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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红妆

2023-06-04本大滢

南风 2023年4期
关键词:太妃祖母

本大滢

她轻轻将他拥住,像是离别之人不舍的依偎,屏息之间,是利刃刺入胸膛的轻响。

01

傅矜抄完书经的最后一页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时辰已近丑时,潜心殿外守夜的宫人围着炭火沉沉睡去,唯有回廊上那抹孤零零的身影还醒着。

“今夜不该你值守,外头这样冷,为何不回屋舍?”傅矜将一件鹤氅披在周睦川身上,她的声音那样轻,像是他身旁放着的那盏羊角宫灯中浅浅的光晕。

周睦川抬眼望她,“圣上未眠,我便在这里守着圣上。”

傅矜坐到他的身侧,朝他手里塞了一只暖手炉,盎然的暖意霎时间盈满他的掌心。

她的手抽离得那样快,还是被周睦川瞥见了腕上早已凝血的伤口,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自衣摆上撕下一块布绦,极仔细地替她上药包扎。

“疼不疼?”他心疼地問,忽而叹了口气,“手上受了伤,却还要被罚抄写书经,哪能不疼呢?都是微臣之过,不该随意谏言,害得圣上与太皇太后生了嫌隙。”

这些日子的朝堂并不太平,早已休致多年的前丞相余氏突然在早朝之上被人提及,话中直指余氏在朝为官时中饱私囊、贪墨过砺。此言一出,多位大臣便如商量好一般,一连几日于朝堂之上齐声讨伐余氏,圣上傅矜下令由大理寺卿亲自查处审理此案,而尚在北疆带兵驻守的骠骑大将军余珩也因其父身陷贪赃风波而遭停职调查。

尚在病中的太皇太后佟氏闻讯赶到潜心殿,案上的奏疏劈头盖脸地朝傅矜砸过来,“圣上如今倒真像是杀伐决断的明君了,且不论余丞相贪污受贿一事真假难辨,停职骠骑大将军这样大的事竟不同哀家商量,便兀自做了定夺。”

傅矜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腰身挺得笔直,正色答道:“朝堂之上言官弹劾,群情激愤,若孙儿不做此决定,只怕难以服众。”

一只瓷盏砸至傅矜膝边,飞溅的碎片在她腕上留下一道血痕,太皇太后病容憔悴,咳嗽不止,却仍强撑着拍案怒斥道:“余珩掌边地军务,并非一般闲职,如今你轻易将其停职调查,副将何尘位同正职,必将后患无穷!”

自傅矜记事起,皇祖母便处处提防何尘,那时候她年岁小,朝堂之事全由皇祖母垂帘听政代为处理,皇祖母几番削其兵权,方有如今余珩执掌兵权,何尘为副将的局面。

而如今十数年过去,她仍旧无法完全窥探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波诡云谲,亦无法理解那些讳莫如深的明争暗斗。

她只是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愿一步步走下去,如一只徒有空壳的牵线木偶,在这至高至寒之位,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帝王。

那几日早朝上众官吏对余老丞相的弹劾之声迭起,傅矜被此事扰得心烦意乱,下朝后前往北宫的校场骑射散心。傅矜原本箭术极佳,此时却一连数箭脱靶,歇息的空当,御前侍卫周睦川递上一盏清茶,“射箭最讲求凝神聚气、心无旁骛,圣上如今为何事所困?”

傅矜接过茶盏,低叹一声:“是余老丞相的事。”

他面上带着几分凛然,“贪官污吏之辈,败度毁礼,若不绳之以法,致百官效仿,必将贪墨成风,蠹政病民。圣上贤明,此事当作何处理,心中自有答案。”

同以往的大小事务一样,此案她本该先禀奏太皇太后,只是那段时间太皇太后于病中休养,无暇顾及朝事,而周睦川的那番话如祭祀礼上反复吟诵的咒语,萦绕在她心头久久消散不去,驱使她第一次于政事上自行做出了决断。

昏黄的宫灯将寂寂的雪夜染上一层隐晦的暧昧,傅矜望着周睦川如墨的双眸,摇摇头道:“朕同皇祖母早有龃龉,白日里的事,同你无关。”

周睦川沉默了一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雕花梨木的小盒子,里头是鲜艳如血的点唇胭脂,“过几日是圣上的生辰,微臣以此薄礼为贺。”

