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视角下新中国教育电影师生关系嬗变
2023-06-03司金冉
司金冉
摘要: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风向、经济体制、思想文化等客观因素的变动对教育教学产生了巨大冲击,师生关系不再是不容辩驳的“上”与“下”的层级关系,而呈现出复杂的动态变化。作为对现实生活的映照,“教育电影”有着清晰而完整的发展脉络。本文通过对新中国成立以来70 余部教育电影的梳理,从伦理视角对其中的师生关系进行了审视与反思,总结出不同历史时期教育电影中师生关系的不同样态,并指出我國教育电影同质化、苦情化、二元化的创作倾向。
关键词:教育电影 教育伦理 师生关系 教师道德
一般认为,教育电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教育电影是指“与社会教育有关系的一切影片”,狭义教育电影仅限于“学校教材影片”。①本文所涉影片隶属于狭义电影,且专指故事片,以学校为主要叙事空间,包含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两种身份的教育主体,传达一定教育理念或反映某些教育现象。师生关系伦理的变迁不仅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富戏剧性的变革现象之一,②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教育电影着重凸显的内容。1949—1977 年,电影事业被纳入计划经济体系之内,这一时期教育电影的创作具有明显政治倾向性;1978—1999 年,在尊师重教、崇智尚学的时代呼唤下,高考恢复,社会对教育、文化、知识的重视程度与日俱增,教育电影对时代呼唤予以回应;2000 年以来,教育电影在承继新世纪以前靠权威和情感维系的传统师生关系的脉络上,也随时代变化对师生关系中的对立点和利益冲突进行了表达。
一、1949—1977年:集体主义感召下师生关系的政治化表达
作为一项塑造人、引导人和解放人的社会活动,教育本质上是“崇善”的事业,③“以善律教”是教育系统自我完善和发展的内在要求。在教育为政治服务的大环境下,1949—1977年间的教育教学被注入了极大的意识形态性,师生伦理关系更是一种时代政治关系。17 年时期教育电影的主题通常以思想政治教育为主,对教育环境的呈现存在高度“真空化”。教师被塑造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完美化的无产阶级形象,教师个人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兴趣爱好、性格习性全部隐而不见,教师只为教育教学活动而存在,带着崇高的光环,在学生成长过程中予以指导和关爱,以其对共产主义事业的热爱为学生做出典范,教师的道德性不容置喙。学生形象的塑造同样遵循概念化、公式化的创作模式,爱党爱国、健康向上、积极乐观、互帮互助、崇尚劳动是他们共同的特点,预示着新中国的勃勃生机,他们在游公园、踢足球、做科研、共劳动、学雷锋、练跳水等活动中接受教育,是祖国的花朵和未来。
影片不仅在人物塑造上遵循特定程式,叙事模式也高度相仿,戏剧冲突集中在学生群体内部,采取“先进帮助后进”的成长叙事模式。如在影片《祖国的花朵》中,江林和杨永丽一开始高傲自大、以自我为中心,但在冯老师和以梁惠明为代表的同学的帮助下,他们最终改正缺点回归集体,并成功加入了少先队;又如《青春的园地》中的李小惠,虽然成绩优秀但对班级事务毫不上心,在徐老师的耐心引导和全班同学的互助氛围中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帮助班级规划园地种植农作物,最终获得大丰收……尽管在教育过程中,教师对学生的教导多停留在说教层面,教师的教育使命也更偏向政治使命,但不可否认的是,1949—1977 年的教育电影所展现的师生关系正是中国几千年来所推崇的,教师在“传道授业解惑”中宣扬理念彰显师德的崇高性,学生在“尊师重道”中接受教化突显教育的道德性。
