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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岁安平

2023-06-04苏轻浅

南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子母亲

苏轻浅

她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人生,错乱了他的轨迹,偏偏又擦不掉,抹不去。

二月二四是个吉日。

一台轿撵缓缓从宋府抬出,沿着东大街朝前去了。

出门的时候,母亲追上来拉住宋宜臻的手,哽咽道:“臻儿,去了谢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轻轻拍了拍母亲,低眉含笑道:“母亲,放心。”

直到进了轿子,她才敢将离别的悲伤袒露片刻。刚才母亲冲过来拉住她,她险些落下泪,可是她不能哭,更不能误了吉时。只因今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算计好的,她是被拿来冲喜的,她错不得。

母亲是担忧她,若是平日,一个七品官员的嫡女能嫁入侯府世家,该是多大的荣耀,父亲母亲会有多欢喜。可是今日出门,他们眼中的每一处悲悯,都在告诉自己这将是艰难的一生。

轿子经东大街,拐入清平街,宋宜臻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她不用看就知道,街上卖汤饼的大娘正拿着大勺,站在大锅边,即便是冬日,她仍热得满头大汗。若是她露出头,那大娘保管叫住她,宋家小姐,给你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饼。

她幼时常和爹爹来清平街,她喜欢这里的喧闹,这一路上胡饼的辛香,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都让她觉得温暖,她特意改了迎亲路线,转向清平街,她想在一路热闹中被迎进谢家大门,那未来的日子也兴许会热热闹闹。

谢家今日未来多少宾客,她跪在地上敬了茶,拜了天地,便听到有人喊:“嘉礼初成,良缘逐缔,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她被牵引着入了洞房,红烛满室,花果芬芳,她遥遥望见躺在床上那个几乎没有生息的男人,那便是他的夫君,平阳侯世子谢思聿。

京城的人都道宋彦一心想要攀附权贵,竟把女儿嫁给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将死之人,莫不是贪图平阳侯的泼天富贵,怎会把好端端的姑娘家嫁去冲喜。

可宋宜臻知道,爹爹绝不是贪慕荣华之人。是她听说平阳侯夫人要为谢思聿冲喜时,亲自去求的爹爹,那时一向疼爱她的爹爹,难得的动了气,把她禁足在祠堂思过。

宋宜臻便生生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昏倒在地。养了一个月,才将将好些,爹爹来看她,她卧在床上,牵着爹爹的衣角,像极了幼时的恳求:“爹爹曾说,在婚嫁之事上绝不勉强女儿,只要是女儿想嫁的,不管是高门还是寒士,都任凭女儿做主,爹爹,女儿只想嫁给他。”

“可是嫁给一个这样的郎君,无人为你在侯府撑腰,会有多少暗箭和腹诽,又会有怎样的揣测和栽赃啊。”

“女儿不怕,也絕不后悔!”

时至今日,宋彦也不知这个向来乖顺的女儿为何一心要嫁给谢思聿。养在深闺里的女儿,莫不是仰慕世子少年征战,雷霆沙场的盛名?其实宋宜臻一共见过谢思聿两次。

第一次遇见他,是上元灯会,宋宜臻和绛云一道去街市看花灯。她远远便瞧见那盏牡丹灯,层层花瓣在热气地游走下仿佛次第开放,灯影朦胧间,似乎还有蜂蝶在花间起舞。她站在摊子前,应下了老板的两个灯谜,却怎么也应不出最后一个。正当凝眉思量时,却忽听身后有人说:“哥哥,我想要那盏灯。”

她一回头,却见一个清姿俊朗的男子牵着个雪团子般的姑娘,那小姑娘的手正指着自己想要的灯。男子拿起谜面思忖了一会,提笔便破了那三个迷。

灯落到谢思聿手里时,宋宜臻的眉眼霎时暗了几分,那花随着热气上涌,热热闹闹地开着,当真机巧。

谢思聿看着她一脸憾然,蹲下身对小姑娘说:“思芜,这位姐姐也喜欢这盏灯,不若我们先给她,哥哥再给你找一盏更漂亮的,好不好?”

