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化融合背景下的四川汉画像砖解读
2023-06-03雷玲
雷玲
关键词:黄河文化 文化融合 四川地区 汉画像砖
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各区域文化之间相互碰撞、交争、互通、融合,传承赓续,从不曾断绝。以物言史,区域间文化的互融互鉴不仅被典籍记载,更有大量的文物相继被发现与发掘,它们以图像艺术的形式更加直观地再现这一文化融合的事实,汉画像砖就是其中之一。我国的画像砖分布广泛,大致可分为北方(中原与西北一些省区)和南方(长江中下游一些地区和四川地区)两大区域。前者以河南、山东地区为代表,后者则以四川地区为代表。这些地区发现的汉画像砖均具有重要历史和文化价值,是珍贵的考古文物资料。四川的汉画像砖素来以数量大、内容丰富、制作精美等特征闻名于世。对四川汉画像砖的整理和研究表明,西蜀1 汉画像砖包含中原文化要素。如史所载,于秦汉大一统背景下,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的古代巴蜀早已被打通,在中原与西蜀的长期交融中四川本土文化虽有留存,但从整体看,东汉时期的巴蜀文化与中原文化已达到和谐统一,这一中华文化的历史进程在已出土和收集的四川汉画像砖中得以佐证。
一、四川汉画像砖概况
(一)四川汉画像砖的发现
四川地区丰富的汉画像砖资料来自于墓葬发掘和收集。它的发现可以追溯到19 世纪晚期,清光绪三年(1877)新繁出土的“二十四字”砖2,被认为是四川地区最早发现的汉代画像砖(图1)。此砖一共八方,皆为一模所制,有六方现不知所终,仅存两方,其铭文与1946 年纂修《新繁县志》卷三十一“金石门”记载一致:
刘德磬跋曰:吾繁出土之吉语砖文曰“富贵昌,宜公堂,意气阳,宜弟兄,长相思,毋相忘,爵禄尊,寿万年”。共二十四字,分四行,行六字,顺行有阑,皆阳文,篆法方整。
另存留“桑园”和“东市”两方画像砖3。“桑园”画像砖(图2)4 在清光绪末年出土于广汉县的五里巷,本无铭文,后被古玩商在砖侧伪刻年号。“东市”画像砖(图3)5 在1930年前后出土于广汉县周村附近,上有“东市门”“市楼”等少数铭文。1914 年,法国考古学家法吉、色伽蓝等组成四川考古队,沿岷江、涪江流域调查汉墓,在昭化县北12 里,发现鲍氏残墓,其墓室北侧砖壁,南侧圆拱墓门,均为花纹砖砌成,花纹有五种式样?菱形图案、雕线图案、五铢钱图案、四足兽图案、驾马图案。昭化汉画像砖是四川地区在20 世纪早期发现的具有代表意义的汉画像砖。6 此外,还有出土于成都北郊凤凰山麓赖家店附近的一批画像砖,但受当时条件限制,出土的画像砖具体数目和情况不详,仅见市面上流传有少许画像砖拓片。
进入20 世纪,四川地区在50 年代~ 90 年代间科学发掘的汉墓中,发现不少画像砖。1952 年修建宝成铁路时,“宝成铁路文物征集小组”整理成都站东乡青杠包的汉墓群,M3 出土画像砖10 方;71953 年西南博物院和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发掘成都北郊扬子山清理汉墓群,M1 出土画像砖8 方、M2 出土画像砖16 方、M10 出土画像砖18 方、M187 仅出土画像砖2 方;81955 年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清理新繁清白乡的一座画像砖墓,出土画像砖54 方,9 该墓的发现是50 年代四川汉墓研究的一次重大考古成果;1956 年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在清理成都市跳蹬河汉墓时,出土画像砖7 方;101966 年成都北郊昭觉寺的青杠林农民改整农田时发现墓群,四川博物院清理出东汉砖墓13 座,其中最西边的一个画像砖墓,出土画像砖23 方;111972 年大邑县文物管理部门在清理大邑县安仁公社共和大队汉墓时,出土画像砖16 方;121975 年成都市文物管理部门清理了成都西郊土桥曾家包两座东汉墓葬,并在M2 出土画像砖20 方;131987 年,在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时,新都县文管所在新都新民乡梓潼村发现七座坟堆排列与天上北斗七星图形相同的汉墓群,其中一座被破坏的胡家墩画像砖墓,发现了大批的汉代纪年砖、画像砖,该墓系四川地区首次发现双层画像砖墓;141988 年大邑县文管所发掘清理大邑县董场乡董家村三国时期残墓,墓中出土画像砖28 方。151996 年11 月~ 1997 年1 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与广汉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对广汉市新平镇罗家包墓地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的画像砖数以百计,无论数量和种类,在历年四川同类发现中首屈一指。16
21 世纪,四川地区在考古发掘的墓葬中也多次发现画像砖。2017 年~ 2018 年6 月,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与邛崃市文物管理局,在邛崃市泉水镇樊哙村对四座大型汉墓群进行抢救性发掘,出土画像砖15 方;172020 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和蒲江县文管所對蒲江县鹤山镇九莲村画像砖墓进行抢救性发掘,出土画像砖7 方。18 近几十年,成都郊区还有零星出土和发现的画像砖,具体数量,现已无法准确统计(表1)。19
