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会有极光吗
2023-06-04半步成诗
我闭上眼睛,日光覆在我的眼皮上,透出让人心生希望的橘色的光。
半步成诗
作者简介
边码字边听歌的港乐一级爱好者,喜欢发呆和做梦。
笔名来自于Eason的一句歌词:“让大家只差半步成诗。”
经常幻想有天自己能够获得瞬移超能力,但在未实现梦想之前,就让笔下的人物代替自己走遍世界各地。
这次的故事就产生于我听着Juno的《雷克雅未克》在路边疾走时遇到的一块奥运宣传标语。
凌冽寒风中,一个发生在冰岛的故事就这么应运而生。
感谢编辑将我从茫茫邮件海中打捞上岸,然后我遇到了你。
愿你我都能留住此生最美的那束北极光。
编者按
异国,风暴,再加上绑匪,我几乎可以想到自己被谋害后国内新闻放送的消息:“运动员林慕旗遭遇车祸失去听力后,在冰岛旅行途中不慎被当地匪徒劫持并残忍杀害。”
“林慕旗先生,四年前因意外丧失听力后,因为什么您又重返赛场呢?”一旁的手语助理冲我翻译,我笑着望向金发碧眼的记者:“在冰岛的时候,有位好心人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就特别感谢她。我想让她看见,正是因为她当年善意的救助,我才能够重新站在赛场上。”
本期新人作者半步成诗《今夜会有极光吗》讲述运动员与国际刑警的故事。这个设定不算新颖,配合着“男主被绑架”的悬疑感,被绑架后炸弹倒计时的既视感,剧情高能。整篇文章来看男女主的人设亮眼,尤其是女主,有点强大,剧情流畅和高能,还是值得一看的。让我们跟随本期的新人作者半不成诗一起走进《今夜会有极光吗》。
1
我总是在人生昏天暗地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时分里遇见苏陈茵。
兰因絮果,陈陈相因,好像世间的一切,包括我与苏陈茵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
那天冰岛的天气很糟。
我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
收拾好地上的酒瓶子后,天色即将转暗。
路旁的树枝上挂着闪闪发亮的小彩灯,路上皆是立着领子裹着大衣匆匆往家走的行人。
狂风夹杂着碎雪拍打着玻璃窗,这么坏的天气,可电视里讲今晚会爆发大量极光。
我一点都不信,但我还是穿好外套出门。
雪和雾混杂在空气里,稀释得路灯只剩下一点微薄亮光。
我听不到声音,又不愿麻烦旁人,只能循着导览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雷克雅未克最著名的观景圣地去。
这样恶劣的天气,极光的出现已没有可能。
但无所谓。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靠海的一条长椅上。
海水被狂风卷着拍在岸上,鸟群急速飞离海洋,距我长靴一米以外的地方已被凉水打得湿漉漉。
失去听力后,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在欣赏一幅油画。任画里如何惊涛骇浪命悬一线,画外的我只是死气沉沉地坐着,除了距我脚边一米外氤出的水痕外,我只是路人。
我望着眼前海天已不再分明的朦胧一团灰色,固执地等着。
忽然,有人大力拍我的肩。
我扭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澄澈双眸。
来人戴着毛线帽,围着围巾,鼻头因室外气温冻得通红。
见我没反应,她抬手取了毛线帽下来,双手拉着帽檐往下拽,将毛线帽帽檐固定在我耳朵下方。
她弯腰凑近,伸手探测我的脖颈温度,然后两手抓住我的手臂,试图拉我起身。
我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被她当作一位遇到麻烦的人。
于是我抬手,在她焦急又不解的目光里指指耳朵,然后摇头。
“我听不见。”
狂风在耳边呼啸,我稍微拔高音调。
几秒后,来人拉下围巾露出口鼻,配合着口型冲我打手语。
当我看她娴熟地打出“你叫什么名字”的手势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真可惜,这是除“你好吗”外,我能看得懂的唯一一句手语。
冰天雪地,以及在极端天气里试图与我交流的路人。
这样的场合下,我不该笑的。
可眼下我只觉得放松。
“抱歉,我耳朵听不到,也不会手语。”