1949—1977 年教育电影中理想化的师生关系建立在“师道尊严”的基础之上,表面上可以平等对话的师生并非伙伴关系,而是以命令与服从为主要形态,影片中教师的权威既源于“贵师重傅”的传统,也源于彼时社会对“人民教师”的尊重,新中国政权亦为“教师”这一身份赋予了“管理者”的合法性。这一时期的教育电影除《两个足球小队》设置了父亲形象,其他如《祖国的花朵》《罗小林的决心》《青春园地》《两个足球小队》《哥哥和妹妹》《女跳水队员》《雁鸿岭下》等影片中父亲都处于缺席状态,奶奶、妈妈等女性角色在家庭教育中并不具备可信的话语权,她们给孩子提供的多是物质层面的__关心和照顾。这个时候教师就充当了父亲的身份,学生对老师是绝对的服从。虽然影片中女性教师以温柔、体贴的形象出现,在教育、引导学生时也以平等协商的姿态进行,但不可否认的是,整个教育活动中教师仍然是绝对的执行者和控制者,先进学生是教师的传声筒,后进学生是教师感召的对象,学生群体缺乏作为主体的能动性,教师是唯一合法且正确的权威,是“工农兵”精神和集体主义精神的坚定拥护者和宣扬者。
1949—1977 年期的教育电影在程式化创作链条上持续对理想化师生关系和“真空化”教育环境进行了刻画,教师既是学生的知心人,也是学生的调节者和引导者,师生交往专注于校园生活,在学科教学相对“空白”的语境下,教师对学生的教化集中在道德培养,师生彼此间无对抗元素,保持着“既亲又恭”的交往尺度。文革期间的教育电影同样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但师生关系急转直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等有关师道尊严的表述被全然推翻,如《决裂》中坚持把学校建在城郊、以考试选拔学生的曹副校长被塑造为思想腐化的资产阶级,贫下中农出身的学生对他充满不满和抵制,师生关系十分紧张,甚至曹副校长的女儿也与父亲划清关系,坚持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在农村农业劳动中接受教育,颠覆了父一代、师一代的权威。
二、1978—1999年:时代激荡变革下师生关系的二元化表达
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我国进入了改革开放新时期,教育界也逐步正本清源,师生关系也需要重新塑造和建构。教育电影对师生关系的表达分为两种叙事模式,一是歌颂型叙事,二是反思型叙事,前者将教师身份与道德纯洁性紧密相连,着意突出教师超脱世俗、无私奉献、甘为人梯的人性之美,师生间互敬互爱;后者不再将教师塑造为“伟光正”的奉献者和教书育人的模范,利益交换、职称竞争、知识局限等因素为教师注入了“人性”,学生也不全然是听从教师的“工具性”人物,教师和学生两个教育主体开始具备主观性和非典型性,师生关系也呈现出新样貌。
在歌颂型叙事中,“爱”成为教育的出发点和主要手段,情感成了连接师生的重要因素。如《苗苗》中的韩老师在哥哥百般劝说下仍坚持做一名教书育人但社会地位和薪资待遇都不高的人民教师;《四个小伙伴》中地李老师为确保学生安全骑车几十里地寻找学生最终将自己累倒;《绿色钱包》中的老校长用真心真情去感化工读学校的“坏学生”,以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引导每一个孩子走上正途;《泉水叮咚》中的陶奶奶放弃去海邊疗养的机会在家里办起了义务托儿所……在教师奉献精神和真情育人的基础上,学生自然“尊其师、听其言、信其道”,教育电影在师生之间建立起合乎道德的良性互动关系。
90 年代代表性影片《烛光里的微笑》更是开创了“母(父)爱教育”的范本,师生关系呈现出“拟血亲”的特点,以亲子伦理来比照师生伦理,教师对学生的关爱成为教育关系的联结纽带,教师的伦理责任超越了“传道授业解惑”。《烛光里的微笑》中的王老师主动接管“差班”,凭着对教师职业的追求和对学生的关爱带病工作,主动关心、鼓励承揽全部家务的周丽萍,小朋父母入狱后王老师更是直接将他接到家中照顾,在王老师的追悼会上,小朋对着王老师的遗像喊出了“妈妈”。《烛光里的微笑》为教育电影铺设了一条固定程式,将“教育仁爱”作为主要的伦理诉求,突出表现教师超越自我利益和血缘亲情的教育责任和普遍仁爱,教师用无私和奉献来弥补学生在家庭无法获得的关爱,以父/母和教师的双重身份来培养学生、教育学生,强调师生之间的情感联结。