四川地区的汉画像砖大多出土于墓葬中,这与本地区的墓葬结构有关。四川汉画像砖墓与它同时代普通砖墓的结构相同,其地上部分仅存少量圆形或近似圆形的坟丘,坟丘下有一至数座墓。墓穴内有墓道、墓门、甬道、墓室等建筑物,画像砖的位置通常是对称地嵌在甬道和墓室两侧壁,距地面30 ~ 40 厘米处,也有少量墓将画像砖嵌在墓室内壁上。它们与其他花边砖平齐,构成墓壁的整个墙面。20 研究表明,在四川地区的大型砖室墓葬中,画像砖在墓壁上的排列组合方式有一定规律可循21(表2)。
西汉晚期,四川地区开始出现崖墓,并迅猛发展,至东汉风行一时,延续到蜀汉两晋南北朝。据统计,四川地区现存崖墓总数达3 万多座。221908 年英国传教士、汉学家陶然士在岷江中游考察时,在彭山崖墓中发现画像砖。231941年由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持、中国营造学社参加的彭山地区崖墓发掘,在M950 中出土了画像砖。241955 年四川大学历史博物馆以成恩元教授为首的调查小组,在彭山县梅花邨发现了一批画像砖。这些砖与成都、广汉等地的风格不同,并确定它们出自崖墓之中,由此撰写的《四川大学历史博物馆调查彭山、新津汉代崖墓简报》中,得出一个结论:四川崖墓出土画像砖。25 此成果对研究四川地区画像砖的形制和用途提供了重要依据。20 世纪50 年代至今,四川地区崖墓中发现有画像砖的仅见彭山崖墓2(6 图4),共出土画像砖15方左右,这可能与其葬具有关。这批画像砖从形制上看,可以明确断定为砖棺构件的有三种:角形砖、弧形砖、条形砖,画像在砖棺外壁。还有一种用途不明的方形砖或长方形砖,画像位于砖正面,出土数量最多,主要题材有三种:西王母图砖、求仙药图砖、祥瑞图砖。这批画像砖均采用浅浮雕,与砖室墓所出画像砖在模制工艺、构图技法、内容上基本一致。这充分说明崖墓与砖室墓之间,在某些方面有着极为相通的文化内涵。27
从目前发掘清理的汉墓看,画像砖墓多分布于岷江及嘉陵江流域,且集中出现于川西平原及其附近一带的砖室墓及部分崖墓中。而画像砖的使用者皆是当时品级较高的官员和较富裕的豪强地主。
除墓葬和崖墓出土画像砖外,文物管理部门还在全川各地搜集到大批画像砖。其中1954 年至1956 年,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在德阳黄许镇、柏隆乡、彭县太平乡、广汉等地搜集到一批画像砖,281978 年至1983 年,四川省博物馆在彭县三界、升平、九尺以及什邡的隐丰、新都的马家等地搜集到一批画像砖,291987 年至1989 年,彭山县文物部门配合文物普查工作搜集的50 方画像砖,30 无论从数量、题材到雕刻艺术均极为丰富,填补了当时画像砖研究中出现的空白。据统计,目前四川地区画像砖的数量已达1000 余方左右,为进一步深入研究西蜀地区汉代历史提供了重要图像资料。
(二)四川汉画像砖的分布区域
四川地区的画像砖分布很广,其区域东起巫山、忠县(今属重庆市),西抵平武、宝兴,北起广元、渠县,南达西昌、宜宾,集中出现在成都平原的中心及边缘地带的20 多个县区50 多个地点,大致为东汉时期的蜀郡、广汉郡和犍为郡三个地区(图5)。31 其中,蜀郡所辖地区,包括今成都市北郊和成都以西的温江、郫县、双流、崇州、新津、大邑等县市以及新繁等地,32 是当时四川的政治中心,所出画像砖题材主要以反映政治生活、思想意识的内容为主(图6)。33 广汉郡所辖地区,主要集中在今成都以北各县市,以广汉为中心,包括有广汉、彭州、新都、德阳、什邡等地,画像砖题材以生活生产等世俗活动为主,说明该郡经济十分繁荣(图7)。34 西汉昭帝以后,犍为郡的治所设在武阳,即今彭山县。从现搜集和崖墓中出土的画像砖看,形制、规格和内容方面有其特殊性,35 突出的特点是一方砖上分格表现二至四种不同的题材内容,共同表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些砖上还有网格纹边框,画像题材内容多为神仙故事等(图8)。36 这种特征,在其他两郡十分罕见。由于犍为郡经济文化相对落后,所出画像砖形式较蜀郡、广汉郡更为简单,造型更显朴拙。
方形、长方形砖主要分布区在成都平原之上,东以龙泉山为界,西到大邑、邛崃,南抵彭山,北至德阳黄许一线,均为实心画像砖。河南等地大量出现的空心画像砖,在四川地区没有发现。条形类画像砖包括纪年和铭文砖、钱币纹砖、几何图形砖等,遍布全川各地,特别是盆地周边地区居多,目前已知发现的地点有广元、绵阳、雅安、凉山、宜宾、泸州等数十个地县,各地区的内容和形式各有特色,它们与方形、长方形砖一起,共同构成四川地区富有地域特色的画像艺术宝库。
二、汉画像砖中四川地区与黄河地区文化的交融
巴蜀文化到它完全融汇于华夏文明之时,已走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历程,至西汉前期,中原文化作为黄河文化的源头文化和主干文化,已潜在地影响着四川地区的方方面面。就汉画像砖而言,罗二虎认为:“川渝地区画像砖墓的形式源于中原地区,画像内容也多源于中原,但并非中原地区的画像砖室墓在地域上的延伸,因二者在墓葬和画像的形式方面存在着差异”,故“本地区这些独特的画像砖墓形式和画像内容是中原地区的画像砖墓传来之后与本地的文化传统相结合而产生的”。37 因此,探讨四川汉画像砖与黄河文化的关系,本文仅从以下几方面进行分析,希望从中管窥一二。
(一)城市建设
自秦在商鞅变法中创建新都咸阳后,咸阳的都城制度曾被作为模式而推广。38 秦灭蜀后,张仪、张若主持修建了成都城,“秦惠王二十七年(前311),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又“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城)。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39 既为县治,自必具备县治规模,形制上等同于咸阳,因而成都又有“小咸阳”之称。汉承秦制,城市建置中居民区闾里与商业市区有着严格区分,一般居民不得当街辟门,但享有特权的贵族例外,汉诗《青青陵上柏》有云:“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是对洛阳显贵当街建宅的真实写照。四川省德陽市黄许镇出土甲第画像砖(图9)40 中出现的高宅大门,与左思《蜀都赋》中“亦有甲第,当衢向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说明贵族当街建宅以昭显特权的现象在四川地区同样盛行。
