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交错的世界》中的多重创伤研究
2023-06-02赵凤英
赵凤英,李 凤
(金陵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69)
阿莉·史密斯是英国当代文坛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呈现出鲜明的实验性和先锋性,叙事风格鲜明,视角多变,处处可见“文字游戏”。阿莉·史密斯对社会问题也有着十分敏锐的洞察力,擅长用冷峻的笔触刻画英国社会乃至全人类生存、发展的问题,小说《纵横交错的世界》(ThereButForThe)便是其代表作。该小说从一位叫麦尔斯的男子在晚宴时独自上楼并将自己关在主人家房间数月的故事展开,讲述了多个看似不相关实则存在“纵横交错”联系的人物故事。这些个性鲜明、处境各异的人物及其人生经历,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充满创伤”的世界,作者对社会问题的映射和思考也由此得以呈现。
ThereButForThe发表于2011年,首个中译本《纵横交错的世界》由蔡斌教授于2015年完成翻译并出版。由于面世时间较短,目前国内对该小说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现有的研究成果虽数量有限,但对该小说进行了多维度的解读和分析。阿莉·史密斯鲜明的叙事风格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成为学界关注、研究的重点。陆若溪从叙事角度剖析了阿莉·史密斯在小说《若不是……》(1)此处的《若不是……》是对小说名There But For The的直译,2015年该小说首个中译本定名为《纵横交错的世界》,此后大多使用该译名。(ThereButForThe)中进行的叙事形式实验,介绍并分析了小说中使用的各种实验叙事技巧,如叙述中断、意识流、蒙太奇、戏仿等,同时也对小说的实验艺术表现手法及效果进行了探讨。她认为,ThereButForThe的叙事实验反映了小说本身的虚构性,也折射出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1]。蔡斌等运用非自然叙事理论,从叙述时间、叙事视角和故事层面的虚构性与非虚构性等方面分析了《纵横交错的世界》中的非自然叙事元素。小说中非线性的时间结构、不稳定的叙述视角、叙述声音等非自然元素与独特的互文性非虚构元素的融合,使故事产生了“陌生化”效果,提升了艺术表现力[2]。周姝彤等运用解构主义理论,从“在场”与“不在场”理论和幽灵学视域分别探讨了《纵横交错的世界》中现在与过去、缺席与在场、真实与虚拟之间界限的消失,揭示了后现代视域下人类的生存困境,展现了阿莉·史密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3-4]。张维维从文学批评的角度,运用文学创作的“空缺”理论,探讨了《纵横交错的世界》与《饭店世界》《谜》在结构建构、艺术形象塑造和内在意蕴表现等方面的“空缺”艺术,帮助读者加深了对阿莉·史密斯作品的理解,也展现了文学对本真的追求[5]。此外,李博婷在对阿莉·史密斯的作品进行综述研究时也将《纵横交错的世界》纳入研究范围,对其中展现的“苏格兰”视角进行了剖析,指出阿莉·史密斯将语言、女性艺术和孩子视为面对“后”时代英国社会痼疾的慰藉[6]。总体来看,当前学界对《纵横交错的世界》一书的研究角度多样,涵盖内容和结构的剖析与探讨,为读者全面深入地理解该小说、了解阿莉·史密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纵观小说全文不难发现,作者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至今人们所遭受的创伤饱含关注。因此,本文运用创伤理论,结合社会历史背景,对小说中主要人物所遭受的创伤进行梳理和分析,进而展现阿莉·史密斯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以及对突破生存困境的期待。
一、创伤理论概述
肖莎娜·费尔曼曾指出,20世纪是“一个创伤的世纪并且(同时)是一个创伤理论的世纪”[7],全人类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生理和心理创伤。充斥着战火与灾难的20世纪接近尾声,而创伤研究则进入新的发展阶段。20世纪80年代,美国精神病学会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收录入《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andStatisticalManualofMentalDisorder),吸引着医疗界及其他领域的研究者对“创伤”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与探索。对犹太人大屠杀的关注催生了大屠杀幸存者证言档案库的建立,为创伤理论的建构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此后,创伤逐渐“由单一的医学问题演变为复杂的社会问题,成为审视伤害、思考个体与环境关系和反思社会文化伦理的工具”[8]。
