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愤之所为作也
2023-06-01黄德海
黄德海
一
前文提到的序言里,斯蒂芬·平克说到了另外一层意思:“我是研究语言发展的,研究儿童如何在父母输入的基础上习得语法规则系统,但在我们正确却不方便的文件夹中有一个奇怪的仿真陈述,即儿童习得的是同辈的而不是他们父母的语言和口音。……即使在许多文化中,大人不跟小孩说话,但小孩听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说话,也能学会语言。虽然孩子没有接触到大人具有规范语法的语言,但他们自己可以创造出合乎语法规范的语句。移民的后代在操场上玩耍的时候,也能很好地学到语言,这些孩子很快就开始嘲笑自己父母的语法错误了。”如果把这个观察稍微推广一下,大概就可以说,跟同辈的交流和相互认同,是一个人依据所在群体的行为规范来调整自己的过程,在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从这个方向看,《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的“友”,或许就不只是学习过程中可有可无的陪衬,而非常可能是人生中极其重要的部分,甚至就此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走向。
上面写到的孔安国和董仲舒,包括此前谈到过的唐都,即便后来有些成了同事,毕竟是司马迁的师辈。作为其同辈的交往,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所列如下:“史公交游,据《史记》所载:《屈原贾生列传》有贾嘉;《刺客列传》有公孙季功、董生;《樊郦滕灌列传》有樊佗广;《郦生陆贾列传》有平原君子(朱建子);《张释之冯唐列传》有冯遂(字王孙,《赵世家》亦云‘余闻之冯王孙);《田叔列传》有田仁;《韩长孺列传》有壶遂;《卫将军骠骑列传》有苏建;……而公孙季功、董生(非仲舒)曾与秦夏无且游。考荆轲刺秦王之岁,下距史公之生,凡八十有三年,二人未必能及见史公道荆轲事。又樊佗广及平原君子辈行亦远在史公前。然则此三传所纪,史公或追纪父谈语也。自冯遂以下,皆与公同时。《汉书》所纪有……骑都尉李陵、益州刺史任安。皇甫谧《高士传》所纪有处士挚峻。”照王国维的说明,根据情况推测可以排除的,有公孙季功、董生、樊佗广和平原君子。另外,冯遂是冯唐的儿子,虽《史记》中有“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的记载,但两者年龄至少相差三十岁,算不上同辈,因此有人认为,这里的“余”指的是司马谈。其司马迁同朝为官的文武大臣,比如一起参与过太初历制订的兒宽,一起负薪塞河的枚皋,肯定都跟他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但司马迁自己没提,这里就不进一步扩展了。
与司马迁平辈交往的,多是世家出身,或自己有功名建树之人。贾嘉是贾谊之孙,《史记》里提到他,只说“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或者跟司马迁是学问上的同道。田仁是习黄老的田叔的少子,为人廉直,有政治才能,且“以壮健,为卫将军(按卫青)舍人,数从击匈奴”,算得上文武双全,惜因牵扯进戾太子造反事,被盛怒之下的汉武帝腰斩。壶遂就是“余闻董生曰”那篇长论的谈话对象,也是太初历编制的参与者,司马迁称他“深中隐厚”(内心廉正忠厚),有长者之风,要不是遽然而逝,甚至可能做到汉相。苏建是著名的苏武的父亲,曾以校尉身份跟随卫青出征匈奴,因功封平陵侯,后以将军身份建造朔方城。他告诉司马迁,自己曾劝卫青招纳贤者,“原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可卫青深知武帝切齿于拉拢宾客,只愿“奉法遵职”,做自己的本分。还有一个跟司马迁非常相关的人是任安,也就是《报任安书》的通信对象。他也因为戾太子事件,被汉武帝认为“坐观成败”,“怀诈,有不忠之心”,论罪诛死。当然,跟司马迁最为命运攸关的人物是李陵,他几乎完全改变了司马迁的人生轨迹,这个放在下面讨论。
另外一个跟《史记》相关的人物,是东方朔。司马迁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滑稽列传》里记他言毕“原陛下远巧佞,退谗言”之后,就病死了。不过,传中明确有褚先生说,“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表明此篇為褚少孙所补。如此,较为可信的记录,只能出自汉代人的著述了,这也许就是很多人相信桓谭《新论》的原因:“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东方朔所加之也。”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司马迁跟东方朔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恐怕谁也无法确知了。除了东方朔,还有一个跟司马迁的关系究竟存不存在还有疑问的,是挚峻。司马迁写给他的信,存在《高士传》里——
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惟伯陵材能绝大,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固巳贵矣。然未尽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