应劭《风俗通》说:“俗言市井者,言至市鬻卖,当须至井上洗濯,令鲜洁,然后市。案二十亩为一井,今因井为市。”41 城市规划中住宅之外有市井,或是说贾区、市廛,周围设有阛阓,阛是市之墙垣,阓是市之门户,里边开设着店肆。在当时的长安、洛阳等中原大都市,有好些热闹的贾区和市肆,张衡《西京赋》中形容长安市井之繁荣:“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至王莽时期,成都成为了全国五都之一,著名商业中心,《汉书· 食货志》中载:
遂于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称)师。东市称京,西市称畿,洛阳称中,余四都各用东西南北为称。皆置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
成都城市规模虽小于首都长安,依然是“比屋连甍,千庑万室……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市井之繁华,不逊色于长安。四川地区出土的市井画像砖,生动地表现了郡县制城市贾区的具体形象。从广汉新平罗家包出土的市井画像砖(图10)43中看到,画中市旁边有楼,楼上有鼓,凡是开市和闭市的时候,监门的卒吏击鼓,以时启闭。彭州市义和乡出土的市井画像砖(图11)44 中,所绘市井规模要大一些,寥寥几人即描绘出市井繁忙的场面,图中市肆门垣整齐排列,四周筑有墙垣,分上、中、下三排,共十一组画像。上排的两端有隶书“北市口”“南市门”,这与当时中原大城市商业区与住宅区严格区分,各自围墙,进入市肆必须通过大门,而大门设有专职门吏看管的实际情况相符。
《三辅黄图》引《庙论》中记,汉代“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步”,反映了城市的方整形制,即平面为方型,市内不仅有商业,也有手工业,工商结合正是这一时期工商业的历史特点。45 与之相吻合的成都市井汉画图砖,图像也是大体呈方形,46 中轴两边的道路和建筑方位端正,排列整齐,展现了一个较小的市井全貌。巴蜀“三都”之成都、新都、广都“号名城”,新都区新繁镇出土的市井画像砖(图12)47 图像与成都市井画像砖一致,还有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宁城图》(图13)48 上的“宁市”也是方形,充分说明受都城长安的影响。四川的城市及国内其他城市的市制是相同的,符合汉代礼制建筑的平面布局是沿着中轴线组织纵深的建筑群。49 成都市和新繁镇出土的市井画像砖,是现存时代最早、具有城市地图性质的图像。50 它佐证了文献中的记载,也反映了两汉时期成都的城市形成和发展的步伐与中原城市大体一致。这种一致性,显然是受到某种共同因素的制约,其中最主要的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政治经济形势的连锁演变,使城市在发展过程中出现若干趋同的促进因素,从而成为中国古代城市演变的共同基础。
(二)交通出行
秦汉三国,是巴蜀地区水、陆交通大发展,并形成基本格局的时期。52 据文献记载,当时四川对外交通四通八达,北上与中原地区的交通干线主要有嘉陵道、褒斜道、傥骆道、剑阁道等。如褒斜道,又名斜古道、石门道等,是关中通往巴蜀的主要交通要道之一,长约235 公里,中间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秦昭王时,曾大规模改造此道,“栈道千里,通入蜀汉”,后因战争需要褒斜栈道多次被烧断、拆毁。《华阳国志》卷五说“又遣臧宫从斜谷道入”,53 表明汉军在进军蜀地的同时又修复了栈道。到东汉永平六年又修作桥阁六百二十三间,建立了五个大桥,设立了邮亭驿站,行人车马得以畅通无阻,从此由“益州东至京师,去就安隐(稳)”。而由成都经广汉郡,越剑门,入剑阁道,至葭萌(今广元昭化),分两路均可到达长安或洛阳等中原繁華城市。汉代政府继承了秦朝统一后修治道路的基础,经过长期修建,巴蜀地区交通状况得到极大改善,十里一亭,五里一邮,驿站则三十里一置。亭长负责十里范围内乡邑的治安工作。便利的交通,促进了四川地区向中原地区拓展与交流。车马,作为古代主要的交通工具,在中原地区出现的时间非常早,车马图像出现的时间也早于四川地区。秦都咸阳宫殿就有车马图形作为壁画装饰。541953 年发现的山东梁山县后银山东汉壁画墓55 和1959 年发现的山西平陆县枣园村壁画汉墓(图14)56,是已知较早出现车马出行题材的壁画墓,前者的时间早到新莽,后者在东汉前期。
秦灭六国后施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在汉初取得初步成效,至武帝时期经济发展达到全盛时期,加之西蜀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不断交流融合,受中原礼制的影响,反映在车马出行的画像砖上尤为突出。据文献记载,当时四川地区设有负责为官府制作器具的工官、负责制作和管理车辆的车官,车马在使用方面也有严格的等级区分,车的形制、颜色各有不同,马的配置也是因人而异。四川德阳黄许镇出土轺车画像砖(图15),57 画中轺车是汉代流行的一种轻便车。一马驾的轺车是一般官吏或庶人出行用车,《后汉书· 舆服志》说:
(在车马的配备和使用上)大使车,立乘,驾驷,赤帷。持节者,重导从;贼曹车,斧车、督车、功曹车皆两;大车,伍伯缫弩十二人;辟车四人;从车四乘。无节,单导从,减半。小使车,不立乘,有騑,赤屏泥油,重绛帷。导无斧车……公、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郊庙、明堂、祠陵、法出,皆大车,立乘,驾驷。他出,乘安车。