在反思型叙事中,教育电影以鲜明的姿态介入现实社会,反思文化、审问教育、回应时代。教师和学生的形象塑造更加立体真实,教师除了面对学生,也需要审视与家庭、同事、家长的关系,坚不可摧的教师道德开始出现分化与裂隙,学生也开始真正以主体身份出现于教育电影之中,青春期叛逆、家境贫困、早恋倾向、班干部竞争等因素也丰富了学生的人物形象。师生不再是荣辱与共的亲密关系,而是教育体制中的两极。在影片《红衣少女》中,韦老师凭借文化传统和外在制度的加持,将“师道尊严”奉为圭臬,力图在班级内建立绝对权威,对张扬个性、独立思考的学生安然进行约束,剥夺学生话语权,将学生要求自由和彰显自主的行为视为对权威的挑衅,而在安然姐姐帮助韦老师发表作品后,韦老师又凭借在班级里的绝对话语权把“三好学生”的称号给了安然。韦老师的所作所为自行消解了教师的神圣性与权威性,展现出趋利避害、虚伪教师的丑态,安然对韦老师的质疑与反抗也是同时代人们对文化教育的反思。
三、2000年以来:价值目标异化下师生关系的多元化表达
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中国传统以亲缘伦理为核心的文化观念受到了以契约伦理为核心的现代西方文化观念的严重冲击,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由传统社会的身份关系逐渐演变为以个人权利、义务为基础的契约关系,④教育电影不得不适时调整叙事策略,对教师道德、学生素养和师生关系的时代演变作出表达与回应。2000 年以来教育电影的创作更加多元化,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向度,第一向度沿袭“拟亲化”和歌颂型的叙事机制,部分影片还结合时代因素加入了留守儿童和支教老师两种鲜明的人物形象,代表影片有《美丽的大脚》《遥望南方的童年》《米花之味》等;第二向度着重对教育制度和教学观念进行反思,师生处于对峙状态,代表影片有《看上去很美》《十三棵泡桐》《少年班》《银河补习班》等;第三向度揭示教师职业性与个人性的矛盾冲突,展现教师面临的困境与决择,师生关系复杂难以定义,代表影片有《孔二皮进城》《追踪孔令学》《学区房72 小时》等;第四向度以青春回忆的方式追溯了学生时代的美好与遗憾,与前三个向度的影片相比,青春回忆型的教育电影在票房上取得了不凡成绩,代表性影片有《青春派》《同桌的你》《老师·好》等。
2000 年以来教育电影创作的第一向度是对新世纪以前主流教育电影的时代承续,《美丽的大脚》等影片塑造的是兼具教育良心、教育责任和教师修养的理想教师,且都采用苦情叙事的模式,以教师自身的不完整性(家庭或身体)、不够科学但诚意十足的教学方式和简陋的教学环境来书写教师为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人生。学生被塑造为吃苦耐劳、尊师重教的泛道德化少年,师生间靠责任、仁爱与悲悯紧紧连接在一起。如《美丽的大脚》中的张美丽,在相继遭遇丧夫、丧子的人生劫难后,她将个体的母爱衍化为对所有孩子的博爱,以有限的知识担负起教育全村娃娃的重任,为了给学生买电脑,她可以放下个人尊严去求赵面粉,为了山里孩子的教育,她愿意舍弃大城市安逸的生活重回大山,最后甚至为教育理想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影片通过对苦难的反复渲染来突出孩子们的上进和教师们的无私,但过于压抑的悲悯情怀也让影片蒙上了一层灰色,失去了孩子们应有的快乐和纯真。
新世纪以后教育电影创作的第二向度则带有鲜明的反思和批判,师生间的情感属性被大幅削减,教师与学生互相工具化,形成一种基于权利和义务的即时性的功能化关系,教育的“育人”属性不断被削弱,教育被物化为获得利益的竞争平台,教育善的本体价值被遮蔽。如2006 年上映的影片《血脉》对学生苦学、老师苦教、家长苦供的“三苦”精神大力推崇,当地也以“高考状元县”来标榜其卓越性的教学成果,大批农村学子通过苦学而走出了大山、摆脱了贫困、改变了命运。农村学生通过十年寒窗苦读从高考制度中脱颖而出,从教育公平的角度来说,高考制度为寒门学子提供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过于激烈的社会竞争和相对单一的人才选拔制度,让教育越来越走入了功利主义的误区。⑤