傅矜望着那胭脂盒微微有些出神,忽而自嘲一笑:“朕要这东西做什么。”

他低垂双眸,嘴角微颤,声音略带滞涩:“是啊,圣上以男儿身份示人,要这女子脂粉做什么……”

02

傅国开国百余年,并无女子为帝的礼法先例,若非傅矜之父傅宣帝子嗣稀薄又病逝突然,太皇太后佟氏断不会铤而走险,将尚在襁褓中的傅矜以皇子的身份推上帝位。

如此瞒天过海之举,虽极快地稳定了朝堂局势,却如一只鬼魅利爪,将她拖入暗无天日的万丈深渊之中。她不得不摒弃女子的性子与喜好,自小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以一个男子的形象,端坐于万人之上凌云之端,做一个被太皇太后操控的傀儡。

傅矜与太皇太后的第一次争吵,爆发在两年前的行宫避暑夜里。那一年傅矜十七岁,早已到了于金銮殿前独当一面的年纪,而太皇太后却多年把持朝政,迟迟不肯让权。

宽阔的宫殿内,案上的烛火像一片朔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傅矜望着那明灭摇曳的火光,忽然就生出了出逃的念头。

她迷晕了侍奉的宫人,换上宫女的装束,自行宫北角的矮墙跃了出去。她对这市井街坊并不熟悉,七拐八绕才进了一间酒肆。

酒至微醺之时,周遭的酒客浪子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调戏之心,她不动声色地自袖中滑出暗刀,忽然横空隔出的一只手将那几人都挡了开,一阵低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我家小妹喝醉了,还望各位侠士行个方便。”

周睦川将脚步虚浮的傅矜带出酒肆,她醉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男子,松散的发髻忽而如瀑般披散下来,衬得未施粉黛的脸愈加苍白,她朝他淡淡一笑:“多谢。”

那一笑如金石击磬,骤然间撞进他心头,他忍不住想,不知以后会是哪个男子如此幸运,能为她点一次绛唇。

傅矜松开周睦川搀扶的手,慢悠悠地朝夜色里走去,他恍然间回过神来,捡起落在地上的银钗朝她喊道:“姑娘,您的发钗。”

她并不回头,只有夏夜微热的风吹拂而过,将她醉意氤氲的声音送至他耳畔:“绫罗裙,金玉钗,身外物,既已失,何再得。”

这便是周睦川与傅矜的初见了。

再次与周睦川相见,是一年多以后,在碧瓦红墙的皇宫之中。那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傅矜于北宫校场御马击鞠,原本一切如常,却不知傅矜所骑骏马受何惊吓,忽然前蹄高腾,仰天长鸣,傅矜紧攥缰绳,仍被颠甩得几欲腾空。众人吓得不知所措,却忽见一人腾身而起,那人身手敏捷地揽住傅矜,脚下自马背上借力一蹬,便带着她悬空而下,平稳落地。

“圣上可无恙?”

那声音极耳熟,待她看清救她之人的面容,不由得一阵怔忡:“是你?”

他跪地行礼:“校场侍卫周睦川,冒犯圣上,望圣上恕罪。”

傅矜心头疑窦丛生,细问之下方知他是侍卫司新选进宫的校场侍卫,她自然不信这世间有这般巧合之事,他知晓她的女子身份,只此一条,便已足够要了他的命,只是她面上不显波澜,着人赏赐银钱,又将其调到潜心殿当差,升了御前侍卫的职位。

一转眼周睦川在御前侍奉已有两月,他一向勤恳履职,行事谨慎,竟丝毫瞧不出什么差错。只是傅矜一直对他存着戒备之心,她既疑心这些巧合是他的有意接近,又忌惮他会泄露自己的女儿家身份,所以并不重用他。

后来有一日独处,周睦川问她:“圣上身居高位,如履薄冰,真的快活吗?”

她心弦一紧,冷冷逼视着他,“周侍卫最好谨言慎行,否则朕除掉你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面上瞧不出一丝惧怕,倒是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既然如此,在校场见到微臣那日圣上就该除掉微臣了,圣上为什么不?”