成都市新都区马家乡出土的轺车骖驾画像砖(图16),59 图上反映的是大夫以上官吏乘坐的马车,正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而“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导;主尊,主记,两车为从。县令以上,加导斧车”。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出土导车画像砖(图17),60此为三百石俸禄以上官吏出行规制,以官品高低而定骑和卒之数。《后汉书· 舆服志》载:
公以下至二千石,骑吏四人,千石以下至三百石,县长二人,皆带剑,持棨戟为前列,揵弓韣九鞬。61
汉代在车马上伞盖用料、车轓及其颜色规定:
中二千石、二千石皆皂盖,朱两轓。其千石,六百石,朱左轓……中二千石以上右騑,三百石以上皂布盖,千石以上皂缯覆盖,二百石以下白布盖,皆有四维杠衣。贾人不得乘马车。除吏赤画杠,其馀皆青云。
对比河南出土的轺车出行画像砖(图18)63 和陕西临潼车马出行画像砖,64 说明当时西蜀地区实行的封建礼制与中原地区是一样的,显然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
(三)神仙世界
两汉是神仙道教形成和大发展时期,至汉武帝,社会繁荣稳定,物质生活丰富,恐惧死亡,渴望不朽,成为了人们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和人生的终极目标。汉墓中的羽人形象“是汉代人们认为能通过‘羽化升仙实现其成为‘神仙梦想最有效的明证,羽人形象本身所体现的升仙思想,是其他材料所无法比拟的”。65 然而,从道教起源看,神仙之说最早起源于蜀,古蜀是仙道的故乡。古蜀三王蚕丛、柏灌、鱼凫“皆得仙道”,其“治国久长,后皆仙去”的传说在常璩《华阳国志》中有记载。此外,杜宇魂化杜鹃,升西山归隐,啼血唤醒农夫春耕,开明王上天成为天门兽,皆是飞鸟羽化而成仙。从出土文物看,三星堆众多青铜凤鸟形象、人身鸟足像、鹰头杜鹃形象、龙凤的青铜神树形象,金沙玉琮上面刻羽人像,乃至太阳神鸟形象的出现,都体现了羽化成仙的文化想象力的内涵,印证了“古蜀仙道”信仰。蜀人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言神仙之事”,汉武帝读后“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东汉张道陵的天师正一道,就是在古蜀仙道的基础上创立起来的。谭继和认为:西蜀是仙道的故乡,是昆仑仙学的发生地。神仙说的产生,西蜀早于齐鲁滨海的蓬莱仙宗。66 汉文化吸收了蜀文化中多仙的文化特质,并大量运用在画像砖石中:
南阳汉代画像石中有大量的羽人画像,常见的有羽人执仙草、羽人骑鹿、羽人驾虎车、羽人驾鹿等,如此贴近现实生活的神仙画像实属罕见。它反映了王莽时期谶纬迷信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也显露出了汉代神仙化趋向世俗化演进的端倪。
在羽人形象创作中,《楚辞· 远游》云:“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68 文献中羽人的基本特征是“生毛羽”“飞仙”,形象以瘦小而又裸体的人为主体,两目瞳方,长发飘扬,肩背生羽,可以灵动飞舞。这是其共性。但由于各地域文化的不同,羽人形象也有差异:江苏地区的羽人形象身材修长而健硕,有怪异的头型,长耳尖鼻,动感极强;山东地区的羽人形象瘦小,采用精细的单线阴刻法,大多与西王母在一幅画面上,表情恭敬,手足特征及衣纹装饰明显(图19);69 四川地区的羽人形象与河南南阳地区的羽人形象(图20)70 非常相似,均修长纤瘦,飘逸生动,多采用高浮雕的形式表现画面,主题鲜明,构图紧凑,但四川地区的羽人形象更显灵动(图21),71 表情惬意,拥有人类的喜怒哀乐,图像也疏朗简约。比较各地区的羽人形象,虽有异同,但整体呈现出中原文化中程式化特点,也更加说明了文化绵延不断的主题就是交流、影响和融合。
(四)神话传说
神话是原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秦汉时期,神话的历史化和历史的神话化是一个很普遍的文化现象。如镇宅守墓的“宗布神”,它的出现基于两个原因:一是中原地区民间流传的“后羿射十日”故事。《淮南子?本经训》:“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73 “尧乃使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74 《淮南子?泛论训》亦载:“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75。二是“蹶张”的出现。“蹶张”是汉人对孔武有力的强弩射手的一种称谓,《史记?张丞相列传》:“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迁为队率。”76 后注“又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张之,故曰蹶张。”77 有汉一代,人们认為后羿和“蹶张”都具有力大无穷、神射手的共同特征,将神话与历史传说融合,塑造出一种具有镇宅守墓功能的神灵偶像“宗布神”。河南南阳一带崇拜宗布神的风俗最具有典型代表性,相关画像石数量居于全国之首。目前从南阳地区汉墓出土的17 方宗布神画像石看,踏弓、引弦、衔矢是它的基本特征,如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墓南主室北壁中柱上,有一力士身材魁伟雄健,口衔羽箭,脚踏强弩而张之的宗布神图像(图22);78 南阳王寨汉画像石墓主室门中柱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宗布神图像。