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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特曼拯救日本

2023-06-05胡万程

南风窗 2023年10期
关键词:数字化数字日本

胡万程

不久前,奥特曼访问了日本,还会见了日本首相岸田文雄。

别误会,此处的奥特曼,并非发射动感光波、打小怪兽的那个,而是眼下的“AI界顶流”OpenAI的CEO萨姆·奥特曼(Sam Altman)。

在这次访问后不久,日本就爆出了一个大新闻。

4月20日,神奈川县横须贺市开始在政府业务中尝试采用ChatGPT,用于提升业务效率,这种做法在日本地方政府中尚属首次。

紧接着,农林水产省表示,最快4月内在业务中尝试采用ChatGPT。

结合数字大臣河野太郎此前“愿积极利用各种AI,推进霞关(日本行政中枢,相当于英国的唐宁街)的工作方式改革”的发言,会发现日本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多数国家还在评估AI将带来的风险时,在民间数字化方面一向以“守旧”形象示人的日本,一反常态地做起了第一批吃螃蟹的。

披着“科技强国”外衣的老古董

恐怕没有多少人会质疑日本的科技水平,我们常见的消费类电子产品,大多都有知名的日本厂商坐镇。

而在尖端科技,诸如芯片制造、生物医学、精密加工、光学仪器等领域,日本公司也大量分布在上中下游各个环节。

进入21世纪后,日本人的诺贝尔奖得奖次数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说日本是“科技强国”,没有一丁点问题。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的数字化应用并不先进,反而极度保守,以至于留存很多在其他地区早已淘汰的落后技术。

比如软盘,这个容量仅有1.44M的产品,早在2004年就被比尔·盖茨宣判过死刑,但在去年依然有上千个日本地方政府流程在使用它们去提交表格和申请单。

比如传真机,这个上世纪70年代的产物,仍然配置在日本三成以上的家庭中。新冠疫情暴发之时,东京市政府被曝出统计感染人数竟然用的是两台传真机,再靠人工去加减各地医疗机构传来的复写纸数据。程序过于繁琐,以至于多次出现了漏报病例。

再比如印章。在日本,每个成年人都有一枚属于自己的个人印章,他们银行开户、买车、租房或者结婚都会用到。如果你去银行的时候忘了带印章,很有可能在“认章不认人”的日本取不出钱来。

软盘、传真机和印章,被戏称为“昭和三大遗物”。它们普遍存在于日本体制古老的政府机关和中小企业。

先进的研发与念旧的应用,在岛国形成了一种复杂的矛盾体。很多人都知道它们的弊端,但却因为缺乏强有力的推广,导致“钉子户”太多。受制于市占率,即便想要换新,也不得不考虑那些老物件使用者们的需求。

举个例子,如果银行升级了新系统,但政府用的却还是旧的,为了让两边可以继续传输数据,银行就不得不购置连接USB插口的外置软盘驱动器,来继续兼容政府的旧系统。

也就是说,只有自己和客户同时更新系统,才有可能真正进化,不然就永远是新系统兼容旧系统,旧系统永远没办法淘汰。

以前笔者在东京的一家日企工作,对此就深有体会。

软盘、传真机和印章,被戲称为“昭和三大遗物”。它们普遍存在于日本体制古老的政府机关和中小企业。

当时我所在的公司出于信息安全的考虑,把所有的业务放在虚拟系统上运行。这个系统设计得不合理,以至于在上面使用Office软件,都会不时地出现顿挫感,十分低效。

我对这件事很困惑,就问上级为何不换个系统,或者采用其他方式来加密公司文件。

上级和我说,公司这个系统已经用了十几年了,如果要换很多东西都要换,这反而会很麻烦。另一方面,制作和维护系统的公司是同行业的共同选择了,出于长期关系的考虑,不会轻易更换供应商。

这种“不惜影响工作效率也怕更换的麻烦、怕更换供应商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的日式思维,看起来本末倒置,但在日本社会却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大量日本企业的客户和供应商常年不变,最重要的就是能维护一个现成流程的运转,而不是去创造更高的效率和增加客源。

实际上,这件事早已被日本年轻人诟病无数次了,但年轻人普遍位置不高,长时间停留在口头上的批判和抱怨,并未很快转化成行动。

日本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年功序列制”,即服务年限越长,在团体的位置越高,这使得组织的管理层普遍是中老年男性。

这些爹味很重的老同志,既习惯了老物件,又听不进年轻人的声音。而基础设施的更新换代,尤其需要高层的首肯和推动,这使得新生事物的大面积推广变得更加艰难。

从这一点来看,ChatGPT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日本政府间率先应用,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新冠把日本一脚踢进了数字化时代

回过头来看,日本在数字化上的提速,与新冠疫情有着直接关系。

疫情期间,日本暴露出电子政务发展滞后,诸多行政手续或受制于“当面、书面、盖章”,很多场合不得不靠邮送纸质文件等传统方式解决问题。各种政府补贴及优惠贷款的申请效率低下,医疗卫生服务系统也因为缺乏即时数据系统未能发挥出最大效率。

比如在信息的散发上,政府首先想到的是开发一款APP,用于发布关于交通、医疗、紧急事态等一揽子消息,但这个想法的基础是智能手机的高普及率。

而根据皮尤研究中心及Google“我们的移动星球”统计,2020年日本的智能手机渗透率仅为59.9%,远远低于美国的81.6%,甚至不如越南的63.1%和土耳其的61.7%。

没有智能手机,一切成了无本之木,想启用带二维码的新冠疫苗接种电子证明,也难以推行。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个人编号卡的发行。