仰头看着女人在雪地里愈发晶莹剔透的眸子,我勾着唇角,这样和她讲。
2
事故發生后,我第一时间找了老师教我手语。
在那节距今六个月,历时仅有十分钟的手语课上,我唯一学到的只有“你叫什么名字”和“你好吗”两个手势。
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当她忍不住用那种惊诧又惋惜的神情望着我时,我一言不发,选择起身离开。
我想他们还会私底下谈论我,大概是些命运无常、风水轮流转的无聊话题。
或许是为了逃避,某天夜里,我连夜驱车到机场,胡乱买下一班即将起飞的机票。
两小时后,我孤身一人站在了冰岛的土地上。
工作人员迎上前来向我歉意地解释什么,我抬手指指耳朵。
他诧异地上下打量我,在手机上点弄几下给我看:“半小时后有暴雪,飞机没法再飞了。请您在暴雪来临前尽快安排住处。”
站在出境大厅,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以及中央指示牌上室外零下三度的标志,我裹紧衣服,快步上了路边等候的出租车。
或许是连续两趟航班的飞行使我显得过于落魄,司机心领神会地将我载到半小时车程后的一家民宿旁。
壁炉里的火快要烧尽,柜台前的男人却浑然不知。
他蓄着胡子,正和旁人争执着什么,肢体动作分外激烈。
见我进来,他们停止争吵,其中一人背对我站立,前台摸着鼻子,警惕地看着我。
“订一间房。”
我看着柜台前的男人,余光却瞟见另一人脖颈后的奇怪纹身。
好在他听得懂英语,交付押金后,连身份证明都不需出具,我顺利拿到了房门钥匙。
正欲离开,柜台前的男人拉住我的胳膊。
大概又是些景点门票优惠之类的话题。
我皱眉,正欲向他说明我的听力障碍,下一秒,有人将厚厚一沓文件甩在桌上,震得桌子都在抖。
我扭头,身后站着一位来势汹汹的女性。
她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同色系的毛线帽和超大的金属耳环,眼线末端挑得张狂凌厉,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柜台前的男人。
女人嘴巴张合,前台的男人既畏惧又恭敬,谄媚地笑着递上账本。
见他注意力转移,我松口气,胡乱拿本柜台上的宣传册便快步离开。
纯白又素净的房间,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大片森林和皑皑雪景。
我躺在床上,看着玻璃反射出的烧得正旺的壁炉,竟感受到难得的静谧。
天光还未大亮,楼上重物撞击地面的震感将我吵醒。
我推开房门,隔着环形楼梯往下望:大厅里拉起了黄色警戒线,警察蹲在地上提取样本,地上是尚未被擦掉的大滩血痕。
住客们神色慌张,提着行李匆忙离开。
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士朝我走近,向我展示昨晚柜台前的男人照片。
我内心一震。
作为目击证人,在警局做完笔录后,负责此案的警官专门派人开车将我送回旅店。
“注意安全,侧写画像出来后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确认,有问题随时打给我。”
警察离开后,我关好房门,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晚神情冷漠一头红发的女人。
眼下,风大雪大,面前女人一脸素净,正满是关切地望着我。
我回过神来,摸着头上温热的毛线帽,想着警局里对警察讲的“那个来势汹汹的红发女人”,有些心虚地冲她笑:“别担心,我没问题,只是坐着看雪景。”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臂在长椅附近站定。
雪愈发大了。
这么冷的天气,女人衣着单薄,唯一可以取暖的帽子还在我头上,我摘掉头顶的帽子,向女人走去。
“你的帽子。”
女人没接,只是长久盯着我的双眸。
雾蒙蒙的雪景里,一道亮光陡然破开,将码头附近照得极亮。
一艘有一層楼高的小型货轮在码头缓缓停靠。
轮船控制室的窗子被拉下,里面的人隔着风雪冲我们大吼。
我无法理解当下状况,下意识望向面前女人。
下一秒,她伸手,猛地将我拉上甲板,而后松开缆绳。
货船加足马力驶向深海,漫天风雪里,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艘货轮甲板上,回望码头边越聚越多的警车,橙色的警笛破开浓雾,将码头周遭渲染得光怪陆离。
身形随水波摇晃,我紧紧靠着船舷,后知后觉地开口质问面前女人:“你做什么?”