女孩嘟着小嘴,他却满脸温柔地劝慰,直到谢思聿把灯递过来,宋宜臻方才醒过神,忙敛衽行礼,道:“多谢公子相赠。”

第二次,她本是出去为母亲抓药,刚刚行到长街,却突然听到锣鼓金鸣,便赶紧令马车避让。透过纱帘,宋宜臻看见那位萧疏轩举的少年世子,一身乌金宝甲策马穿过城门,街上的女子都争抢着来瞧他,长长的街道不一会儿便都是抛洒的鲜花和绢帕。

许是街上此时人声鼎沸,又或许是一列马队雄姿勃发,她家的马儿不知怎地,忽然就躁动起来,朝着人群冲撞过去。

她在轿子里霎时慌作一团,却见凌空一道黑影,从人群中横掠过来,利落地坐上马背,勒紧缰绳,又轻轻抚弄马的鬃毛,似是在安慰,不一会儿马儿就安静下来。

许是察觉到她在看他,他亦侧过头看过来,那一霎,他眼中千风浩荡,江河拂川,她忽而明白,余生再无倾城色,一草一木皆相思的深意,无怪京城人人钦羡谢家好儿郎,争相要将女子送入侯府。

可她亦知以自己的出身,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侯府的世子,直至那日,她听说谢思聿在战场受了重伤,昏迷数月不醒,已然药石无医,平阳侯夫人心急如焚,不得不在官宦世家中找女子来为世子冲喜。

可曾经倾慕于他的高门贵女无人愿嫁一个生死未卜,缠绵病榻的男人,纵然有泼天富贵,这辈子也便如死物般烂在那屋子里了。

清流人家也怕人戳着脊梁骨骂自己卖女求荣,直到宋宜臻主动应了这门婚事,这才解了平阳侯府的燃眉之急。

宋宜臻自来了侯府,便安心待在东院,日日守在谢思聿身边,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染烟火,也没有生气。这天夜里,窗外风急雨骤,狂风掀起屋顶的瓦片,拖拽着窗外的树枝,像是趁夜出逃的魑魅,在空中凌厉地啸吼。暴雨如瀑,银蛇游走,惊雷如揭天的鼓角撼动着窗外的夜色。

宋宜臻从睡梦中惊醒,正欲起身去看看,却无意扫见摇晃的烛影中一只手正缓缓抬起,她的心猛然一窒,低头看见谢思聿眉头紧锁,颈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攥成拳状,咬紧的牙关也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吼。

宋宜臻突然想起张太医曾嘱咐她,若谢思聿夜里睡得不安,便要迅速绑住他的手,赶紧派人去唤他过来。那时她还尚未意会,只觉得他一直昏眠怎会睡得不安。

宋宜臻忙叫绛云去叫院子里的值守。值守仿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绳子,几人合力才绑住谢思聿,将他死死按在榻上,直到张太医赶过来。

这一刻,宋宜臻才知道,原来他并非如活死人般只在一呼一吸间留存于世,他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如在暗夜中行走的人乍然看见了一丝光亮,宋宜臻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她开始随着张太医学习施针喂药,如何调制安神香,也翻遍药食典籍,想为谢思聿寻得治病良方。

宋宜臻聪颖明慧,很快张太医开始放手让她去为谢思聿施针,她抚过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脑中勾勒着他在边陲运筹帷幄,马革裹尸的豪迈,这是满身的勋章,也是他对百姓的承诺。

婚后第三年的春日,窗外的桃枝发了嫩蕊,团团簇簇,如火如荼。晴日方好,宋宜臻叫上绛云在窗外踢毽子,主仆两人玩得尽兴,闹作一团。

小歇了片刻,宋宜臻起身折下几株桃枝,准备放在临窗的花瓶里。阳光透过窗牖,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她抱着一捧花,踮脚踩在阳光的碎影上,既是小心翼翼又带着少女的顽皮。

这三年,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花木,一心想要集齐四时美景,如果哪一天谢思聿醒来,睁开眼便能看到一个生机勃勃的人间。恰如每一日的期许那样,她轻笑着回头看他,却霎时惊得碰倒了香几上的花瓶,榻上之人正睁着如墨似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张太医到的时候宋宜臻还没从惊骇中醒过神来,只混混沌沌地听张太医对她说道:“许是这三年你日夜不停,精心看顾,才叫世子从昏迷中醒来,既醒了,便是精誠所至,药石可医了。”