79 这种在墓中刻画“宗布神”以镇墓的葬俗在汉代南阳一带的民间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意义。此风俗后波及山东、江苏徐州以及四川等许多地方。80 山东沂南北寨村汉画像石墓墓门中支柱正面上刻的“宗布神”(图23),81 形象与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墓中“宗布神”相似。四川地区发现的“宗布神”画像,出现在乐山麻浩大地湾“尹武孙崖”汉墓、乐山柿子湾汉代崖墓以及内江汉代崖墓等中。在画像砖中,成都市郊出土的“蹶张”画像砖上:一官员坐地,呈蹶张之状,两足抵弩臂,两手引弩弦(图24、图25),82形象与南阳麒麟岗汉画像石墓的“宗布神”如出一辙,人物形象夸张,雕刻刀法粗狂,其造型与镇墓功能显然是受到南阳地区丧葬习俗的影响。
(五)历史故事
在四川汉画像砖中,表现历史故事题材的不少,在图像处理上既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也保留了本地文化的特点,如“泗水捞鼎”故事。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后“泗水捞鼎”作为历史故事题材不断出现在文献记载中,《水经注· 泗水》载:
周显王四十二年,九鼎沦没泗渊。秦始皇时,而鼎见于斯水。始皇自以德合三代,大喜,使数千人没水求之,不得,所谓“鼎伏”也。亦云:系而行之,未出,龙齿啮断其系。故语曰:称乐大早,绝鼎系。当是孟浪之传耳。
汉画艺术中的“泗水捞鼎”图像,主要塑造在画像石、画像砖上。目前所知较早出现的泗水捞鼎图像来自1974 年江苏盱眙的东阳汉墓M1 中一座竖穴木椁墓椁室的“顶板”上,85 时间在西汉中晚期(公元前2 世纪至公元前1 世纪)。图像为木板浅浮雕,画面上方为一座平桥,有马车和骑马人通过,桥下左右两面各有三人使劲拉绳索捞物,水中已露出所捞的器物是一大鼎,鼎内跃出一只动物。山东武梁祠左石室东壁上也刻有秦始皇泗水捞鼎图(图26),86 场面气势宏大。如今,山东、江苏、河南、四川四省三区发现了几十幅以泗水捞鼎为题材的画像,主要集中在山东西南部、江苏北部的泗水流域,河南省的南阳、新野以及四川省的彭州、江安等地。从图像分析看,山东、江苏、河南三地的泗水捞鼎图像大同小异,基本是按照《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记载进行绘画,但也根据自身的文化环境各有取舍。如1957 年河南新野县北安乐寨村汉墓出土的空心桥梁画像砖,内容却是以桥梁、车马出行为主题(图27),画面似“泗水捞鼎”故事。87 从时间上看,山东、江苏地区是泗水捞鼎图像的原创地,该区域的泗水捞鼎图像早在西汉中后期就已经出现,不但图像数量大,分布地域广,且画面构图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这与汉高祖刘邦籍贯在这一区域有关。河南南阳地区的泗水捞鼎图像承接了山东、江苏地区泗水捞鼎图像而发展,除南阳杨官寺汉画像石墓墓门北侧柱石上的泗水捞鼎图像,新野出土的3 方均为空心画像砖,88 时间在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与山东、江苏两个地区比较,图像变化不是很大。四川地区的泗水捞鼎图像(图28)89 出现的时间最晚,为东汉晚期至三国时期。画面构图与山东、江苏、河南地区迥然不同,采用片段的“情节”场面。究其原因,一是地域文化的差异,四川地区的图像表现简洁明快,直奔主题;二是泗水捞鼎图像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无论是故事的内容还是画面的结构都发生了改变。故有学者认为四川地区画像砖上的泗水捞鼎图像,可能是汉代广为流传的“乌获扛鼎”或“武帝得鼎”故事,亦有人认为它更像是山东、江苏地区泗水捞鼎的次生图像。
(六)艺术传承
四川地区居长江中上游,从文物考古看,战国新都区马家乡木椁墓出土文物、商代三星堆青铜艺术、金沙玉器艺术等等,显示出巴蜀文化土著特色鲜明,同时也受到多种文化因素的影响。秦统一巴蜀前后强制大批北人南迁,西汉一些获罪被废的诸侯王流徙蜀地,两汉中原战乱,不少士庶也避难于此,中原文化得以传入。从画像砖艺术的发展看,顾森先生认为:
陕西省是我国画像砖的源头;画像砖艺术发展中的重要转折,体现在河南省的画像砖中;而集大成,则体现在川渝(四川、重庆)画像砖上。
四川和河南是画像砖的主要出土地,表现形式均采用平面或凸面深、浅浮雕相结合的艺术手法。但从制作看,最初出现在陕西、河南不同形状的空心砖,发展到河南、四川近似正方形和长方形的实心砖;从空心砖时的一砖多印模,发展为实心砖时的一砖一印模,进而再到有许多模印实心砖共同拼嵌成一副完整的画像图像。东汉早期,河南南阳地区画像砖随着空心画像砖渐趋消失,开始采用实心画像砖,砖面的画像多用翻倒脱模法制成,并且一改空心画像砖一砖多模的现象,均为一砖一模。稍晚出现的四川汉画像砖均采用实心画像砖,一砖一模。两者同为模制,制作工艺相似,但四川画像砖较南阳画像砖的制作工艺有明显的进步与变化,是对后者的继承与改进。从画像艺术的演进分析,时学颜认为:从二维到三维发展的艺术演进这一普遍准则看,山东的画像石是艺术风格发展过程中的最初阶段,而河南的浮雕石刻乃是根据山东模式而创作。不过河南画像“发展了其独特的图像志”,“因而使自己得以逐渐摆脱山东地区僵硬、程式化的绘画及雕刻技法”,而“臻至更生动的风格”。同样,陕西北部和四川最早的风格也基于山东和河南的“原始”型画像。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自山东画像发展的新的刺激,四川的刻工“逐渐形成了一种描述性的、自然主义的绘图方式,这种方式与他们对较随意的风俗题材的兴趣相适应,进而使他们创造出画像砖这样更具有可塑性的艺术材质”,“并使浮雕在空间表现及表面装饰性方面迈开了一大步”。92 四川汉画像砖的艺术风格趋向写实,与同地区画像石艺术风格和发展时期基本相同,二者有密切关系,这和南阳地区画像砖与画像石相依存在与发展的特点是一样的。93 不同的是,前者深受蜀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影响,后者则受到中原文化和楚文化影响。