这问题突兀地撞进傅矜心中,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至于答案,或许是他不止一次救她于困顿,又或许是,这世间唯有他,知晓她的秘密,又理解她的苦痛。

03

西苑里疯了多年的何太妃又在夜里唱起了歌,那歌声凄然至极,在朔风呼啸的寒夜里,仿佛怨魂飘荡,有冤未申。

宣帝在世时,她是最得圣宠的妃子,其兄何尘手握兵权,军功显赫,后来宣帝暴毙,何太妃又诞下死胎,大抵是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便疯癫了。再后来佟氏扶傅矜登临帝位,何尘兵权被削,盛极一时的何氏自此逐渐败落下去。

皇宫里不知何时竟开始闹起鬼来,乾宁宫的太皇太后于夜半之时见了鬼影,着实被吓得不轻,翌日便请了法师进宫做法。

傅矜下朝后打算去乾宁宫看望,却不自觉地绕了路往西苑的方向去,那扇剥落了红漆的大门十数年如一日地紧闭着,除了送饭的宫人偶尔过来,此处再无他人问津。如此境况,自然是太皇太后的授意了。

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依稀伴着人声,傅矜遣人过去拨开枝叶,见一浣衣局的嬷嬷正躲在角落里烧纸祭奠,嘴里还念念有词:“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往者已往,恶者自殂,子姑待之……”

傅矜问她所祭何人,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血洗……死了好多人……血流成河……”

身旁的宫人被这怪谈般的话语惊了一跳,直说那嬷嬷状若疯癫,精神失常,要将其拖去乱棍打死,傅矜却道:“将她带到潜心殿来。”

侍奉的宫人都被傅矜遣了出去,殿内静得出奇,案上的金蟾炉里腾起袅袅青烟,傅矜轻啜一口清茶,缓缓问道:“嬷嬷知道什么?”

老嬷嬷朝傅矜磕了个头,讲述起那些傅矜不知道的宫闱秘闻。

当初宣帝独宠何妃,致何氏一族独大,帝后虽不睦多年,但因皇后是皇太后佟氏的远房侄女,中宫之位自然是撼动不得。十九年前,皇后与何妃皆怀有皇嗣,随着二人产期的临近,佟氏与何氏的斗争亦愈发激烈起来。

那日是腊月初三,长安城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卯时三刻,潜心殿的宫人照例进内寝服侍宣帝起身早朝,却发现宣帝早已暴毙榻上了无气息。皇太后佟氏闻讯赶来,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消息,对外称圣上龙体抱恙,朝事暂缓。

到了夜里,西苑的何妃临近生产,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去请稳婆为何妃接生。不多时,凤仪殿的皇后亦腹痛难耐,分娩在即。

“何妃娘娘诞下的并非死胎,而是活生生的小皇子!是太后收买了何妃娘娘的产婆,若何妃产下皇子,便将其捂死,对外声称死胎。”

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只余森然的寒气,她愣愣地问:“你说的血洗,又是什么?”

“太后怕此事走漏风声,因此大开杀戒,屠了许多宫娥太监,西苑与凤仪殿的宫人更是无人幸免。”言至痛处,老嬷嬷双眼通红,悲恸不已,“老奴当年是躲进浣衣局的水缸中,方才逃过此劫。”

刺骨的寒意令傅矜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血洗西苑是怕残害皇子一事节外生枝,而血洗凤仪殿,自然是为了掩盖她的女子身份,好让天下人都相信,皇后难产舍命生下的是宣帝嫡长子,是天家正统,是未来国君。

老嬷嬷忽然跪行至她脚边,压低了声音道:“当年何妃诞下的皇子没有死,而是被产婆悄悄送出宫去了!”

此话如一阵惊天巨雷,令傅矜久久难以平静,她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那皇子如今在何处?”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名宫人进来禀报:“太皇太后请圣上去乾宁宫。”

04

傅矜過问了太皇太后的病况,命人彻查闹鬼一事,又同太皇太后议论了朝政要事,待用过晚膳自乾宁宫出来,已是夜色浓重之时。

回到潜心殿后,傅矜才知老嬷嬷失踪了,仿佛凭空消失一般,毫无踪迹。三日后,老嬷嬷的尸首在御花园的一口废弃水井中被人发现。

傅矜麻木地望着那口水井,心下一片冰凉,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痕迹,除了她的皇祖母,还能有谁呢?

