性的关切。政治生活主要指的是对正义的追求,对正义的追求和对正义事业的参与,会让人的生命变得充实和宏大。至于什么是正义,当然需要进一步的讨论。宗教所提供的超越性在于它能够在个体孤独、焦虑、脆弱的时候,为人们提供精神指引,而且还能与他人形成一个相互关切的共同体,得到他人的接纳和尊重,从而摆脱自我的孤立无援。社会需要提供资源和空间,让人在生活中发现正义、友爱和超越性。个体如果不能超越自我,就会感到自我的沉重和脆弱,也不能走出自我在对正义和友爱的关切中丰富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