她看着我,露出了我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这笑是带有挑衅意味的。
我愣愣地望着,看她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枪械,对准我。
“很高兴遇见你,我叫苏陈茵,”她肆无忌惮地从我口袋里掏出护照,然后颇有兴味地盯着我,一字一句,“林慕旗先生,你被劫持了。”
眼前这个面容恬静甚至脸上还带着和善微笑的华裔女性,是个不折不扣的劫匪。
这是我花了半小时才接受的现实。
冰碴子密集地敲在玻璃窗上,门外是望不到头的海洋和巨浪。
我被半软禁地关在休息室,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雪夜,内心惶惶。
可能是货船遇到了巨流,船身猛烈摇晃,桌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倾泻而下。
我踉跄着往角落躲,忽然眼前一黑。
休息室断电了。
心跳强烈得几乎要震破耳膜,我在地上摸索着找到老式电话,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摸索。
在衣柜里找到一把链钳后,借着海面上阵阵翻卷的海浪声,我上前几步,用链钳绞开铁链缠绕的房门。
狂风猎猎地吹,将我衣角吹得鼓噪。
我抹掉脸上的冰霜,警惕地四下观望,周围空无一人。
3
我的人生直到这一刻止,都是灰败且沮丧的。
不幸又悲惨的年岁日月累积,但我仍竭尽全力地设法摆脱烂泥。
就在我以为人生有些微好转的时分,意外发生了。
晚训结束后,我驱车去往住所。
十字路口的拐角,一辆失控的轿车横冲直撞地,将我勉力维持的幸福人生撞得七零八碎。
然后是现在。
异国,风暴,再加上绑匪,我几乎可以想到自己被谋害后国内新闻放送的消息:“运动员林慕旗遭遇车祸失去听力后,在冰岛旅行途中不慎被当地匪徒劫持并残忍杀害。”
从小到大,我总被命运裹挟着一步步往前。
但起码最激进的决定,该由我自己来做。
和着冷风,我缓慢而又坚定地往船边去。
已经闻到海水潮湿的气息,我闭上双眼,仿似脑海里千百次设想的那样,攀上船舷,然后起跳——
下一秒,有双温热的手揽过我的肩膀,一个侧身将我放倒在甲板上。
甲板上湿漉漉的海水将我衣服打湿,我仰躺在地,双眼虚空地望着飘雪的青黑色天空。
有人踢我大腿。
我偏头,映入眼帘的,是双手抱臂一脸不爽的苏陈茵。
她红发黑眸,看人总是斜睨着眼,一副居高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甚至还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
这样的她竟然救下了我。
我被这强烈的反差逗笑,朝她扬起个勉强的笑:“谢谢你。”
她皱着眉,不可置信又怒火中烧地讲了句什么。
我不挣扎,不反抗,只是弯着唇角,沉默地盯着她瞧。
我们就这么互相对望几秒,然后苏陈茵翻个白眼,拽着我的衣领将我从地上一把拉起。
“走。”
风停了,雪也停了。
船在四面都是海的中央停驻。
苏陈茵将我粗暴地带进一间狭窄的船舱。
厚重的鐵门关上。
她将我按在椅背上,攥着我的肩膀,低头与我四目相对,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跳海?”
我不懂她突如其来的情绪,于是我低头盯着鞋子,不与苏陈茵有任何眼神交流。
良久,面前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来。
我抬头,看着坐在长桌另一侧闲适品茶的女人,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救我?”
苏陈茵望着茶杯上方氤氲开来的热气,眼低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因为可惜。”
她在讲中文,讲得极慢,以至于我能清晰读出她唇边的话来。
我瞪大眼睛,惊讶到甚至来不及顾虑她话中的怜悯:“你是中国人?”
她没再回答。
面前的红茶热气袅袅,我盯着杯底的茶叶碎末,思绪起伏。
说实话,我不怕死,我害怕的是没法为我的死亡找个合适理由。
可如今这个理由既必要又充分。
远在异国他乡被绑匪劫持,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我端起茶杯,抿一口面前的茶水,开口问她:“你会杀了我吗?”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然后冲对讲机那头说了什么,船身迅速转弯。
我坐不稳,身形随船身晃荡。苏陈茵随手扯了墙上的海报下来,找根笔在背面写写画画。
“想去看极光吗?”
她的汉字写得极好,一撇一捺,抑扬顿挫。
我盯着这句话,有一瞬间的怔愣。
4
漫长的航行途中,并无多少消磨时间的乐子。
于是苏陈茵拿着纸和笔,坐在我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交流。
“因为你的职业生涯被车祸毁掉了,所以你不想活着?”
“你没想过复健么?伤的是耳朵,你的四肢依旧健康。”
“为什么不学手语?”