这个从2016年元旦开始正式发行,搭载了IC晶片,记载了国民姓名、出生日期、住址、性别、个人编号和本人证件照的类似于“电子身份证”的卡片,在日常生活中既能作为健康保险证使用,未来还会与驾驶证、居留卡以及补贴申请证明一体化,这些均能大大提升行政效率。

然而面对如此“神器”,日本国民却不买账。国民们认为,将个人信息全部收入一张卡中,一旦这些发生信息泄露,对于自己生活就是灾难性的打击。

结果推广了5年多,截至2021年10月1日,政府共计发放了大约4867万张个人编号卡,发放率仅为38.4%。

缺乏数字化的户籍统计,做什么都很低效。疫情时的发放补贴,日本从国会批准预算开始,耗费了几个月时间才将钱发到人们手上。而数字化程度较高的新加坡,仅用了5天时间就向大约90%的民眾发放了补贴。

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数字化进展迟滞,人才短缺,因系统对接不畅造成行政效率低下、行政手续繁琐。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日本在数字化上面的落后现状暴露无遗。

在经合组织(OECD)2020年的数字经济展望报告中,日本被列为31个国家中“在线”程度最低的国家,只有5.4%的日本公民在办公室使用数字应用程序,远低于丹麦、爱沙尼亚和冰岛的水平(约70%)。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酝酿了很久,2021年9月1日,日本通过了《数字厅设置法》,数字厅正式成立,并提出了愿景—建立“一个都不掉队”的全民友好型数字化社会。

数字厅的一把手,由日本首相亲自担任,下设统管各项事务的数字大臣。数字厅成立时,职员人数就达600人规模,其中约200人为外聘的民间人士。

其中不乏CA(首席构架师)、CDO(首席设计官)、CISO(首席信息安全官)、CPO(首席产品官)、CTO(首席技术官)这样颇具公司属性的职位。

但于日本而言,数字厅的成立是重要的第一步。要想做出成绩,除了预算和权限外,数字厅还需要跨中央机构发挥先锋作用,推广数字技术的充分运用,把一线主要负责的人联系起来,推动组织和价值观的变革,才能实现根本性的变革。

ChatGPT,无比意外的顺利推广

2022年8月31日,日本新任命的数字大臣河野太郎,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则“宣战布告”。

2021年9月1日,日本通过了《数字厅设置法》,数字厅正式成立,并提出了愿景—建立“一个都不掉队”的全民友好型数字化社会。

他表示要向软盘、光盘以及其他过时的储存介质宣战,以改变目前“政府仍要求软盘作为大约1900种商业应用程序和其他形式的提交媒介”的现状。

这被看作是政府带头推动数字化的强有力一步。改革并非请客吃饭,仅仅是提倡新事物,而不革了旧事物的命的话,仍然无法解决新老交替之间的龃龉问题。

当然,河野太郎的做法面临着相当大的阻力,特别是来自中老年群体的。

在这个特殊的高龄化社会,不少老人固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尊重传统,钟爱老物件,沉湎于过去的经验和习惯,对于新技术或嗤之以鼻,或有心无力。他们更不愿意冒着隐私泄露的风险,去换取那些自己用不好,也不想学的技术产品。

无论是储存介质升级、电脑系统升级,还是个人编号卡的推广,民间都曾发起或正在发起大规模的抗议和反对,一般推断而言,ChatGPT的应用也势必面临这样的命运。

然而有趣的是,ChatGPT这个被多数国家视为“人类工作掠夺者”的工具,在日本的推广却异常地顺利,在社会舆论上甚至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查看日本主流媒体的论调,我发现ChatGPT反而被视为“救世主”一样的存在。

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得提到日本社会的另一面:由于少子老龄化而造成的劳动力短缺问题。如今的日本面临着相当严重的缺人问题,整个社会的劳动力占比已经跌破了60%。工作的人少,使得社会保障体系承受重压,65—69岁的老人超过一半还得出来工作。

此前日本已积极引入外来劳工以及机器人来弥补劳动力问题,而ChatGPT的出现,无疑是在另一层面补充人手,提升社会的生产力。

根据智库Recruit Works Institute 4月发布的研究,到2040年,日本可能会面临超过1100万的劳动力短缺。

此前日本已积极引入外来劳工以及机器人来弥补劳动力问题,而ChatGPT的出现,无疑是在另一层面补充人手,提升社会的生产力。

相较于新的智能手机、新的电脑系统、新的储存介质,对于日本人来说,ChatGPT的使用抵抗要小很多。

首先它是免费的,并不需要人们放弃手上的老物件,额外花费一笔钱去采购。

其次,它的使用难度要小很多。尽管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ChatGPT大师,需要掌握专业的提问方式,但是对于新手来说,你只要问出自己的问题就好。它的门槛,甚至比搜索引擎还低,老年人也可以学会。

最后,ChatGPT所带来的隐私问题,并不会像个人编号卡那般显眼,而只是让网站记录你曾问过的问题—这就和在搜索引擎留下的问题记录一样。担心隐私的人通过谨慎的提问方式,也可做到不留下个人的明显意图。

而ChatGPT所带来的生产力提升,以及对劳动力短缺问题的解决,却实实在在地对那些中老年人有着好处。明面上,老人也有了个简易“智囊”;暗面上,它会减轻年金系统的压力,延缓推迟退休年龄的脚步。

中老年人不是什么都反对的“老害”,对自己好的,当然举双手赞成。就这样,ChatGPT在政府层面、民间层面,经过几番讨论都没有遇到阻力,也就顺利地试水了。

人工智能的率先导入,是否能让日本在数字化上“大跃进”尚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明确的是,如果未来世界分为了“可以使用ChatGPT”和“不可以使用ChatGPT”这两大阵营,那么它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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