谢思聿醒来后,宋宜臻还同从前那般日夜不离地照看他,他却从母亲那里唤来两个小厮帮忙,再不叫她近身侍候。

夜里她仍睡在外间的小塌上,听见里间的异响,便知他的梦魇又要发作,急忙赶去给他施针,却被他一拳挥在胸口半天喘不过气。

待谢思聿从混沌中醒转,看见宋宜臻坐在床边正蹙紧眉捂住胸口,汗珠沾湿额发,立时错开眼,淡淡道:“我已与母亲说好,从明日起我搬去西院住,今后我的事你无需再管。”

谢思聿的伤好得很快,又再度回到朝堂,白日里他仍是丰神俊逸人人交口称赞的平阳侯世子,可是夜里,却常常噩梦缠身,枯坐到天明。

近来,谢思聿几日都不曾回府,宋宜臻向他身边的小厮打听,那小厮倒也坦诚,只说世子日日在逐月楼与江淮江公子饮宴。

江淮是掌管户部的明远候家的小公子,成日浪迹于城中各坊各市,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都和他甚有交情,京城谁人不知这位江公子夜夜醉卧花丛,莺歌逐浪,当真是位风流不羁的世家子。

入夜,逐月楼火色如龙,声鸣影动,充斥着脂粉和欢情的浮糜奢丽。谢思聿坐在一处僻静的厢房对江淮道:“我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你那些兄弟的家眷大部分都从户籍簿上找到了,户部自会拨款去好生安抚,这一仗力挫了大凉的士气,他们以身殉国,皇上会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入喉的酒,辛辣刺鼻,从谢思聿醒来后,他便只喝这又糙又烈的酒,仿佛这般粗粝地痛饮才能让他忘却。

画月倚在窗旁,漫不经心道:“不知谁家的小娘子竟找来这种地方,正被街上那几个痞子绊住,脱不了身。”

疏雨横斜,宋宜臻已经在雨里等了很久,夜色又深了几许,醉酒的郎君们从她们身边来来往往,几次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们。绛云心里惧怕,几次催促她快点回府,宋宜臻却道:“世子的马还在,我就在这等他。”

直到那几个痞子讪笑着走近,言语轻薄,绛云正欲挡在她身前,却见宋宜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凛然道:“你们若再上前,刀锋无眼,别怪我不留情。”

可她一个久居内宅的女子,怎敌得过混迹于街市的无赖,她越是强硬,落在他们眼里便越有趣味,不一会她和绛云便被几人围住。

直到那把锋利的刀抵上自己的脖子,冰冷的寒铁擦过细嫩的皮肤,宋宜臻的心里才泛起一丝惧怕,凄凄细雨中,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宁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当她暗自思忖,一个黑影疾步上前,几拳撂倒了围在她旁边的痞子,她还未看清来人,手臂就被紧紧攥住,绛云在一旁惊呼:“世子?”

“你为什么在这?”立在身前的男子满身酒气,夜风染得他额间的醉意愈浓,他蹙着眉,捏着她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

宋宜臻几次挣脱不掉,缓声道:“母亲病了,让你回去,她说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也不预备管自己的母亲了。”

“这样的事,让小厮通传一声便可,你何必来这里候着。”谢思聿的语气里有些摄人的冷厉。

宋宜臻已经许久不曾看到他,那一日,她特意早起,却只遥遥看见他策马离去的背影。最近京城都在说,谢家世子看上了逐月楼的画月姑娘,正要为她赎身,不日就会迎娶她进门。

她并不想管他与画月姑娘之间如何,只是,母亲病了,张太医几次给她问诊都被拒绝,母亲说见不到谢思聿,绝不喝药,宋宜臻只能趁夜来逐月楼找他。

“你为何不用家里的车马,若逐月楼的人看见,自会上来通传,今夜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谢思聿虽咽下半句话,却仍是恼怒她的鲁莽。

“若让人看到家中妻子夤夜来这里寻你,只怕郎君脸上也无光。母亲在家等你,你何时回家?”宋宜臻语气也不由地重了几分。

谢思安冷冷睨着她,回道:“我的事不劳夫人挂心,夜里风凉,你回吧。”

