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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诗中的“樵阳八百”及其神仙观

2023-06-05王弢

美与时代·下 2023年2期
关键词:钱谦益

摘  要: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中提到,钱谦益《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首》及钱曾笺注,分别提到了“石函”与“樵阳八百”等典故。这些典故与道教文献、民间文献及信仰有关。钱氏直到晚年也依旧对现实世界抱有强烈的关怀,英雄与神仙在钱谦益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并不矛盾,而是统一在“英雄回首即神仙”这样的理念之中。

关键词:钱谦益;彭幼朔;樵阳;石函;龙沙谶

一、“樵阳八百”与民间文献

钱谦益《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首》在《牧斋有学集》的卷六,其第七首提到了“石函”“龙沙树”等典故[1]9。原诗为:

八百分明著籍仙,樵陽名记石函镌。珠帘正面龙沙树,记取垂垂拂槛前。[2]300

钱曾对这首诗的笺注中提到了彭幼朔《九日登高寄怀虞山钱太史》一诗,诗中有彭幼朔的自注,称:“近人发许旌阳石函记。虞山太史官地具载。其当在樵阳八百之列无疑,故落句及之”。彭幼朔的这首诗收在《列朝诗集》闰集第三。原诗为:

落木萧萧两鬓皤,登高纵览旧关河。漫嗟鱼服英雄老,烂醉龙山感慨多。千古风流吹帽尽,百年时序插萸过。石函君已镌名久,有约龙沙共放歌。[3]6382

钱曾的笺注还引到了白玉蟾的《许真君传》:

真君摄伏巨蛇,有小蛇自腹中出,弟子请追戮之。真君曰:五百年后,若为民害,吾当复出诛之。以吾坛前松柏为验,其枝拂地,乃其时也。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五陵之内,当出弟子八百人。其师出于豫章,大扬吾教。郡江心忽生洲掩过沙井口者,是其时也。[2]300

根据这些信息可知,所谓“樵阳八百”似乎源于许真君的一个谶语。彭幼朔的注认为钱谦益的姓名、官地记载在“石函记”中,这将钱谦益与这个千古谶语联系了起来,钱氏成了许真君八百弟子中的一个。

事实上,这就是晚明影响较大的“龙沙谶”,根据谶语内容,其应验时间恰好在晚明万历年间,因此在当时形成了某种议论风潮。关于“龙沙谶”的研究已有不少,如张艺曦的《飞升出世的期待》、何璇的《龙沙谶之下的晚明文人书写风潮》等论文[4]。本文从钱谦益及其相关诗文角度略作补充。

“石函”与“樵阳八百”两个典故不同,前者出自道家经典,而后者更有可能源自民间非经典文献。所谓“非经典”,一方面是指这类文献往往不收入经典《道藏》之中,另一方面是指这类文献的内容会随时代需要而被改易,这一点在后文所举的清刻本《瀛洲仙籍》中有所体现。

“石函”的典故出自《许真君石函记》。许真君的故事并非后世的附会,根据许蔚的考证,许真君的故事可以上溯到六朝志怪小说[5]。《道藏》众术类收有《许真君石函记》,其序中说:

真君姓许,名逊,字敬之,汝南人。其祖父世慕至道。西晋武帝太康元年举孝廉,不就。朝廷加以礼聘,真君不得已拜蜀郡旌阳县令,因乱世弃官入道,精志修炼,乃踵孝道明王之教,真仙飞举之宗。……后于东晋孝武帝宁康二年甲戌八月一日,于洪州西山感上帝玉诏,举家四十二口并百好拔宅上升,乃留下一石函,谓曰:“世变时迁,为时之记。”[6]413

所谓许真人就是许逊,又因其做过旌阳县令,而被称为许旌阳。许逊于东晋宁康二年飞升,即372年。根据钱曾所引谶语,其应验的时间约为1612年,即万历四十年前后。然而翻检《石函记》上下二卷,其中并未提及所谓“樵阳八百”的说法。

万历间,一壑居士彭好古所编的《道言内外》也收了《石函记》,书前有彭好古作于万历庚子(1600年)的题辞(如图1),说“尝读《聚仙歌》,知八百之谶,自真君始”,又称“康宁距今盖一千二百四十二年有奇矣,而八百地仙未见有应运而起者,岂谶为不足信耶”,之后又从谢观复、朱明叔、郑道全等人的传承来证明《石函记》的可信,又由《石函记》来证明谶语的可信[6]296。这说明虽然官方出版的《石函记》没有提及这个谶语的详细内容,但民间对这个具体化了的谶语还是颇有兴趣的,并且以“题辞”的方式依附于经典文本之上。