每个问题都触及我的敏感神经,我权当看不见,偏头望向墙上的海报。
虽然精神高度紧张,但四周一片寂静,满室萦绕茶香。
恍惚中,我以为自己身处那间常去的茶室。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
我是被一股大力拉扯醒的。
有人粗暴地拉着我往外拖,我极不情愿地从香甜的美梦中睁开眼睛。
是位体格魁梧的外国男人。
他一手持武器,另一只手攥着我的胳膊往甲板方向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惊慌地开口,男人毫无反应,继续拉着我大步往前。
忽然,男人脖颈后的纹身吸引了我的视线。
冰天雪地,民宿内,和柜台前男人争执的那人后颈,同样有一条衔尾蛇。
巨大的惊恐将我紧紧攫获,我四下环顾着,希冀脑子能突然灵光乍现,想出个让我平安脱险的法子来。
但我绞尽脑汁,仍旧一无所获。
拐角处,男人和苏陈茵迎面撞上。
对峙、争执,而后是激烈的肢体冲突。
我死死抵着走廊墙根,看苏陈茵在和男人几番缠斗后一个利落的肘击将男人击倒在地。
将昏迷的男人用塑料扎带反绑在立柱前,苏陈茵揉着胳膊,冲我扬扬下巴,声音轻快:“走了。”
月亮出来了。
海面波光粼粼,映得苏陈茵面庞分外莹润。
我靠着船舷,余光瞟着海里若隐若现的小鱼,很想开口问苏陈茵什么。
但我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在原地沉默地立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打球,因为你怕输。”
苏陈茵将备忘录里的话给我看。
我毫无底气地辩驳,并不想承认我的懦弱:“不,我只是烦,每个人都用那种悲痛可惜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别人可怜你,你也可怜自己吗?”
海风将苏陈茵鬓边碎发吹乱,她双手叉腰,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
像只张牙舞爪的红毛狮子。
我“扑哧”笑出声来。
那个瞬间,苏陈茵不再是绑匪,我也不再是人质。
我们只是在冰岛偶遇的两个单独个体,并没有被赋予其他意义。
船慢慢地停在海面上。
苏陈茵拿出对讲机和对面的人讲了什么,很快,穿着救生衣的男人出现了。
男人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方盒。
看着一旁调试设备的苏陈茵,我惴惴不安地问:“你要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打开方盒顶端的盖子,给我展示内里复杂的电线和居中平放的银色小球。
“安置炸弹。”
她轻描淡写地开口,旋即把方盒放在我被捆绑的两手手心。
皮肤接触着黑盒光滑的表面,我呼吸急促,心跳怦怦。
已经穿上救生衣的同伴在呼唤苏陈茵。
她抬手拍拍我的肩,深深地凝视我一眼,然后开口说了句什么。
我双手颤抖地捧着盒子,根本听不清苏陈茵的话。
“354112。”
女人拿笔在我手背上写下这么一串数字,然后将手边的白色雏菊插在我食指和中指之间。
不远处,已经穿好救生服的外国男人朝苏陈茵呼喊。
她望着我,目光坚毅又平静:“拜托了。”
船身随海面摇晃,我双手被缚,捧着炸弹站在甲板上,头上还戴着绑匪的黑色毛线帽。
这趟近乎于逃难的冰岛之旅,简直滑稽。
深眼眶高鼻梁的男人冲我不怀好意地挥手,我在原地直直站着,看他穿上潜水服,将牵有引绳的救生艇抛入海面。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不是劫持,也并非与警方对峙的人质。
他们要弃船逃亡,而我不过是恰巧撞见他们容貌的倒霉蛋。
我深呼吸,再三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尽可能地保持身形平稳。
海风猎猎地吹着,我喉咙发干,看着不远处即将消失的黑影。
“苏陈茵——”
我大声喊着女人的名字。
她头也没回,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5
作为一名曾攀上金字塔顶端的运动员,我对时间的把控分外精准。
何时出球可以占得先机,何时放缓速度能保持心态平稳,迄今为止的十年运动生涯中,我每一刻都在严格践行。
可如今,我站在位于雷克雅未克某片不知名海域的船只甲板上,第一次生出挫败感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我双手僵硬,无力地看着方盒显示屏上倒计时闪烁。
驾驶室里已没有舵手,船只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漂着,正如我的思绪,飘渺万千最终却不得不回到手中这个巴掌大的黑色方盒中来。
还有一分钟。
海水拍击着船身,潮湿的水点扑在我面上,我闭上眼,眼前并没有闪过人生走馬灯。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默,我喘不过气来。
忽然间,眼皮上好像覆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睁开眼。
天际泛着紫色的光,海风扑打在我面上。星星极亮,云层被罩了一层深色的光。
头顶的绿色光带若隐若现,衬着远处的苍山和海洋。
正如气象台播报的那样,极光还是出现了。
与此同时,黑色方盒上的数字在显示 “0:01”后停止了跳动。
我浑身是汗,手脚酸软地瘫坐在甲板上。
我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机,正思索着冰岛的报警电话,余光瞥见手背上的一串黑色数字。
我试探着在拨号键盘输入,然后点击通话。
“您好,这里是雷克雅未克警察局,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听着电话那头流利的英文,我彻底放松下来:“我被劫持了,在一艘货船上,货船编号是……MT—003。”
“好的先生,救援队伍马上出动。”
我转身,回望货轮的巨大轮廓,在夜幕下大口喘气。
深夜,警局内灯火通明。
我捧着热咖啡坐在休息室,面前是一脸和善的警官。
“先生,”在查看过我的护照后,他开口问话,“可以详细讲讲事情经过吗?”