见他要走,宋宜臻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他却一摆衣袍,转身向逐月楼走去,夜雨湿衣,划过手心的衣角留下一片冰凉,宋宜臻抬起头,却看见不远处撑伞立着一个姑娘,顾盼生姿,丰肌玉骨,确实是个美人。

那晚,谢思聿深夜才回府,挨了母亲一顿责骂,这几日,一直待在府里照顾母亲,一应事务皆都在府中办理。这天夜里,他正在书房看公文,却听见细微的叩门声。

门一开,飘洒的风雪霎时扑进来,宋宜臻穿着紫花团金的小袄站在门外,谢思聿刚要说今日的药已经喝完,却见宋宜臻一脚踏进屋内,皱着鼻子嗅了嗅,说道:“看来今日的药是喝了,张太医再不会来怪罪我了。”

谢思聿想拉住她,把她推到门外,她却挽起袖子道:“前几天被你抓伤的地方还没好,你若再欺负我,我就去告诉母亲。”

她的眸色水光潋滟,像是春来桃蕊上的一滴露水,在火色下盈盈晃动,抬头看着他神色却有些黯然,“我只想来看看你,我照顾了三年的身体,怎能又被你这么白白糟蹋了。”她离他极近,说话间唇齿逸出淡淡凛香。

谢思深看了她一眼:“你喝酒了?”

宋宜臻歪头一笑,“母亲说你最爱书房外的那株红梅,我便收集了一整个冬日,悄悄酿了酒,想着等你醒了,把我们未尽的合衾酒喝了。可如今我已不想再等了,谢思聿,你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从此便只能同她红烛对饮。”

她言语间,脚步蹒跚地欺身上前,清冷的梅香衬着她绯红的脸颊,真如冬日那蓬艳丽的红梅。甘冽的酒气淡淡萦绕上来,那双澄净的眼里,泛着少女的懵懂和迷惘。

他本以为她会借着醉酒来斥他流连花街柳巷,却听见她说:“谢思聿,你瘦了。可今后我还能再为你做什么呢?”

像是真的醉了,她阖上眼,身子发软,险些一个踉跄磕上桌角,谢思聿忙伸手揽住她,怀里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他以为她睡了,正想去推她,却听到怀里的人哑声道:“谢思聿,若能重来,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今日,母亲特意让谢思聿带着宋宜臻上街逛逛。自嫁入谢家,她一直久居深宅,日渐清瘦,毫无韶华正盛的明丽和活泼。

谢思聿坐在马车上神情淡然,宋宜臻坐在旁侧,不时掀起帘子看着窗外的热闹,却又怕行止不合宜,只把眉间的雀跃牢牢收紧在眼角的那一弯浅浅的笑意里。

谢思聿却透过她掀起的帘角,看见几个乔装打扮的巡防将士,他们混在人群中,面有灼色,像是在找人。何人何事竟让他们不便言明身份。

下了马车,他假意撞倒巡防,低语问过才知,竟有北凉细作潜入京城,只怕今晚会有异动。谢思聿立刻回身想去营中调集兵马,却被将士拉住,他们埋伏部署许久,还未打草惊蛇,到时只需见机行事便可。

谢思聿在人群里四处察看,他与北凉交战多年,深谙他们的容貌和声音。不知何时,长街两侧的店铺忽地烧了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一会儿便连成一片,气势汹汹地向人群扑过来。

谢思聿一边护着宋宜臻,一边疏散人群,在嘈杂纷乱中,一双阴鸷般的眼从不远处停在他的脸上,那双眼他无比熟悉,正是北凉将军朗晔。朗晔勾起唇角,深若渊潭的眉眼浮荡着难驯的野性,粗粝的声音沉沉道:“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诅咒,突然在谢思聿耳边炸响,周围烈火焚烧的爆燃声,皮肉的焦煳,人群的哀嚎,让他如坠深渊,他一个踉跄退后,撞在宋宜臻身上,宋宜臻这才看清,眼前这个青髯短髭的人竟然高眉深目,是个外邦人。

那人见谢思聿神色恍惚,突然亮出袖中短刀,向他扑来,宋宜臻拿起手中花灯砸在那人身上,一把将谢思聿挡在身后,那柄锋锐无比的短刀便堪堪扎进了她的胸口。

痛入百骸,可是她仍高声疾呼,引来了巡防营的注意,朗晔却趁乱跑了。

宋宜臻被抬回谢府时早已昏死过去,期间有片刻的清醒却念着谢思聿的名字。绛云哭着对她说:“姑娘,世子在人群里不知所踪,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宜臻除了刚醒来问过绛云几句话后,就一直静静躺在榻上,整日呆呆望着鸳鸯锦绣的帐幔。

“绛云,世子还是没有回来吗?”