彭幼朔提到的那份名单似乎没有流传下来,但我们在民间非经典文献中发现了一个清代的文本,内容与之类似。距离晚明已经过去二百年的清代嘉道年间,民间依旧有“龙沙谶”的信仰,其做法与前代如出一辙。清代济一子傅金铨刻有《新镌道书樵阳经》,其卷二有《许旌阳真君龙沙谶记》,提到了真君上升一千四百四十年后,有各种灾难,“八百地仙相继而出”,这里比钱曾和彭好古的说法又推迟了200年。这进一步说明,此类性质的道书,会根据编撰者的需要而更改内容。

在此篇之后,同卷又收有《瀛洲仙籍》。通篇以七言韵语写成。从书名和内容来看,都与彭幼朔所说的那种记载了八百弟子的“登仙名单”非常相似。《瀛洲仙籍》序落款为“大明洪武二年三月谷旦楚元和子识”,序文称根据兰公堂石碑所言,一千二百四十年前有许逊授《樵阳经》而后飞升,此后“一千四百年”会出八百真仙(如图2)。这是非常巧妙的说法,既证明了信息来源的真实性,即许逊之后一千二百四十年的兰公堂石碑;又显得语言与当时时代有密切的关系,将应验时间定在“一千四百年”后的清代。

清代的编写者对《瀛洲仙籍》的序文做了巧妙的修改,但正文预言时间依旧为“一千二百四十年”,又提到了“帝王流传靖庆历”,数到万历而结束。全文末尾又预言了“龙沙会聚庚申岁,咸成道果礼玄元”[7]664-648(如图3),晚明的庚申应该是指万历末、泰昌元年(1620)。如果我们可以接受这类文献会随时代需要而不断修改的话,那么1620年就很可能是其正文写定的时代,也就是说这份“名单”流行于万历年间,而被嘉道间的傅金铨直接采用。

更有趣的是,《瀛洲仙籍》正文里还真的明确列举了登仙的名单,如“黄州三姐柳氏女,清江道士李轩峻。黄榜街头牛马羊,时人趂此是三狂”[7]665(如图4),然而提到“钱”字的似乎只有一处,且与钱谦益没有明显关联:

钱蓝郑少冯溪翁,水清柏叶九州丰。二十四子西川去,处处杨华有路通。[7]666

总之,这样的信仰虽然可以在经典的道家文献中找到依据,但其关键信息“樵阳八百”的登仙名单却仅见于民间文献之中,那么其创作与解释自由也就掌握在了每个时代的神仙家的手中了。

二、钱谦益何时得知自己名列仙籍

来自民间文献中有关钱谦益名列仙籍的信息被传达给钱氏本人的过程中,彭幼朔显然是一个关键人物。根据《列朝诗集》记载,彭幼朔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曾经用仙药救活了杨涟,死后又有他进入仙境的传言[3]6381。

彭幼朔在诗中称钱谦益为“太史”,明清时代的“太史”一般是指翰林,而钱谦益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入翰林院。彭幼朔于天启五年(1625)因杨涟弹劾魏阉事受累,“又罹祸,改冯姓”,丙寅年(1626)逝于金陵[3]6381。因此,彭幼朔的《九日登高有感寄怀虞山钱太史》应该作于1610年至1626年间,且从诗中“漫嗟鱼服英雄老,烂醉龙山感慨多”等句感慨世事的情绪来看,作于其临终居于金陵的可能性更大,而“有约龙沙共放歌”似乎又是对钱谦益等后辈的期待。总之,注文中所提及的“近有发许旌阳《石函记》”等事,很可能就是那段时间民间刊印的类似上述《瀛洲仙籍》的道书,而不是《石函记》本身。

这首诗应当就是钱谦益名列仙籍这一信息的载体,很快就抵达钱氏的手中。《初学集》卷二《还朝诗集下》“起天启元年辛酉,尽四年甲子”[8]47。其中有《寄严道徹太守二首》,作于天启元年至四年的诗,虽提到“樵阳图籍”,但尚未称其名列八百弟子之事:

侍君官如谪籍初,一麾况复早县车。蒲团已悟拈花案,尺素争传倒薤书。仙官严厓君旧筑,樵阳图籍我新疏。吴门采药应相待,侯枣杨桃好共锄。(其一)

朝班点罢即仙班,不出朱门亦闭关。为问君平能市隐,何如长史驻人间。银筒大药云尝护,石井神丹暮自還。行过华阳重回首,如今乌目是虞山。(其二)