创伤理论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由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提出。她认为,“灾难将会在人们的内心留下创伤,但心理创伤不是出现在灾难发生时而是在灾难发生后的某段时间并留在人们对灾难的回忆中。灾难给受害者的内心留下阴影和伤害,并影响其未来的生活。对于受过创伤的人来说,不仅是引起创伤的事件,甚至连生存本身都可能演变成为一场危机”[9]9。卡鲁斯指出,“创伤无法定位于某人过去发生的某个单纯暴力的或最初的事件,而是定位于它的那种独特的本质——它的那种在最初无法被确切感知——过后返回来缠绕幸存者的方式”[9]4。这被视为创伤的权威定义,即“直指创伤的再现危机——创伤的无法言说”[10]。创伤事件作为一种压倒性的突发事件,不仅在事发时无法被正常处理,即使之后再次回忆起来,受害者依然可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巴拉耶夫将卡鲁斯的这种“创伤的不可言说论”称为创伤的经典模式[11]。此外,创伤作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者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9]11。这反映出创伤的三大本质特征: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其中,后延被“置于创伤理论的中心位置,创伤事件只有在记忆中重新返回时才能被接触和复原”[12]。遭受精神创伤的人往往会在创伤后出现多种异常表现:“那原初的创伤性事件通过各种闪回、梦境和幻觉得以重现;对与创伤相关的刺激物持续性地回避,或者对一般事物的反应比较麻木;警觉性增高。”[13]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创伤’作为一个系统理论真正引起文学批评家们的极大兴趣并成为批评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在20世纪末。”[12]创伤的经典模式赋予了文学交流创伤的独特力量与权力,在文学创伤理论研究界意义重大。虽然卡鲁斯认为创伤无法用语言再现,但她依然强调文学对处理创伤和解释创伤的作用。“文学作为虚构作品有助于那些遭受创伤的个体或群体发出声音。”[10]此外,“文学创伤通过对创伤(历史)的再现赋予了文学研究伦理意义”[10]。卡鲁斯在著作中多次提到“历史亦即创伤史”[9]64,“历史恰恰是我们在各自的创伤中相互指涉的一种方式”[9]24。“通过创伤概念……我们可以知道对引文的再思考并不是旨在消灭历史,而是将其重置于我们的理解中,确切来说,旨在允许历史在无法即刻理解的地方出现。”[9]11因此,“创伤批评为我们接近历史提供了独特途径……作为一种新的阅读和聆听模式,文学创伤研究有助于破除由创伤经历施加在个体与文化上的隔离”[10]。
《纵横交错的世界》的故事背景设定为2010年,全书的四个章节展现了与麦尔斯存在联系且成长于不同时代的四位主要人物的创伤经历。梅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马克生出于20世纪50年代,安娜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布鲁克出生于千禧年(2000年)。在小说中,他们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至21世纪初不同时期的社会历史变迁,是不同年代的人承受时代烙印和创伤的缩影。因此,在分析四位主要人物所遭受的创伤时,需要将其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
具体来看,小说中人物经历的历史时期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战后恢复与发展时期、科技飞速发展时期。作为全球性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共同遭受的浩劫。可以说,在该阶段人类承受的创伤中,战争创伤占据主导地位,构成了一代人命运里悲凉的底色。随着战争的结束,世界秩序渐渐恢复,新旧社会问题不断暴露,种族歧视、非法移民等问题凸显。长期处于社会身份认同危机泥沼中的社会边缘群体,在战后重建的社会秩序中力图争取和捍卫自身的合法权益,各种社会运动此起彼伏,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不可否认的是,时至今日,一些社会边缘群体仍在不同程度上遭受着外界的歧视和误解,长久地承受着社会身份认同危机带来的创伤。 20世纪末特别是21世纪以来,信息技术进入了飞速发展阶段,人类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这些变化,有些人感到无所适从,在理想与现实的错位生活中被扭曲,被孤立;也有许多人迅速适应了这种高度依赖现代科技的生活,但科技的发展也带来被技术化、丧失主体性的社会文化之伤。《纵横交错的世界》一书通过对四位主要人物生活经历的书写,展示了三个历史阶段人类所承受的创伤。