绛云从外间端来药汤,轻轻摇了摇头。

“他…还在逐月楼吗?”绛云看着宋宜臻容颜枯槁,心中不忍,“小姐,莫要再想世子了,他不值得你对他如此。”

一滴泪从宋宜臻的眼角滑落,从一开始就是她自愿嫁进来为他冲喜,她曾见过他眼里的柔情,便以为有朝一日他也可以这样待她,可到头来,他们终不过是同一屋檐下的两姓旁人,情与爱始终都不曾属于过她。

她固然不悔,可也不再强求。握笔的手仍然虚浮,可当白纸上落下和离二字时,她的心却遽然一痛,一滴墨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就像她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人生,错乱了他的轨迹,偏偏又擦不掉,抹不去。

宋宜臻再次站在逐月楼下,酒肆花窗映着人影幢幢,她把手中的信交给了江淮。

江淮见她面容清绝,只轻轻道:“上去看看他吧,他不好。”

待江淮弯着腰把她带进逐月楼的一处暗阁时,她一抬头就看见谢思聿躺在窄榻上,眉头深锁,细汗涔涔,手脚也被绑住,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她刚刚嫁进谢家时。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可还是挣扎着不让我带他回府,他是怕他母亲和你担心。”

“画月姑娘一直在这里照顾他吗?”

“画月和我都在。谢思聿并非冷情之人,只是伤在内里,连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心魔里走出来。他散布流言要娶画月,其实是想让你自己离开。画月的父亲曾在战场救过他的命,这些年我一直在帮他找恩人之女,直到年初才找到画月。他视她做妹妹,想要尽早为她赎身,找个归处。”

“自他从昏睡中醒来,日日勤勉,为自己的恩人寻找亲眷,为死去的兄弟们向朝廷讨要丰厚的抚恤,却从没为自己打算过,甚至不曾看清自己的真心…”

那天夜里,昏烛冷光,宋宜臻看着榻上昏迷的人,伴着窗外肆虐的风涛,听江淮讲述了一个少年将军戎马倥偬的故事。

谢思聿从小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未及弱冠,便一战成名,那时的谢家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朝中大员都想来攀附。没过多久,沉寂多年的北凉,突然派大军长驱入境,打得边境将士措手不及,不得不拱手让出几座城池。

天子震怒,派了谢家父子前去,北凉似乎为了这一战蓄力以久,他们以一当十,打得无所畏惧,谢家父子兵分两路,却也胜负难分。

这时军中有人提出,枭莽山有一处深谷,若能將北凉大军诱入谷中,便可合围一击。战事胶着,可谓不破不立,谢思聿带领三千骑兵亲自前去诱敌,谁知却中了北凉的圈套。黑暗的山脊突然火光乍现,朗晔在火中狞笑着说:“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火炮从天而降,落地即燃,他们被困在深谷中前路渺渺,去路茫茫。风如夜枭在深谷里嘶鸣,赤焰如天降流火不断地砸向众人,壁立千仞的峭壁轰然倒塌,削肉成泥,火海吞没躯体的焦糊,令他作呕,可是军中将士为了掩护他,竟自动排起人墙,以一己肉身隔开熊熊赤焰,助他逃走。

愧疚和愤怒日日折磨着他,当两军再次对峙时,他如雷霆闪电,横扫千军,荡平一切。那一战最终以无畏不屈震荡山河的士气胜了,可是他却身受重伤,被一路护送回京。

奇珍异宝纷纷送入谢府,保他性命,可是皮肉之伤渐渐愈合,他却怎么都醒不来。

宋宜臻这一刻才知,他为何夜夜梦魇,即便身在繁华锦绣的光明处,他的心仍被困在烟雾弥漫的浓夜中,和那些死去的兄弟一起留在了枭莽山的深谷。

那天街上的大火,摧枯拉朽的坍塌声,还有北凉人狷狂邪魅的挑衅,再一次淹没了他,他如被浸入水中的笼中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灭顶的洪水再一次吞噬自己,却无路可逃。