第三向度中,《学区房72 小时》《十三棵泡桐》等影片涉及的师生恋更是完全突破了教师的道德底线,“为师之道,端品为先”的传统完全被颠覆与解构。教师突破了与学生交往的界限与尺度,不再为受教育者提供扬善避恶的外在价值引导,其自身亦未做到个体自律。《学区房72 小时》中的傅老师虽已离婚但仍与前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未处理好个人事务的情况下与年轻的女学生进行秘密交往俨然是有悖师德的,两位本该以立德树人为目标的教师反而成为了行恶的主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职业品质消弭在个体欲望之中,教育者已然突破了教育规范,在具体的教育行为中显露出低劣的品性,师生关系间带上了非正义的目的性。
第四向度的青春回忆型教育电影以回溯式的眼光对曾经的教育经历进行表述,在对功利化的教育价值取向和机械式教育制度进行批判的同时,通过类型化手法融入了青春已逝、年少轻狂和美好初恋等主题。如《青春派》《同桌的你》《老师·好》等影片都对功利化教育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对教育功利化的过分强调使得教师与学生间的情感纽带无以为继,类父/母的教师亦不复存在,师生关系仅限于课堂之上,且处于对立状态,长期的逼迫和压抑使得学生无法体会教师的付出与奉献,师生关系冷漠疏离。然而,此类教育电影并没有一味批判,师生也并非始终对立,学生成人后都与曾经的教师与教育制度完成了和解,或理解了教师的良苦用心,或在曾经反抗的体制中出人头地,或身份转换自己当了教师,这种想象性的和解无疑削弱了影片对现实的指涉,也弱化了教育善的伦理价值。
四、结语
尽管教育电影对师生关系的表达具有鲜明的时代属性,但对教师崇高性和奉献性的赞颂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教育电影中重要的叙事策略,70 多年来从未间断。一方面,显示出对中国儒家伦理的时代演绎,另一方面也从侧面反映出教育电影的创作范式过于固定,缺乏新的创作思路,在主题选择、故事结构、人物设置等层面同质化较为严重。新世纪以后,教育电影视野下移,创作了大量以农村为主要空间的教育电影,悲情化叙事又被纳入了教育电影的创作范式,在表现现实主义的同时给教育活动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近十年的教育电影开辟了青春回忆型的叙事途径,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苦难叙事,为了激起观众共鸣、突出学生主体,影片将师、生两个群体设置为水火不容的两方,师生关系只能在学生成人后达成想象性和解。影视作品本身就以“文以载道”和“寓教于乐”的方式传播社会伦理规范,⑥教育电影固有的育人属性使其具备双重“教育意义”。因此,教育电影的创作必须以现实为基,突破同质化、苦难化、二元化的创作窠臼,生动深刻地表现教育教学过程中教育资源分配、教育公平推进、教育价值摇摆、教育主体多样、“双减政策”落地等现实境况,重塑传统教育伦理中的可取成分、从现实中汲取养分、塑造真实可信的师生关系和教育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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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2020 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项目“中国电影伦理思想研究”(项目编号:swu2009111)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