二、无法消弭的战争之伤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先后有60个国家或地区20亿以上的人口被卷入其中,是世界范围的灾难与浩劫。作为反法西斯阵营的主要同盟国,英国也深受战争之苦。战争打破了英国民众正常的生活秩序,不计其数的人颠沛流离,失去亲人。如《伦敦传》所述:自1940年9月开始,德国空军对伦敦进行了持续两个月的大规模轰炸,无差别的轰炸给人们的生命财产造成了严重的损失[14]。无数人在战后依然长期遭受恐惧和焦虑的折磨,难以走出战争的阴影。根据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的核心论点,不具有社会性的记忆是不存在的[15]。对于二战集体记忆的书写,在许多历史类文献和文学作品中都有或繁或简的呈现和反映。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也可以发现多处对二战及其影响的书写,如几乎销声匿迹的伦敦、教堂外河边的废墟、男孩子对英国皇家空军战斗英雄的模仿等,而对二战创伤的书写则主要体现在梅和费伊的故事中。
作为四人里的最年长者,梅的青春时代笼罩着二战的阴霾。《纵横交错的世界》中提到过一个令人费解的事件:战争期间,由于灯光管制,梅回家的路上漆黑一片。虽然她对路况非常熟悉,但“她转弯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原来的空地变成了一堵墙,哎哟她撞上去了,迅雷不及掩耳……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骑着脚踏车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腰窝,是一只动物”[16]192。本是简单的一件事,但梅的反应却很反常:虽说没事,但她却哭了,并且颤抖着走回家;此外,她感受到“那股黑暗渐渐成形,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凝固”[16]192。这股黑暗不正是战争吗?对比之前工厂爆炸时受到的冲击,梅觉得这次被撞“是凭空发生的”[16]193,这种不真实感让她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16]193回家。正当读者对梅的表现感到疑惑时,下文给出了线索——“弗兰克被认定为迷茫已经八个月了”[16]193。战争对人们的精神打击可见一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指出,虚拟性是创伤的三大特征之一。创伤不仅限于身体和生理上的伤害,还有精神上的伤害[17]。许多人被战争带来的恐惧和焦虑摧毁,以至于诉说那些听起来不够真实的事件都有可能被视为“精神状况异常”。因此,梅只能强装镇定。看到受伤的梅,她的母亲“吓得两手捂住脸”[16]193。这并不是一位母亲看到孩子受伤时的正常反应。毫无疑问,这种异常也来自战争:梅的母亲以为女儿是在炮火中受了伤,如果战火烧到家门口,那确实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此外,梅还提道:“我还能记得战后人们的眼神。和被车前灯惊吓的兔子一样。我们都那样。他们都没能回来。他们坐着飞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到了早上名字就被划掉了。’菲利普说。”[16]194梅和菲利普挺过了漫长的二战,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家园,“组建了家庭,有了新住房,崭新的。那里之前没有房子。甚至没有花园中的泥土。听好了!泥土都是全新的”[16]194。记忆与现实交错,无不提醒着战争带来的创伤,战后人们依然要带着这份无法抹去的创伤继续未来的人生。