翌日,谢思聿苏醒,静静地看着落在桌上的和离书。他想起从前未醒时,常常能听见宋宜臻和绛云在旁边小声玩笑,她明明仍是活泼明丽的少女,却不得不困在这一方阴暗的宅院里,守着一个已被判定生死的人。所以在他醒来之初,便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还她自由。

那时,她日日给他弹琴解闷,他心中嗤笑,一个形同枯槁的人,也会觉得闷吗?他睡着时,她就在窗前绣香囊,轻轻念着,谢思聿,祝你岁岁安平。

那时他对自己也是无望的,每每入夜,梦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时候,白日那一点对于生的渴望顷刻被碾得粉碎。愤怒、悲痛日日车裂着他残存的意志,他也想过一死了之。

只是,那些时不时的低声笑语、虔诚的祝祷、抚过他脸颊的那双柔软的手和在他耳畔细细诉说着四时变化的陪伴,让他也渐渐开始有了眷恋。

那日他醒来,阳光透过窗牖洒下细细碎碎的光,宋宜臻便从这光里走过来,穿着一身梨黄彩蝶穿花的长裙,峨眉淡扫,双颊嫣红,眉眼一弯,便好似灿烂的锦霞春朝。

他纷乱的思绪上一刻还徘徊在刀枪碎裂,血肉横飞的战场,可此刻良辰美景,言笑晏晏的女子带着少女的娇憨和明朗,让这晦暗的屋里一下就有了光。他几乎以为这就是一个梦,是从鲜血淋漓的战场里剥离出来的对于世间美好幻想的梦。

醒来后不久,他悄悄找到那个香囊藏了起来,有好几次,他都听到宋宜臻疑惑地问绛云,我做的那个香囊怎么不见了?他坐在榻上目不斜视地看书,却又透过字里行间的缝隙偷偷看她。

他的心病无药可医,纵然现在好了,方知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再次摧毁他。他只能以冷漠来应对她的嘘寒问暖,让小厮告诉她,自己日日流连逐月楼,甚至放出风声想要纳画月为妾。

昨夜她来了,在被心魔围困时,她又再次在他耳边轻声唤她,谢思聿,你要快点好起来。细细的银针扎入穴位,温暖的气流沁入五内,他从幽深的山谷里站起来,这一次他想走出来寻找光明。

春雨漫漫,一线风起,东院早已人去屋空,鱼沉雁杳,空余落花一瓣瓣随风飘零。

谢思聿回来后,再没有见过宋宜臻,他去了宋家,可宋家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若是她能离开京城也好,自从北凉细作潜入制造动乱开始,京城也不甚太平。

他一边整肃京城安防,又一边着手调查北凉细作的密谋,才知晓北凉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那一场大战后,谢思聿虽胜了,可是没有挫败北凉的根基,北凉王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卷土重来,而这一次,他的野心不在边陲,却直指朝野中心。

他一路追踪,在宫城角楼的附近,发现了硝石的痕迹,他派人守在不远处,发现有人借着清淤河道,在土里悄悄掩埋了东西。

接着他又发现护城河的水龙被毁,沿岸的柳树被掏了洞,藏了大量硝石。他想起那晚朗晔狷狂的脸,“谢思聿,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

大年三十这天午时,城中张灯结彩,百姓都沉浸在热闹的节日氛围里,谢思聿还在城中部署兵马,却忽然传来消息,京郊抓了几个北凉人,他们经不住严刑拷打,说要立马面见谢思聿。

待谢思聿将将带人马赶到,树林里突然箭矢齐发,打得他措手不及。好在谢思聿早已预料有诈,援军赶到,不多时就将北凉人围困在林中。

朗晔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来,“谢思聿,既然你来了,不如先进来见一个人,我猜你应该很想见他。”