一旁侍立的周睦川见傅矜面色不好,上前来将她扶住,“圣上回去吧,外头风大,当心染了风寒。”

她喃喃自语道:“她因我而死,他们都是因我而死……”泪水朦胧了双眼,却偏偏不肯落下来。

那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她梦见自己遭千夫所指,百官斥她牝鸡司晨,黎民谴她欺世盗名,四周响起皇祖母冷冰冰的声音:“矜儿,这是你的命。”

她陡然惊醒,惊魂未定地望着寝殿内黯淡的火光,周睦川正守在她的榻边,那双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她,“这里没有别人,圣上想哭便哭吧。”

他的手心散发着温柔的暖意,像初春的阳光,她浑身颤抖着,紧紧握住他的手,像即将溺死的人忽然抓住一根浮木。

“周睦川,我好累。”她不再去提防面前这个男子,她只想靠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泪水终于如决堤之洪汹涌而出,无尽的恐惧霎时涌上心头,她忽然想,周睦川会永远这样陪着自己吗?他会像那个老嬷嬷一样,悄无声息地殒命在这不见天日的皇宫之中吗?

太皇太后的病仍不见好转,朝中政事如今大多已由傅矜执掌,余丞相贪污受贿的案子仍无定论,何尘却因重掌兵权而日渐嚣张起来。

这年的上元之夜,宫中因太皇太后下令一切从简而显得死气沉沉,傅矜抬眼望着无垠的夜空,有些落寞地道:“外头的世界,一定热闹极了。”

周睦川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主意,“微臣带圣上去看外边的世界。”

他是御前侍卫,日日要巡视皇宫,羽林军何时换班交接,宫中哪一处防卫薄弱,他自然是一清二楚,他拉着傅矜一路东躲西藏,避开巡逻的羽林军,摸索到皇宫西北角的边墙,那里有一棵极高的老槐树,枝条一直延伸至宫墙之外,轻功卓越之人从此处出去并非什么难事。

冬日的寒意还未褪尽,花灯如昼的街市却正是热闹之时,街巷上随处可见各种货摊,直看得傅矜眼花缭乱,路边的一处杂耍班子正卖力地表演着,她拉着周睦川往人群里挤,想要寻一处观看的好位置。

脚下还未站定,周睦川忽而眸色一沉,一把将傅矜拉入怀中,震耳欲聋的焰火爆炸声骤然响起,涌起的热浪将围观众人掀倒在地,周睦川将她紧紧护在身下,连一丝火星也未落在她身上。

霎时间惊叫四起,街道上人群乱窜,死伤遍地,方才的杂耍班子此时亦露出真面目,抄刀持剑向她和周睦川砍来,二人虽身手不差,却也不敢久战,一边打斗一边后撤,解决掉几名近身的杀手后便腾身而起,足尖微点跃过屋顶,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周睦川受了伤,二人只能在城外的一间破庙将就一夜,他的伤势不算重,傅矜一边替他清理包扎,一边无声地落着泪。

“圣上哭什么?”

她仍在啜泣,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不想……你出事。”

他抬手抚过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指尖的鲜血留在她唇上,像是染了胭脂,他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这样好看多了,微臣第一次见圣上时就想,若是能为你点一次绛唇,必是三生有幸。”

一个温柔的吻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如春风吹过,似暖阳照拂,她与他紧紧相拥,将一切理智都抛诸脑后。她想,这世间于她处处都是禁锢,不如就荒唐这一次吧。

05

刺杀一事很快惊动了太皇太后,若非傅矜于亥时安然无恙地回宫,乾宁宫的暗卫定是要将整个长安城都翻个底朝天。

太皇太后为此大怒一場,下旨要将周睦川处斩,傅矜当即以死相逼,太皇太后这才退让一步,念其护驾有功,功过相抵,不取其性命,只将他调至西苑洒扫,并罚其俸禄一年。

大理寺曾专门调查过刺杀一案,只是那些杀手在那夜之后皆服毒而亡,连一丝线索也未留下,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半月后,太皇太后以何太妃忽患恶疾为由,将远在边地的何尘召回长安城,朝中猜测何尘重握兵权实属不易,如今太皇太后一声懿旨便轻易返还,只怕是太皇太后以何太妃性命相要挟,何尘不得不归。

不久之后,傅矜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恐惧与茫然令她来不及思考对策,而潜心殿的大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太皇太后拄着手杖踱步至殿中,她微微仰首,遣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银白的月色自殿外洒进来,衬得她脸色冰冷如霜。