小说还提到了另一位深受二战影响的人物——马克的母亲费伊·帕默。不同于梅,费伊在马克只有十一二岁时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晚宴上客人们分享了有关费伊的信息:“年轻。犹太人。疯狂的天才。非常有前途。喜爱原创。很有创意。视觉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也就是《历史序列1—9》。”[16]132费伊犹太人的身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犹太人大屠杀。1933—1945年,“德国纳粹及其帮凶以国家的名义对欧洲犹太人实施了有计划、有步骤的迫害和灭绝”[18]。费伊身为幸存者必然对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有着更加深刻的体验和难以磨灭的记忆。但是,费伊的一系列作品呈现的却是战犯的悲惨形象:
那个女人的手脚都被绑在椅子上,然后她看上去好像在流眼泪,那眼泪像血一样红,再往后,就能看到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是戴着一张血腥的面具。
然后你能正视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你会发现她的眼睑被缝合起来,能看到肮脏的红色的小血斑和黑色针眼……到8号作品,除了这些缝合得很紧密的针眼,其他什么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幅画布,跳过面具,她画的是眼睛里面的部分,那里面根本就没有眼球,整个眼眶都是空的。有只看起来很污秽的虫子正在啃食着里面的部分。[16]132-133
上述对于费伊画作的描述读来让人不禁胆寒,但更让人恐惧的是,“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16]133。战争结束后,饱受折磨的普通民众终于摆脱了硝烟和战火,那些犯下累累罪行的战犯也将接受制裁与审判。但战后对战犯的残酷处置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不人道?费伊在《历史序列1-9》中也讨论了“承受不人道的历史意味着什么,集体承受不人道意味着什么”[16]133。她的作品如此贴近战争中的暴力真相,让人难忘,震慑人心,以至于“你和它之间没有任何隔阂”[16]134。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杰弗里·C·亚历山大指出,当群体成员感到他们受到可怕事件的压制,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未来的认同时,文化创伤发生了[19]。费伊将战争经历与对战争的思考融入艺术创作,“改变了艺术家,尤其是女性艺术家,对待历史并且检验历史如何对待他们的方式”[16]134-135,“激发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描绘战后饱受战争折磨的人们自我摧残主题的艺术家”[16]135。毫无疑问,二战给以费伊为代表的这代人留下的创伤是深刻的,对于种族迫害和战争之苦的记忆难以磨灭,也摧毁了费伊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因此,“她的作品是一系列的自画像”,“她取代了作品中这个事件发生的真正受害者”[16]133,最终以自杀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摧残。
三、难以磨灭的社会身份认同之伤
社会身份认同问题由来已久。长期以来,社会边缘群体遭受着歧视和不公,在艰难的抗争中力图获得身份认同,获得更多的生存和发展空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社会运动风起云涌。其中,女性、黑人、同性恋等社会边缘群体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要求社会承认其特殊身份,并反抗社会歧视和排异。”[20]进入21世纪,社会开放度和包容度大幅提升,社会边缘群体似乎获得了空前的生存空间与社会身份认同。但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对于同性恋、种族等问题的描写折射出当前英国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他们仍然遭受着不同程度的歧视,承受着社会身份认同危机带来的创伤。
(一)同性恋群体之伤
在以尊重传统和秩序著称的英国,“政治的迫害和战争中的反同性恋运动使同性恋活动长时间处于隐蔽的状态,发展极为缓慢”[21]。长期以来,同性恋群体的身份无法得到承认和接纳,被视为“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们遭受宗教迫害和政治压迫,承受法律规定的监禁、有期徒刑甚至死刑的严酷惩罚。直到二战后,这种局面才出现了扭转的可能。进入21世纪后,英国先后通过《民事伴侣法》和《同性婚姻法》,同性婚姻最终获得了与传统两性婚姻无异的全面法律保护。