(原注:《真诰稽神枢》:淳于斟入吴乌目山中隐居,遇仙人慧车子,授《虹景丹经》。陶隐居云:吴无乌目山。盖偶忘乌目山是虞山也。)[8]79-80

牧斋60岁、崇祯壬午(1642)作的《留仙馆记》则称:“吾尝从樵阳之侣,窥石函之秘籍,得厕名其间者,吾党盖有人焉,未可谓神仙去人远也”[8]1144。“厕名其间”这一讯息,说明他已经明确得知自己名列仙籍。这进一步证明了这一消息很可能就是彭幼朔于天启六年(1626)传达给牧斋的。

《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绝》作于丙申,即顺治十三年(1656年),距离天启六年已30年,钱谦益对此事仍然念念不忘。陈寅恪先生还提到钱谦益晚年与钱曾唱和的《胎仙阁看红豆花诗》,钱曾原诗句中提到过“八百樵阳有名记”[1]7。这几首唱和诗收在《有学集》卷十一《红豆诗三集》,其目录随注称该集收录诗作的时间“起庚子年,尽辛丑年”[2]10,此时钱谦益年纪恰在79、80之间。从《看红豆花诗》以及钱曾《断句八首》内容来看,也是为钱谦益祝80大寿,距其离世也仅3年,钱曾作为晚辈其使用“樵阳八百”这样的典故自然是投牧斋所好。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石函”“樵阳八百”等典故贯穿了钱氏晚年,借用陈寅恪先生的“古典与今典”的理论,来自道教经典及民间文献的典故与晚年诗文中对过往事迹的追忆构成了古典与今典的呼应。

三、“英雄回首”的神仙观

《初学集》卷四收有钱谦益作于彭幼朔死后第二年丁卯即天启七年(1627)的和诗,题为《彭幼朔仙翁丙寅十月化去,岁尽却有手书贻所知,多言化后事,盖尸解也。幼朔尝登高,寄余诗,云“漫嗟鱼服英雄老,烂醉龙山感慨多”,盖亦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者。昔人言英雄回首即神仙,此语盖不诬。丁卯九日,独坐感叹,因续成其诗,以传于好事者》,诗文如下:

桃实偷尝已再过,榴皮书字半消磨。尚嗟鱼服英雄老,无那龙山感慨多。梁父旧游还跨鹿,(原注:幼朔云:“有道人见徐元直跨白鹿,往来巴蜀山中。”)青城老将去乘骡。(原注:姚平仲事,见陆务观《渭南集》。)知君不少登高伴,却望人间一醉歌。[8]154

无论从诗题中“英雄回首即神仙,此语盖不诬”,还是诗中所用“跨鹿”“乘骡”的典故,都可以读出,钱谦益在天启末时对彭幼朔命运的理解及同情,并且对其英雄老去向往神仙这一选择的认可。

到了崇祯年间,其所作的《留仙馆记》还说:“士君子出而致身遂志,分主忧,振国恤;其为修炼也,视山泽之癯,鷮息禽戏,块然独存者,所得孰多?”[8]1144更加显示出对仕途生涯的某种徘徊,以及对修炼的兴趣。与彭幼朔受魏党迫害相似的是,钱谦益的丁丑囹圄之灾。事见《初学集》卷十二《霖雨诗集》序:

闰四月二十五日,下狱刑部。尚书侍郎暨台谏郎署相见者五十余人。久旱,次日大雨,刘敬仲司空迎谓曰:“此霖雨之征也。”余笑曰:“安知不曰‘烹弘羊,天乃雨乎?”因以《霖雨》名其诗云。[8]385

然而,钱谦益也并非全然否定仕途生涯,所谓“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者”两方面并不矛盾。彭幼朔“有约龙沙共放歌”显然不是独自出世成仙的口吻,反而充满了对后辈的期待。

钱氏直到晚年也依旧对现实世界抱有强烈的关怀,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论钱氏暮年仍在关心南明国是[1]1180-1183。英雄与神仙在钱谦益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并不矛盾,而是统一在“英雄回首即神仙”这样的理念之中。“功名自喜之士,晚而入道”,何时为“晚”?已入暮年的钱谦益依旧处在英雄与神仙的中间状态;又或者二者似乎超越了现实时间的局限,钱氏始终同时践行着英雄的功名自喜与神仙的晚而入道。

参考文献:

[1]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钱谦益,撰.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钱谦益,编.列朝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何璇.龙沙谶之下的晚明文人书写风潮[J].华大史学研究,2017(1):27.

[5]许蔚.许逊信仰与文学传述[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8:8.

[6]上海书店出版社编.道藏 19 [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北京:文物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7]李一氓.藏外道书 6[M].成都:巴蜀书社,1992.

[8]钱谦益.钱曾,笺注.钱仲联,校.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作者简介:王弢,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古典文献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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