三、黄河文化在四川地区传播原因蠡测
如上所述,巴蜀文化与黄河文化有着特殊紧密的关系,它们相互影响,双向交流。中原文化重礼,蜀文化重仙,这一特征在交流中又各自保持了自己的特色。深入研究四川汉画像砖的形成和发展,其背后隐含着秦汉大一统背景下,四川政治体制变革,中原人士南迁入蜀,巴蜀交通状况改变,经济走向繁荣,区域文化交融,厚葬习俗流行等深层次的原因。剖析这些原因,有助于我们认识黄河文化对四川地区的影响。
(一)郡县制度,保障了黄河文化传播
巴蜀在商、周两代就与中原交往频繁,但在被秦吞滅之前,巴蜀文化占据主要地位。公元前316 年,秦王派“司马错伐蜀,灭之”,94 同时灭了巴国。秦灭巴蜀之后,在这里实行“郡县制”与“封蜀侯”相结合的政权制度。此后三十年间,秦王三次封立通国、恽和绾为蜀侯,直到公元前285 年,因“疑蜀侯绾反,王复诛之。但置蜀守”,95从此再没有封蜀侯,只设蜀守,正式实行郡县制。秦在巴蜀故地共设巴、汉中、蜀三郡。
秦王朝在巴蜀建立并强化郡县制度,有效地加强了中央政府对巴蜀的管理。这种政治形态的转变,让巴蜀本土人士在心态上对中原政权产生了认同感。同时推行的全国统一的“度量衡”,以及“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等措施,加速了巴蜀经济的发展,而文字的统一,使得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原文化在巴蜀的传播有了基本条件。在考古发掘中,从四川各地墓葬随葬器物变化情况看,虽然在这一时期墓中仍有巴蜀式兵器、釜、鍪、甑等传统用具和少量刻有巴蜀符号的印章、带钩等器物,但是主要的礼器、兵器和用具已经为秦汉式器物,如有格长剑、无耳直矛等兵器,鼎、垆、钫、盒等礼器和蚕形壶、大口瓮、平底罐等用具,“半两”钱也普遍出现。96 总之,在秦大一统帝国的统治下,巴蜀文化日趋衰微,与逐步渗入的黄河文化相互融合。汉承秦制,继续对蜀地实行郡县制,如四川广汉县砖厂搜集的考绩画像砖(图29),97 反映的正是朝廷对官吏上计、考绩的场面,它是了解郡县制度下对地方官吏管理的重要资料。武帝时期为了开发西南夷,将原设三郡,增至八个郡,并将蜀地划归中央直辖,让其深受长安地区影响。长安作为西汉都城,是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中原文化元素最为典型的地区。郡县制的设置,让朝廷的指令能够上行下达,成为了巴蜀政治形态转变的开端,也开启了巴蜀文化融入“多元一体、不拘一格”的中华文明的进程。
(二)移民入蜀,推动黄河文化的融入
为了加强对巴蜀地区的统治,移民成为秦王朝采取的重要手段之一。秦灭蜀过程中,为了控制蜀地,采取与之通婚的方式。“周显王(三)十二年,蜀(侯)使朝秦――秦惠王数以美女进,蜀王感之,故朝焉。惠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98 此举不但改变了后一代的族属,更使巴蜀民众在潜移默化间接受中原文化、风俗习惯,以促进秦化。秦灭巴蜀之初,为了强化统治基础,巩固秦人力量,转移和削弱六国的势力。“周赧王元年(前314),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张若为蜀国守。乃移秦民万家实之。”99 为了开发蜀地,大量迁徙六国豪富于蜀,“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100 有关移民入蜀,《史记》中有诸多记载: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辇,行诣迁处。诸迁虏少有余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
《史记?项羽本纪》:“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103秦时移民对象包括流放罪人、敌国俘虏、一般百姓和豪强地主,不少上层贵族、文化“精英”亦在其中。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及其(嫪毐)舍人,轻者为鬼薪,乃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104《史记?吕不韦列传》:秦始皇“乃赐文信侯书曰:……其(吕不韦)与家属徙处蜀”。105这些以定居为目的的移民,面对当地文化――方言、饮食、生活习惯、气候条件等,必须入乡随俗,融入当地的生活中,当他们有了归属感后,便更加积极地影响当地文化。106近几十年四川地区战国秦汉墓考古发掘中,出现了不少秦汉移民巴蜀的墓葬,具有代表性的如青川郝家坪秦人移民墓、广汉二龙岗外来移民墓等,均反映了移民入川带来的文化交融。