在英国将同性恋行为从除罪化到合法化的历程中,同性恋群体依然承受着严重的歧视,被边缘化的身份认同之困仍未得到根本扭转,这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因同性恋身份而饱受创伤的马克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马克一出场便是一个孤独、有些许神经质的人物形象:他的耳畔不时想起已故母亲的声音,他甚至与那个声音对话。而后,马克带刚认识不久的麦尔斯参加李氏夫妇的晚宴。马克的同性恋身份使得晚宴上的其他人对二人的关系有了一定的遐想。宴会上马克偶然对艺术的价值发表观点后,自己却成了讨论的中心。“珍悄悄查看那孩子是不是睡着了,然后身子前倾,很庄重地说:‘但是马克,同性恋合法化之前,你作为一名‘同志’,日子应该过得很糟糕吧,是不是?……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同性恋都是违法的,不是吗?’”[16]124珍的举止表明谈论同性恋这个话题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必须避开尚需呵护的孩子。此外,对于马克作为同性恋者的过往经历,宴会上的宾客表现出近乎“残忍”的兴趣:汉娜说自己不知道以前同性恋是违法的;特伦斯指出“如果被抓住了就要坐牢,或者要注射雌激素,图灵当时就是这样”[16]124。可见,在关怀同性恋群体的社会表征之下,人们实则对该群体艰难追求身份认同的历史知之甚少,对该群体的生存和发展缺乏足够的关注。更糟糕的是,宴会客人们趁马克去洗手间时,表露出对同性恋群体的真实态度。“饭厅里的人正在讨论着某个人。他们的笑声很大,好像他们找到了一个笑柄。”[16]131人们随意地发表对同性恋群体的观点:“他符合你对同性恋的那套模式化观念……你认定的那种从事专业工作的同性恋……同性恋应该都会对别人的穿着作评价的,而且他不像正常的同性恋那样整洁干净。正常的同性恋通常都更咄咄逼人,更冷酷,差不多就是这样……还会很爱自己的妈妈。”[16]131这些带有歧视和偏见的讨论全都传进了门外马克的耳朵里,唤醒了他的“分裂”症状:“既然他们对于他的身份已经进入审讯的笔录阶段,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就开始自行其是了。”[16]135“创伤是一种破坏性的经历,这个经历与自我发生了分离,造成了生存困境;它造成的影响是延后的,但影响的控制是很艰难的,或许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控制的。”[22]失去母亲和爱人的创伤与作为同性恋者遭受的歧视和压迫叠加混合,使马克在社会生活、家庭生活和爱情生活中都被“边缘化”,最终处于一种失控的“分裂”状态,耳边经常响起母亲的声音便是最突出的表现。
可见,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设定的时代背景下,虽然法律承认了同性恋群体的合法地位,但同性恋群体在社会上的生存状况仍然不容乐观,歧视和偏见带给他们的创伤依然难以磨灭。
(二)种族歧视之伤
英国的民族关系较为复杂,种族歧视现象严重。“面对种族歧视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英国政府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颁布专门的法律和政策措施来解决这一问题。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不懈努力,有效遏制了种族歧视现象的蔓延趋势。”[23]虽然法律法规确实能够发挥作用,但种族歧视却很难消除,少数族裔和移民、难民等边缘群体依然是种族歧视最直接和最主要的受害者。《纵横交错的世界》中对于种族问题的描写较为隐晦,但依然能从巴尤德一家的经历中感受到人们因种族身份而遭受的创伤。
小说虽没有直接说明巴尤德一家为有色人种,但在与其相关的描述中可以找出诸多线索。例如,吉纳维芙在向安娜介绍宴会上的客人时,特别提到,布鲁克的父母巴尤德夫妇“之前住在北部的哈罗盖特,而不是非洲”[16]19。此外,在特伦斯·巴尤德讲话时,汉娜不够礼貌地“大声地打了个哈欠”[16]107,理查德直说“要睡着了”[16]112。在特伦斯展现出渊博的知识后,汉娜又质疑:“……在你了解其他地方的文化之前,比如说兰开夏之类的地方,你应该已经了解自己的文化了”[16]107-108;“我只是很吃惊,他知道那么多事情,那么了解音乐与音乐剧,而他的工作是和金属打交道的”[16]108。这些基于种族的过于狭隘的观点引发了布鲁克的反击:“您之前难道没有见到过一些或是很多黑人,还是您以前是住在外星球的?”[16]108布鲁克的反击足够直白、勇敢。但讽刺之处也在于此:被歧视、薄待的是大人,而反唇相讥的却是孩子。布鲁克聪明而敏感,她能清晰地觉察到方方面面的种族歧视。她联想到,麦当娜从非洲领养的孩子在牛津街看到他们在非洲时加工过的衣服;还联想到一句“老旧的话:这个女孩跑过公园,除非你加一些修饰性的词,否则这个男人或者这个女孩肯定不是黑人,他们是白人,尽管没有人提到他们是白人”[16]241。