太皇太后眼色微动,未等傅矜回过神来,已有两名太监将她架住,另有一名宫婢端了碗黑乎乎的药汁过来喂她。

傅矜刹那间明白过来,挣扎着避开宫娥递来的汤药,太皇太后只是冷眼凝视着她,一双眼眸似深渊暗潭,教人捉摸不透,“矜儿,喝了它。”

汤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里,她从挣扎变成绝望,最后麻木地跌在地上,汩汩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摆,太皇太后拨开她面上纷乱的发丝,平静地问:“是周睦川,对吗?”

“来人——”太皇太后语调骤提,“传哀家懿旨,侍卫周睦川,赐杖毙。”

傅矜浑身一震,伸手去拽太皇太后的裙角,眼中漫出哀戚的泪水,“皇祖母,矜儿求你,放过他……矜儿给皇祖母磕头了……”

太皇太后身躯微微颤抖,双手拄紧手杖才得以站立,她发出长叹般的笑声:“矜儿,你自小便倔强,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从不肯求哀家一句,如今竟为了一个男子,这般苦苦哀求……”话至末尾已软了气息,她有些艰难地喘着气,最终无力地倒在傅矜面前。

周睦川的命自然是保住了,而太皇太后的病,已然药石无医,太医虽未明说,她也知皇祖母已是风中秉烛,不剩多少日头了。

傅矜后来去西苑瞧过周睦川,那日他正在扫西苑宫门前的落叶,忽有一金饰自他袖中掉落,那金环一路滚至她脚边,她拾起一看,是一只花纹精美的金镯子。

她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拉住他质问:“这镯子你从何处所得?”

“听家里人说,是微臣母亲留下的,打微臣出生便带在身边了。”

这话如一道惊天霹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母亲是谁?”

“微臣是家中养子,不曾见过生母。”

仅此一句,仿佛是阎罗王的判词,轻轻松松便可将她打入地狱,永世难以超生,耳边忽然又响起老嬷嬷的声音:“当年何妃诞下的皇子没有死,而是被产婆悄悄送出宫去了。”

那镯子的样式她见过,如今方知是一对,这一只在他这里,而另一只戴在何太妃的手腕上。

06

周睦川自殿外进来时,傅矜正在写着让位诏书。她搁下手中狼毫,又在那诏书上加盖传国玺印,再将其收入紫檀木盒之中,她面上无喜无悲,连声音也淡得如一汪清水,“我该叫你周睦川,还是皇兄?”

周睦川愣愣地看着她,似是不解她话中之意。

“你当初问我,在这至高至寒之位,真的快活吗……”她朝他缓缓走来,仿佛每一步都带着苦痛与决绝,“皇兄,你是傅国血脉,如今坐在这皇位之上的人应当是你,我把这本该属于你的天下归还于你,如何?”

——也把本该属于她的自由归还给她。

她带着周睦川去西苑瞧了他的生母何太妃,废旧多年的大殿脏乱潮湿,一面木栅栏横亘殿间,将疯癫的何太妃囚禁其中,稀微的烛火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摇曳的阴影,仿佛噬魂的鬼魅,让人不寒而栗。

何太妃倚坐在灰暗的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她的手臂轻轻摇晃着,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就像寻常的母亲正哄着孩子入睡一般。

傅矜儿时曾因好奇偷溜进西苑,皇宫里的人都说何太妃是个疯子,可何太妃初见傅矜时并不发疯,反而将手臂伸出木栅栏去拉傅矜的小手。她自小没有母亲,皇祖母又待她严厉,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牵着自己,朝自己笑,她不由地想,如果这样的人是个疯子,那大抵自己也是个疯子。

周睦川缓缓靠近何太妃,哽咽着唤她:“母妃。”

她身子一滞,嘴角咧起痴痴的笑容,匍匐着凑到周睦川面前,自栏杆后探出脏污的双手要去抚摸他,金手镯在她枯瘦的腕子上微微晃动,折射出点点光泽,周睦川伸手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喃喃:“母妃,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相拥不过须臾,何太妃忽然惊叫着将他推开,面色煞白地躲回墙角,周身抖如筛糠,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野狐,“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