1979 年至1980 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青川县文物管理所对四川青川县郝家坪墓群进行发掘,清理的72 座战国土坑木椁墓,107 墓群的文化与巴蜀墓葬不同,其内涵除了楚文化、秦文化和巴文化的因素外,还有中原文化因素(其中大多是通过楚文化和秦文化的影响传播),在墓葬形制以及出土的400 多件随葬品中,许多陶器、铜器和玉器等均清楚地表现出中原文化元素,青川木牍所记的土地制度也充分说明这一历史事实。108 研究表明,此墓的年代应在秦昭王六年(前306)以后,证明青川曾是战国晚期秦人移民入川驻守的一个重要地点。1995 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广汉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对四川广汉二龙岗墓地进行考古发掘,从清理的41座秦汉墓葬看,109 很明显地表现出蜀文化、关中秦汉文化、楚文化三组主要文化共存的特点。其中27 座土坑墓以战国末期至西汉中期为主,从葬制和随葬品看,从秦时起,外来文化因素就占有很大比重,特别体现在祭祀、风俗、信仰的礼器组合与传统蜀墓差距甚大,至武帝前期,蜀地传统器物组合瓦解,关中地区流行的器物大量出现,110 充分说明了中原文化在丧葬上对蜀文化的影响。二龙岗墓地约形成于秦灭楚时,墓主为迁徙至蜀的楚人,墓葬不仅反映了蜀文化向以长安地区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转变的关键阶段,111 更是当时各地移民入蜀、多种文化相融的最好见证,具有典型意义。
汉初承秦制,为解决北方灾荒和中原长期战乱造成的社会不稳定,打通西南官方经济通道等诸多问题,继续向蜀地移民。从考古发现和文物研究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移民人群中出现许多本身文化素质较高,并且曾拥有较高政治地位和经济优势的人,这些人对黄河文化的传播起到了关键作用。如:
1958 年秋在成都市崇义桥东北出土的《汉吕后(雉)族人铭刻》,墓主为吕后家族的后裔,铭刻记载了吕氏祖先原为今徐州人,家族后裔因罪“徙蜀汶山”。碑文曰:
( 右枋) 唯吕氏之先, 本丰沛吕□ 子孙。吕禄,周吕侯。禄见征过,徙蜀汶山□□□□□□□□建成侯怠征过,徙蜀汶山□□东杜(社)造墓藏丘冢……112
1966 年郫县犀浦乡二门桥附近发掘的东汉砖墓中,出土《郫县东汉王孝渊碑》残碑(图30),墓主王孝淵曾任县功曹、蜀郡掾一类的属官。碑中载其祖先原籍关东,因“汉徙豪杰”,举家迁于蜀郡郫县定居,属豪杰之列。碑文曰:
永初二年七月四日丁巳,故县功曹郡掾□王孝渊卒。呜呼!□孝之先,元□关东,□秦□益,功烁纵横。汉徙豪杰,迁□□梁;建宅处业,汶山之阳……113
位于四川省雅安芦山县的东汉《巴郡太守樊敏碑》,铭文记载了樊敏祖上由晋到楚,于秦末汉初迁入巴蜀,后葬于雅安芦山县。其文曰:
晋为韩魏,鲁分为扬。充曜封邑,厥土河东。楚汉之际,或居于楚,或集于梁。君缵其绪,华南西疆。滨近圣禹,饮汶茹汸。
大量文献与碑文证明,汉代继承秦时移民以实四川的政策,为研究巴蜀文化的演进历程提供了宝贵资料。葛剑雄认为:中国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移民的历史,即人口不断从先进发达的地区流动到相对落后的地方,并通过文化传播带动那里的发展。115 中原地区大量移民入川,使得巴蜀文化原有的传统受到较大削弱:
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妇女有百两之( 从) 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奠而羊豕夕牲,赠襚兼加,赗赙过礼,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
秦汉时期黄河文化得以加强,隐涵的是巴蜀民众对于中原帝国较之政治经济更为深层次的认同和接纳。117 在巴蜀地区,汉民族在这一时期逐渐形成。
(三)普及教育,让黄河文化得以持续传承
秦移民入川定居,于成都“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使秦风大化于蜀,巴蜀之地的居民主体与文字使用发生了质的变化。西汉景帝末年,文翁担任蜀郡太守期间,“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欲诱进之”,因此选拔基层官员到京师学习,“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118 这是文献首次记载蜀中学士到中原去学习儒家经典与政策法律。“蜀生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将儒学为主的中原文化引至巴蜀,此举促使巴蜀文化走向多元化发展。此外,文翁又在巴蜀建立一个以郡学为中心的学校体系,成都办郡学,各州县办州县学,“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用利禄以诱之,“为除更徭,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再广行教令,“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这些措施,不仅让人们获得教育的机会增多,受教育的人群扩大,也助推了巴蜀民众向中原文化学习的热情,“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119 至西汉后期,巴蜀私人授徒讲学之风日益兴盛,且规模很大,这些都推动了巴蜀地区文化发展和民众素质的提高。1984 年四川广汉市出土的庠序画像砖(图31)120 反映了当时地方办学的情景。《汉书· 平帝纪》载,元始三年立学官,“郡国曰学,县、道、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121 文翁化蜀的两项措施,被胡适称为“省费派遣留学的政策”和“郡国自兴学校的政策”,122 对推动以儒学为主的中原文化在巴蜀地区的传播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近年的考古发掘中,2010 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出土了两通东汉石碑《李君碑》和《裴君碑》。