从雪夜,到货船甲板,再到黑色方盒和救援电话,我事无巨细地将事情经过讲给对面的警察听。
“好了先生,就到这里,我们的警员会送您回去休息。”
躺在柔软舒适的酒店大床房上,我惊魂未定地缩在被子里,看电视上的当地新闻播报这一事件。
“三天前被劫持的国际货船MT-003于冰岛东部海域发现。警察在货船船舱内发现二百多箱违禁品。根据警方调查,劫持货船的嫌疑人是两位男性,其中一位是克拉克·查尔,警方赶到时,他被控制在货船船舱旁的立柱上。”
伴随着主持人的播报,屏幕上出现了那张劫匪的脸。
可和我交流最多的华裔女性,新闻里只字未提。
我又再度造访警局。
警局里人来人往,这次接待我的,是比上一次职位更高的中年女性。
听完我的讲述后,名为琼斯的长官抱臂望着我,一脸若有所思:“所以你坚持认为,除了两位男性绑匪外,还有一名女性犯罪嫌疑人?”
“没错,”我将毛线帽展示给她看,“这是绑匪的东西,或许你们可以提取到指纹。”
琼斯摇摇头,一脸恳切地望着我:“林先生,案情我无法过多透露。但相信我,鉴证科的人只在船上检查出三个人的指纹。除了两位男性劫匪外,只有你的指纹。”
由于寒流来袭,冰岛近一周内每日都是暴雪天气。
气象台发布预警,建议居民尽可能呆在家中,避免出行。
我被困在冰岛无法回国,警局关于苏陈茵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进展,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我缩在雷克雅未克最大的酒店高层,看着落地窗外风雪猛烈地吹过。
忽然,衣架上挂着的毛线帽吸引了我的注意。
像被什么吸引着,我不受控制地起身,拿起毛线帽仔细翻找。
内侧有什么硬硬的东西。
我拿小刀划开——
是张纸条。
上面写了串长长的地址。
壁炉里的火苗蹭蹭地往上窜,我靠着冰凉的落地窗,回想着苏陈茵离开前的表情,做出了此生最为疯狂的一个决定:到这个地址去。
6
这里是个以重工产业知名的三线小城,浓雾弥漫的天和光秃秃的枝干,远远望去一派萧索。
我下了飞机转乘大巴,然后乘坐出租车,循着纸条后的地址一路辗转,最终站定在一家住户门前。
我鼓起勇气敲门。
开门的是个眼尾布满皱纹的阿姨。
她抬眼望着我,眉眼与苏陈茵有几分神似。
“请问,这里是苏陈茵家么?”
阿姨眼睛一亮,激动地攥住我的胳膊:“小伙子,你认识我们家茵茵?”