傅矜不明所以,走过去意欲安抚,何太妃一把拽住傅矜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孩子颈上有胎记……我生产那夜曾见过一眼……”

心头忽然生出一阵噩梦初醒的惊悸,仿佛有刺骨的冰凉自手脚蔓延至全身,令傅矜无力地颤栗着,她回头去望周睦川,他面色如常地站在那儿,既不慌张也不辩解,只是双眸冰冷,仿佛初冬的湖面,浮着支离的薄冰。

只那对视的一刹那,她便恍惚间明白过来,她忽然不能自已地哭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悲伤与气愤如潮水朝她涌来,她却偏偏生出三分庆幸,庆幸他不是傅氏血脉,庆幸他与她并非兄妹,庆幸自己不必漫漫余生都活在地狱之中。

07

傅矜踉踉跄跄地自殿内跑出去,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砖上,周睦川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冷眼凝视着她,像在打量一幅败笔的画作,“太皇太后一辈子机关算尽、手段毒辣,怎么到头来养出你这么个纯良无用的白兔?”

她自袖中摸出短刀相向,泪水在她脸上干涸,唯余双眼酸涩的疼痛,“你到底是谁?真正的皇子又在哪里?”

“他死了,几年前罹患天花,没几日便去了。”他微微俯身,将自己的咽喉暴露在她的刀刃之前,“至于我,我不过是个命如草芥的卑贱产婆之子,自然比不得圣上和那位已逝的皇子这般金尊玉贵。”

“原来如此……”傅矜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崩溃,“皇祖母当初血洗西苑,你如今是寻仇来了?从当初的蓄意接近,到如今种种,皆是你设的局,是不是?”

“是,从教唆你停职骠骑大将军余珩到太皇太后宫中闹鬼,从你遇到那个疯癫的嬷嬷到她尸沉井中,从上元之夜的宫外刺杀到如今我故意弄掉金镯令你发现,皆是我为之,或者说是我与我那好‘舅舅’何尘共同为之。”

他看着傅矜的脸上逐渐浮起痛苦与恐惧,心中不由生出扭曲的快感,“我阿娘入宫中为产婆,与人为善,恪尽职守,当年替何妃接生,皇太后以我全家人的性命作要挟,要她除掉小皇子,她却心软下不了狠手,将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交由我那运送皇宫泔水的父亲手上,由我父亲悄悄带出宫门。可我阿娘的善良换来的是什么?是你傅氏的赶尽杀绝,是羽林军对我家人的追杀,是我自小到大无数次的搬迁与逃亡!”

傅矜愣愣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嗜血的罗刹,他一点点向她靠近,仿佛此刻要將她拆骨食肉,“我和你那皇兄一同长大,可我没有一日不恨他,恨他出身高贵却落魄至此,恨他连累众人却不自知,可有一日他死了,死得那样悄无声息,那我还能恨谁?我只有恨你!”

“原本不出意外,你该向天下宣告让位诏书,我会以他的身份登上你那厌恶至极的皇帝宝座,可我却偏偏算漏了那个不知是不是真疯的何太妃,”周睦川嗤鄙一笑,带着睥睨一切的狂妄,“不过没关系,我会登上帝位,亦会手刃每一个傅家之人,以此慰藉我爹娘,还有当年死在血洗之中的无辜之人的在天之灵。”

傅矜的双手颤抖着,手里那柄锋利的匕首几乎要刺向周睦川的咽喉,那扇陈旧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太皇太后的贴身嬷嬷在门外道:“圣上,太皇太后请您去乾宁宫。”

那一刻如同大梦初醒,她慌乱地自地上爬起来,冷冷发令道:“将周睦川押解下去,关入天牢。”

待她赶到乾宁宫,太皇太后已至弥留之际,她吊着最后一口气,握住傅矜的手道:“矜儿,你不要怪皇祖母此生恶事做尽,在这九重宫阙,没有非黑即白,只有你死我活,你父皇当年不是暴病而亡,而是死于何氏之手,何氏一族狼子野心,意图谋朝篡位……矜儿,你要记住,这傅家的天下,不能断送在你手里……”

傅矜只觉得有人从她身体里抽走了三魂六魄,如今只余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回到潜心殿的,只记得皇祖母的最后叮嘱:“哀家死后,朝堂必将动乱,若秘不发丧,或许还能震慑一时,只是这今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了。”

她伏在案前痛哭一场,又茫然地伸手去摸桌案一角,才发现那装着让位诏书的紫檀木匣早已不翼而飞了。

殿外更漏声声作响,仿佛离人不舍的低泣,再过一会儿便是辰时了,她要像寻常的每一日那样,身着龙纹朝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于金銮殿的龙椅之上,听百官禀奏朝事。

门外忽有宫人急急忙忙进来禀告:“圣上,周睦川……不见了!”