朔风呼啸,惊飞林中雀鸟,日色一寸寸地被吞噬在狂风里,谢思聿走进树林,顺着散开的北凉士兵,看见被绑在高台上浑身挂着火药的宋宜臻。

风顷刻间停止了,翻飞的叶片也不敢妄动丝毫,他死死地盯着她,敛在背后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可是宋宜臻却对他笑了,他看见她轻启朱唇,无声地说道,谢思聿,不要看。

此时,一道焰火从城中升起,倏地划过天空,一丝笑意闪现在朗晔阴鸷地眸子里,“谢思聿,你的大礼马上就要来了,带着你的夫人,一起去阴曹地府收礼吧。”他用力把火把仍向高台旁的信捻,翻身上马,向着京城疾驰。

火把在半空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谢思聿迅速抽出随身短匕,凌空急转了火把的方向。

“朗晔,这一次你绝不会得逞。”谢思聿飞身下马,闪身腾跃,已到了朗晔面前,“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谢思聿了。”

朗晔邪魅一笑,道:“是吗?”谢思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掉在地上的火把,虽错开了地上的信捻,却点燃了干草,干草翻卷着火舌,御风向着高台上的宋宜臻而去。

谢思聿无意与朗晔缠斗,他出剑迅疾刚猛,掠过厮杀的兵将,跃上高台,热风掀起枯草,聚成燃烧的火轮,滚滚向他们碾来,“你快走。”宋宜臻在他耳边喊道。“他们要火烧宫城,你快回去救陛下。”

可谢思聿的手丝毫没有停下,他用力砍断绳索,将绑在她身上的火药小心解下,火药遇热即燃,信捻已然劈啪作响,谢思聿奋力一扔,半空中,巨大的爆裂声将两人震出几米开外。

此时,皇城的方向也响起巨大的轰鸣,冲天的火焰吞天沃日冲上云霄撕裂黑暗的云霾,席卷整个夜空。

“成功啦!”朗晔的眼睛迸发出骇人的欣喜。

“你再看清楚些。”谢思聿躺在地上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刹那,璀璨的烟火从火光里喷薄而出,像瑰丽磅礴的云霞,将天空染成一片波澜壮阔的赤金。

“是你!是你偷換了我埋在城墙外的火药,又让你的夫人诱我于此,让我的大计功亏一篑。”朗晔怒目咆哮。

谢思聿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宋宜臻,缓声道:“夫人一事,实属谢某意料之外。不过你来时,曾立下军令状,不破城都绝不回北凉,此刻你的兄弟皆死于禁军刀下,你如何向凉王交代,朗晔,这一仗,你输了。”

“谢思聿!”朗晔双目赤红,溃散的神志让他状若疯魔,不顾大军的包围,提剑就朝谢思聿砍来。

谢思聿挣扎着起身挡在宋宜臻身上,剑刃的寒光刺入宋宜臻的眼,她还来不及呼喊……

下一秒,朗晔的头颅被一支力拔千钧的箭洞穿,他目眦欲裂,轰然倒下。

火将枯草烧得劈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宋宜臻感觉到谢思聿在轻轻发抖。她抬手覆上他的眼,轻声道:“谢思聿,别怕。”

有泪盈在她的掌心,浅浅一窝,让她觉得滚烫,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宋宜臻,我们不要和离好不好?”

谢思聿借着受伤,搬回了东院。那天,宋宜臻去陪母亲叙话,用了晚膳才回院里,却发现屋里只透着几缕微茫的烛光,里面的人像是已经睡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绕过屏风,却愣在原地,龙凤喜烛氤氲出一团灼灼的火色,谢思聿穿着大红喜服,静静坐在桌前等她。她以为那身被她收起来的喜服,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可穿在他身上仍是那么风姿俊朗。

她呆呆地站着,看着他手执两个酒樽向自己走来,甘冽的梅香顺着喜服的轻摆丝丝屡屡地搅动着空气,那是她埋在梅树下的那坛,自从上次吃醉了酒,在谢思聿面前闹了那么一回以后,她再不敢吃了。

雪色皑皑,梅蕊吐信,他只手揽过她,眉眼似沉在星河里:“臻臻,行过这一礼,我们才算真正的夫妻。”他挽着她的手,一口饮尽杯中酒,“愿你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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