另外,布鲁克回忆起,在鹿特丹机场,他们曾经被带到一个空空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桌子和两把椅子,天花板上还装了一些摄像头……还有一个屏幕,看起来像一面镜子,但其实是一面秘密的墙,人们可以透过这面墙观察你。他们不得不等了两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然后他们被放行了,但却没有得到等待的原因”[16]234。这些异常的对待都让年幼的布鲁克意识到,她似乎“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她是谁”[16]234。或许以巴尤德夫妇为代表的有色人种群体早已对此麻木,而孩子却在继续承受着种族身份带来的不公和伤痛。
(三)非法移民之伤
《纵横交错的世界》中对非法移民问题的映射主要通过安娜对工作的回忆来呈现:“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的人坐飞机,有的人乘船,有的人搭乘卡车,有的人躲在汽车行李箱,还有人步行过来。如果有人打算悄悄入境,政府机构已经研发出新的装置能够测出他们的心跳……(它曾查出一辆运送电灯泡的卡车中藏了十三个阿富汗人和两个伊朗人)……”[16]51安娜的工作便是“让人们变得不再那么重要”[16]47,将这些糟糕的经历记录到A4纸上,且“不能超过单面的三分之二”[16]48。这些实实在在的痛苦最后只能以单薄、冷漠的文字加以呈现,似乎没有人关注移民者的生活。这些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可怜人,“在交流方面都存在问题,要么是因为翻译问题,要么是一系列的打击让他们不再信任语言。有时两个原因都有。有时翻译本身就是一种意外伤害”[16]51。朱迪斯·赫尔曼指出:“沉默的经验、无主的经验、缄默和失语这些词集往往是创伤后应激反应症中交际障碍的表现,即出于自我保护需要,对于创伤体验保持沉默。”[24]可悲的是,即使身处一个如此开放包容、关注人权的时代,他们所承受的创伤仍以沉默的形式长期存在。如何帮助他们打破沉默,抚平创伤,过上更有尊严的生活,是亟需关注和解决的问题。
四、无处可逃的当代社会文化之伤
杰弗里·亚历山大指出,社会文化创伤并非自然存在,而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当下,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科技进步带来了诸多便利,但也有部分人对科技发展保持审慎的态度。科技进步是一把双刃剑,随着科技的进步,技术越来越成为社会的支配力量,人被技术化,固有的生存和发展方式不断被重构。许多无法适应或无法跟上变化的人,在此过程中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生存挑战。可以说,当今社会“造成社会文化创伤的事件不仅应包括战争、大屠杀、社会暴力、宗教迫害等人为导致的重大伤害,还应包括社会发展中的具有双刃剑性质的科技进步”[25]。阿莉·史密斯敏锐地关注到科技进步带来的社会文化创伤,《纵横交错的世界》中的多处描写都从侧面反映了她浓浓的怀旧意识,以及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忧虑。
在关注与被关注这一层面上,大众传媒的发展将人们的一举一动都纳入“可视化”范围。与此同时,热点信息的爆炸式传播致使更多人成为“娱乐至死”的“乌合之众”。《纵横交错的世界》中提到,“也许会出现一种叫作‘网球选手精神病’的新疾病”[16]10,该病患者会认为自己始终都被关注着,认为自己的表现能够引起别人的情绪变化。这种“症状”似乎是当下许多人的生存现状,安娜也是如此。她在大街上“学着网球运动员将毛巾蒙在头上的样子将麦尔斯·加斯的上衣蒙到了头上”[16]53。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说不定会被哪个闭路电视拍到。安娜感慨:“这多像是一种崭新的、神经兮兮的自恋症结啊!这使得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拍摄自己的行为。”[16]53这种对自我的过度关注便是科技进步的“副产品”,人们被镜头包围,越来越多地关注别人眼中的自己,越来越难以发现真实的自己。随之而来的是,焦虑和空虚愈演愈烈,成为难以摆脱的创伤。与之相对的是,人们对热点信息过度关注,信息的真实性或许不再是最重要的,取而代之的是热度。麦尔斯将自己关在宴会主人家一事经过报道和发酵,竟然发展成声势浩大的运动。而人们相聚于此的原因只是觉得有趣,“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次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会不会错过什么”[16]155。曾经为麦尔斯的滞留感到苦恼的李太太则借助大众对此事的关注大肆宣传,不断出现在由麦尔斯自我封闭一事改编的戏剧表演现场,向人们诉说戏剧的真实性。但戏谑的是,麦尔斯早就离开了。但是,只要这件事还有热度,还有利可图,麦尔斯究竟在不在房间都没那么重要了。这种对热度的病态追随破坏了人们以往的生存经验,甚至摧毁了已有的价值观念,追求虚妄,便也只能收获虚妄和一切归于虚空后的怅然。