08

金銮殿前,百官肃立,傅矜冷眼扫视一众大臣,人人神色平常,却又仿佛人人心怀鬼胎,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銮殿外,周睦川手执紫檀木匣,一步步登上汉白玉石阶,再一步步行至大殿正中,他声音高昂,如钟震鼎鸣,响彻殿内,“谨帝傅矜,本为女子,易钗而弁,祸乱朝纲,而今幡然醒悟,故书禅位之诏以布告天下……”

“放肆!”御座之上的傅矜怒喝一声,“哪里来的乱臣贼子,一派胡言!”

百官一片哗然,还未及众人缓过神来,只听兵戈声乍起,不过须臾,何尘已带兵将大殿层层围住,原本肃穆庄重的金銮殿霎时间乱作一团。

周睦川镇定如常,冷冷一笑:“微臣自有证据佐证。”

证人很快步入殿中,是太医署的老太医,他寥寥数语,便道尽傅矜身怀有孕与以药堕胎之事,周睦川自木匣中取出禅位诏书以示百官:“此乃圣上亲笔所书,盖传国玺印,君无戏言,臣恭请圣上禅位。”

此时万马齐喑,一片死寂,傅矜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寂然的大殿内显得哀怨诡异,她缓缓行至殿中,默然凝视着他,又伸手轻抚他的面庞,喃喃自语道:“周睦川,我怎么偏偏爱上你呢……”

“你知不知道,当得知你是假皇子时我有多庆幸,至少我对你的爱不是罪孽,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不是罪孽……”她轻轻将他拥住,像是离别之人不舍的依偎,屏息之间,是利刃刺入胸膛的轻响。

周睦川无力地跌倒在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傅矜,她眼中含泪,面上却淡淡一笑:“刀已淬毒,顷刻毙命。”

何尘哀嚎一声,眼见着就要大开杀戒,却听大殿之外一阵躁动,余珩携八千京畿军蜂拥而来,眨眼间便将金銮殿外围得水泄不通,而原本随何尘入殿的羽林军也忽然掉转矛头,一举将何尘拿下。

傅矜见他挣扎不已,不禁嗤笑出声:“何将军,你那好外甥早就死了,而周睦川,不過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

致仕多年的余老丞相拄着木拐步入殿内,他自地上捡起诏书,对惶恐慌乱的众臣道:“傅国律令,国之重诏,除玉玺之印,须加盖太皇太后凤印,此诏既无凤印,效同伪诏。圣上虽为女子,却是先帝唯一嫡亲血脉,况在位多年承先帝夙愿,衡石程书,未尝怠政,如何担不起天子之位?”

余老丞相虽已多年不问政事,于朝中却自有其威望与拥戴,如今何尘被俘,百官人人自危,无人敢生反驳之言,这场逼宫政变终于在余氏父子的相助之下落下帷幕。

周睦川早已断了气息,他身下那滩鲜血如同一朵妖冶艳丽的花,她想起皇祖母临终前的话语:“若是哀家早些除掉那周睦川便好了……可那是你钟情之人,是你不惜磕头苦求也要保全之人……哀家年少时也曾有过爱而不得,又怎愿见你痛苦……”

那是段再简单不过的往事,太皇太后年少时曾与余丞相两情相悦,可世事多无常,端庄知礼的官家小姐终是嫁入皇家,才貌双绝的年轻臣子一路青云直上,如今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可那点年少时的真情到底弥足珍贵。

“矜儿,调遣京畿军的虎符哀家已交到余珩手上,余氏父子会助你……”她死死攥着傅矜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你要答应皇祖母,事成之后,余氏族人予以善养录用,不可罢官免爵……”

这是皇祖母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曾经那样恨她的皇祖母,那样恨这帝王之位,如今千帆过尽,尘埃落定,方知余生虽长,自己却无路可退,她唯有这样一步步走下去,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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