她拉着我到屋里去。
越过阿姨的肩膀,我一眼便望见桌边供奉的灵位。
许是见我怔愣,阿姨叹口气,摆弄着黑色的衣角,伤感万分:“茵茵失踪好多年,用了什么办法都找不到。现在她父亲也去世了,我们茵茵都没能再见她父亲一面。”
提及伤心处,阿姨不停地抹着眼泪。
“对了小伙子,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张着嘴巴,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苏陈茵的朋友,这次是专程来祭拜叔叔的。”
阿姨安慰似地拍拍我的手,起身到厨房准备饭菜:“既然来了,就留着吃顿饭再走。”
本该拒绝的,可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以及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我终究没能说出离开的话来。
饭后,阿姨带我参观苏陈茵房间。
“现在想想,茵茵失踪都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她房间里的东西我动都没动,只盼着哪天茵茵回来能住得舒服。”
阿姨拿起桌上的照片,细细摩挲。
照片上的苏陈茵穿着警服站在学校门前,冲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茵茵这孩子好不容易当上警察,我们还没来得急为她高兴,她领导突然来了家,说茵茵在执行任务的中途失踪了。”
阿姨仍在絮叨,种种细节像是草蛇灰线般突然露出个细细的尾巴来。
苏陈茵流利的中文,因我跳海而生的愤怒,离别前放在我手中的白色雏菊和恳切拜托,以及琼斯警官一口咬定再也找不到的第四枚指纹。
我好像知道了什么。
可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要离开了,阿姨执意送我。
寒风吹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阿姨,天冷了,您戴这个吧。”
我从包里取了那顶黑色毛线帽出来,郑而重之地戴在阿姨头顶。
康复训练的间隙,我常去冰岛。
什么都不做,只是例行拜访琼斯警官,然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半天。
离开的那天,冰岛天气难得放晴。
湛蓝的天空下,满是窝在公园长凳上喂鸽子的旅人。
我拖着行李箱,耳朵上挂着助听器,在雷克雅未克的街道上走走停停。
有游客举着地图,满脸困惑地朝我走来。
我指指耳朵上的助听器,抱歉地冲来人笑笑,然后大步往机场去。
乘务人员递来毛茸茸的毯子,我道过谢后,透过机窗看了晨光熹微的雷克雅未克最后一眼。
耳边隐约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机长的飞行播报。
我闭上眼睛,日光覆在我的眼皮上,透出让人心生希望的橘色的光。
7
某个全球气温迅速变暖的年份里,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雷克雅未克举行。
决赛前一天,我坐在酒店大厅的软椅上,接受数家电视台和新闻媒体的采访。
“林慕旗先生,四年前因意外丧失听力后,因为什么您又重返赛场呢?”
一旁的手语助理冲我翻译,我笑着望向金发碧眼的记者:“在冰岛的时候,有位好心人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就特别感谢她。我想让她看见,正是因为她当年善意的救助,我才能够重新站在赛场上。”
记者继续问:“这次的比赛,您的表现可以说是十分亮眼,可以谈谈您对决赛的期待吗?”
我冲镜头腼腆地笑:“我会尽我所能地打好每一颗球,只希望比赛结束后,能够有幸看到极光。”
比赛开始了。
我调整好右耳上挂着的助听器,伏低身子,专注地望着对方来球。
七局四胜的比赛分外艰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技术和心态的绝对挑战。
好在第五局时,胜负已知分晓。
队友们兴奋地跑来冲我拥抱,观众席上是举着国旗冲我欢呼的同胞。
我站在原地,看着在我周身洒落的金色闪光,恍然发觉我又重新站在了追求幸福的那条道路上。
采访结束后,我拒绝了同伴的聚餐邀约,独自漫步在雷克雅未克的街道上。
路旁的树枝上挂着闪闪发亮的小彩灯,路上皆是立着领子裹着大衣急匆匆往家走的行人。
耳边是汽車的鸣笛声,我紧紧靠在路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雷克雅未克最著名的观景圣地去。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靠海的一条长椅上。
海水被狂风卷着拍在岸上,鸟群急速飞离海洋,我望着眼前海天已不再分明的朦胧一团灰色,固执地等着。
“林慕旗!”
有道极细的声音在叫我。
我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但还是扭头。
扭头的瞬间,我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澄澈双眸。
来人眉眼带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恭喜你啊,世界冠军。”
“也恭喜你,苏警官。”
我望向苏陈茵,朝她认真地打着手语手势:“好久不见,你好吗?”
她“扑哧”笑出声来,亦用手语回我:“很好,谢谢。”
大片大片的云朵被绿光照亮,路人纷纷停驻,拿出手机拍摄头顶的绝美风光。
如果你在今年的世乒赛周期恰巧来到雷克雅未克,又恰巧在极光出现的时分里没有抬头仰望,我想你应该会在长椅附近偶遇一对年轻男女,他们用力拥抱着,感情浓烈得几乎要满溢。
如果你遇见,请不必惊讶。
不过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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