研究发现,中央政府曾先后派李膺和裴君任蜀郡太守,其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继文翁之后,在蜀地重振文化教育,培养擢拔人才,恢复和发展儒学文化,“前有相如、严平、子云。后虽庶几,名灭不传。君乃发愤,撰其□文。”“赞命俊臣,移苻(符)于蜀。同心齐鲁,诱进儒墨。远近缉熙,荒学复殖。”“演述三传,各数万言。抽擢腴要,采掇异文。以成一家,为后立真。珎(珍)儒重能,爵秩其贫。拔擢英材,试之以贞。”123 值得一提的是,朝廷派往蜀地的官员,大多来自中原地区,且文化素养极高,如文翁来自关东地区,死后葬于蜀地。《裴君碑》中蜀郡太守裴君“祖自河東”,为官宦世家:“祖自河东,先人造创。银艾相承,选由孝廉。至君握惠,体含清妙。位历台署,博游辽俊。百工师师,靡不则卬(仰)。”12《4 李君碑》中的李膺虽来自吴地,却对《春秋》“三传”,即《公羊传》《谷梁传》《左传》颇有研究,并各有数万言的著述。125这些官员本身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在蜀期间,都注重文化教育,特别是恢复学校,引进儒学、墨学方面的人才,使黄河文化在蜀地得以持续传播。1954 年成都市扬子山出土的传经讲学画像砖(图32),126 反映的正是这一时期四川地区儒学教育的景象。从《李君碑》《裴君碑》上阴刻学官、学官弟子题名,到文献记载汉顺、桓帝期间,成都县令冯颢“立文学、学徒八百人”、宋人所见《学师宋恩等题名》中记载汉末蜀郡文学(文翁学堂)教职员有30余人等,可以看出东汉中期蜀郡学校教育在恢复和振兴过程中的发展变化,127 这些现象反映了文翁之后的蜀地学风依然兴盛。文翁及其后任者在蜀地采取的一系列发展教育的措施,改变了西蜀地区的文化面貌。他们的教育思想与教育活动带给蜀人的不仅是灿烂的黄河文化,更多是“教育兴蜀”的重要理念。
(四)巴蜀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流
战国早中期,巴蜀地区原有自己的语言与文字,与中原“莫同书轨”。秦统一巴蜀前,中原地区已有不少人入川,考古发现战国末期的巴蜀青铜器兵器上已出现有汉字。秦移民入川后,秦王朝最早在巴蜀地区实施“车同轨,书同文”的文化措施,使原有的本土文化特色逐渐减弱。巴蜀地区从原来的“莫同书轨”转而使用中原的汉字和汉语。秦并巴蜀后,“迁秦人万家实之,民始能秦言。”晋人刘逵在为左思《蜀都赋》作注时说,秦置蜀郡之后,“蜀人始同中国,言语颇与华同”。128 黄河文化特色的逐渐增强,蜀中“多斑彩文章”出现,“与秦同分,故多悍勇。在《诗》,文王之化,被乎江汉之域;秦豳同咏,故有夏声也”。129 汉代,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灿烂,巴蜀文人学子走出蜀地到中原游学,研习各种典籍,传播儒学的伦理道德与阴阳五行的哲学思想,不断地向中原地区看齐。130以文学创作而论,中原的大量典籍与文风的宏伟深层,巴蜀的多年积累与文风的夸张瑰丽都成为了文人们继承和借鉴的源泉。在这样的土壤和环境下,巴蜀本土出现了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等第一流的学者,他们用汉语文字进行文学创作,在文坛上大放异彩,“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131 巴蜀文化对中原文化呈现出较过去更加强烈的双向交流与传播态势。武帝时期,司马相如游学京师,以其高深的学识和惊艳的文采名动天下,他将过去中国诗学话语以北方为中心、南方为边缘的旧格局颠倒过来;文学体式从以南方骚体赋为主,转变到以融合南北诗学的大赋为主,汉代的标志性文学体式得以确立132,也奠定了司马相如在赋史上“赋圣”的地位。此外,他还代表汉王朝,两度出使巴蜀,开通西南夷,稳定了朝廷对巴蜀的统治,保证了王朝对西南夷地区的经济开发,为南方丝绸之路的开通和中原文化的传播作出了重要贡献,正如邵远平《续宏简录》所说:
司马相如入西南夷,土人盛览从学,归以授其乡人,文教始开。
巴蜀地区在各领域人才辈出,出现了如天文历算学家落下闳、治河专家王延世、道家学者庄遵、名医涪翁及其弟子程高、郭玉等杰出人物,呈现百花齐放的局面。追根溯源,劳干认为:
文翁等一二个贤太守固然可以将文化稍为提高,但以文化闭塞之区,忽而超出三辅以上,绝不是一个偶然的事情。
大量的文献资料和考古发掘证实,中原移民入川,是加速巴蜀文化与黄河文化碰撞和融合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如果说最初的文化输入是被动的,那么司马相如等人游学京师,则是蜀人对中原地区文化的一次主动学习和传播,是一种对巴蜀传统文化自信和对外来文化接纳的开放心态。在语言相通,文化互相浸润的大环境下,两种文化不断碰撞和融合,促使巴蜀地区自身的文化内涵更加丰富。
四、结语
通过对四川汉画像砖的整理和研究表明,秦汉时期,古代巴蜀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区域文化,之所以灿烂一时,离不开对黄河文化的吸收,离不开各区域文化间的融合,离不开各民族之间的“文化涵化”。黄河文化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源头和核心,它不仅引领着华夏文明的融合和发展,也在典章制度、礼仪信仰、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语言文字及审美情趣等方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巴蜀地区。四川汉代画像砖从图像艺术的角度最直观地佐证了巴蜀文化与黄河文化交流、融合的历史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