《纵横交错的世界》中老年群体的生存状态也反映出当前社会的痼疾。老而身无所依、心无所靠,是老年人遭受身心创伤的主要原因。青年时代的麦尔斯在获奖的文章中提到了带年迈的祖父去福利滑翔区开飞机的经历。没有服用“老年安抚剂”、获得片刻自由的祖父无比喜悦,但“当他们快到目的地时,他祖父又变得乖戾起来,并开始浑身发抖”[16]64。祖父叮嘱他“不要走话(2)走话是泄露隐私或背叛的旧时说法。……一旦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会对我使用双倍剂量的药”[16]64;在得知“自己将不受训诫和注射地穿过大门时”[16]64-65,老人如释重负。这虽然是麦尔斯文章中的场景,却足以反映老年群体在科技迅速发展的社会中承受的痛苦与创伤。与之呼应的是小说中对梅在港湾之家生活的描写:手腕上带着塑料的手镯形状的东西,戳到了手腕里;要吃“为了让她忘记时间、忘记首相是谁,让她抓不住装着乳蛋糕的碗”[16]166的东西。梅在多年前就对此地深恶痛绝:“我情愿自己死了,见鬼去了,也不愿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宾馆的被收容者……”[16]168但遗憾的是,在梅晚年重病缠身时,子女还是让她住进了港湾之家。待到神智暂时恢复清醒,梅强烈请求来探望她的女孩带她逃离港湾之家。老年人的生存质量与社会生活的发展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福利制度的发展与完善,现代医疗科技的发展,都大大提升了老年人的生命质量,极大地缓解甚至免除了部分病痛的折磨。但“流水线式”的老年服务、亲情的淡漠等致使老年人的精神和情感需求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老年群体在这种状态下饱受生存创伤。如何优雅地老去,如何老有所依,仍是当今社会需要思考和解决的问题。
五、如何摆脱创伤
书名ThereButForThe来源于习惯用语“There, but for the mercy/grace of God, go I”,意思是“要不是上帝的恩典,我也遭殃”。这是人在庆幸逃过一劫没有遭受别人同等厄运时发出的感叹。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几乎每个人都在带着创伤生活,没有谁真正逃过劫难。“因为一切都发生了,好坏参半,所有人都算得上劫后余生,人生只有继续下去,既要活着,也一定会死。这是史密斯在很多作品里持续表达的一个矛盾判断。”[6]对于小说中展现的问题,作者不会揭示真相,更不会给出答案,因为她也不知道真相或答案是什么。
在《纵横交错的世界》中,作者对于如何走出创伤似乎也没有给出明确回答。面对战争创伤的摧残,有人像梅·杨夫妇一样挺过来,继续生活下去,也有人像费伊·帕莫那样自我摧残。在承受社会身份认同之伤的人中,有像马克那样“出柜”后挣扎着活下去的,有像布鲁克那样勇敢反抗种族歧视的,也有像偷渡的移民那样麻木失语的。在面对科技发展带来的社会文化之伤时,安娜最终能够勇敢辞职,摆脱“不道德”的工作,梅也在清醒后逃离港湾之家。面对创伤时的不同表现和选择最终引领人们走向了不同的未来。作者借小说中人物的创伤经历告诉我们,直面创伤,重建对生活的信心,才有可能摆脱创伤,过好未来的人生。如梅对布鲁克所说的那样,“只要你每天带着希望醒来,所有我们原来认为重要的事情其实都不重要”[16]231。
六、结语
《纵横交错的世界》通过讲述梅、马克、安娜和布鲁克四个主要人物的人生经历,为读者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人们所遭受的多重创伤。作者从创伤理论入手,将人物的创伤经历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凸显了社会历史发展与人类命运的紧密联系。战争带给人们无尽的精神创伤和文化创伤,通过对战争历史的反思,提醒世人珍视和维护和平。过去的一个多世纪见证了人类社会的跨越式发展,人类文明不断发展进步。但时至今日,社会边缘群体依然无法获得应有的权利,生存状态堪忧。这些正是社会进一步发展无法回避和亟需关注的问题。此外,科技进步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也给人类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挑战。为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必须保持理性,彼此关照,用爱构建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