《高士传》作者皇甫谧,字士安,《晋书》称他“素履幽贞,轩冕未足为荣,贫贱不以为耻,确乎不拔”。皇甫谧生活于魏晋之际,看到过一系列残酷的政治事件,感受到当时社会上因避世而流传的隐逸之风,难免会对高士(隐士)情有独钟。《高士传》的标准极高:“谧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自尧至魏凡九十余人。虽执节若夷齐,去就若两龚,皆不录也。”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孔子称他们“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两龚是汉代的龚胜、龚舍两兄弟,王莽篡位后,二人以不事新朝而名于世。他们未能入选,当然是因为曾屈于王公,名耗于始。那么,入传的挚峻是什么情况呢?“挚峻,字伯陵,京兆长安人也。少治清节,与太史令司马迁交好。峻独退身修德,隐于岍山。迁既亲贵,乃以书劝峻进。……峻报书曰:‘峻闻古之君子料能而行,度德而处,故悔吝去于身。利不可以虚受,名不可以苟得。汉兴以来,帝王之道于斯始显,能者见利,不肖者自屏,亦其时也。《周易》太君有命,小人勿用。徒欲偃仰从容以游余齿耳。峻之守节不移如此。……峻遂高尚不仕,卒于岍,岍人立祠,号曰岍居士,世奉祀之不绝。”
《高士传》这类作品,《隋书·经籍志》称为杂传,“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这是说杂传的流行和内容。《文心雕龙·史传》分析了其流行的原因:“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刘知幾《史通》则有对具体作品的批评:“至士安撰《高士传》,具说箕山之迹;令升作《搜神记》,深信叶县之灵。此并向声背实,舍真从伪,知而故为,罪之甚者。”不管这些评价是否公允,从上面的话里,我们能知道,人们很早就怀疑杂传的可靠性了。不过,可靠性大概并不是评价这类作品的唯一标准,著述者的目的或许原本就不为记录史事,而是为写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正因如此,人物只要有一点点文献依据,就可以写进作品并借机发挥自己的想法。比如《高士传》里,既有见于《史记》的黄石公和商山四皓,也有出自《庄子》的王倪、许由,还有传说中的汉阴丈人、披裘公等,都是借以写皇甫谧心目中的高士形象。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另外一些不属于高士行列的著名人物,偶尔也会作为对比出现在行文中。上面引到的这篇,司马迁其实就是作为挚峻“高尚不仕”的反面存在的,所谓“迁居太史官,为李陵游说,下腐刑,果以悔吝被辱”。
“太上立德”云云,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引完这段话,信中没有特别的发挥,而是描述了挚峻的高洁性情,随后就劝他出仕。这其实只罗列了两种对待世界的方式,没有确立共同的认知基点,因此并无劝服的可能性。这大概就是王国维认为此信“直恐是赝作耳”的原因之一?郑鹤声《司马迁年谱》,却觉得信的出现顺理成章:“所谓迁既亲贵者,当其为太史令时也。迁虽与峻善,而志在立德、立言、立功,与峻之消极退隐行径大不相同。”随后,年谱引《报任安书》中的话,来对应信里的意思:“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戴盆望天句,《文选》李善注云:“言人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也。言己方一心营职,不假修人事也。”更何况,报书还提到,任安提醒司马迁“推贤进士”,不正好符合他给挚峻写信的意图和心态?不过,与《报任安书》的高度一致,非但无法确证信的真实性,甚至恰恰说明信非常可能是作伪者根据《报任安书》的倒推。然而,“虚幻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蛤蟆”(Imaginary gardens with real toads in them),即便《与挚伯陵书》为赝作,是不是也说明作伪者把握住了司马迁某个阶段的心态呢?他可能的热衷、激进和虑事不周,是不是在这封虚实未知的信里透露出来了呢?
司马迁身后不久,就有关于他和《史记》的批评之声,其中最突出的,是“爱奇”。扬雄《法言·君子》云:“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晋李轨注:“《史记》叙事,但美其长,不贬其短,故曰多爱。”同书《问神》又云:“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与?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班彪则谓,“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更后来的《文心雕龙·史传》,也说《史记》“爱奇反经”。“爱奇”对比的是“经”,恰如扬雄言辞中“爱奇”对比的是“爱义”。推敲这些议论,大体可以明白,“奇”,就是不纯,不正,“爱奇”并不是(或不只是)喜爱非常可怪之事,而是美长而不贬短,不能像孔子或经书那样以义为断,因而导致《史记》裁剪不够,驳杂不纯。宋咸注《法言》提到,“迁之学不专纯于圣人之道,至于滑稽、日者、货殖、游侠、九流之技,皆多爱而取,不忍弃之”。这话透露出来的意思,仿佛司马迁“爱奇”并非只因对经书的理解不足,还有他性情趋向的选择。人的整个生命过程,应该都不是单一因素的推动,而是先天性情和后天学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结果一方面决定了写作者能达到的高度,另一方面也暗暗伏下了自己的命运线索。下面即将写到的“发愤”,其性情根源,可能已经深深埋在“爱奇”这里。
二
无论性情如何,人面对的社会总体情形和思想的普遍状况,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来选择。无法自主决定的外在环境,某种意义上就难免会构成迫害。迫害并不只有某种意义上的强力,照列奥·施特劳斯《迫害与写作艺术》里的说法,“迫害这个概念涵括了多种多样的现象,从最残忍的类型(如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到最温和的类型(如社会排斥),应有尽有。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一些从文学史或思想史的角度来看非常重要的类型”。这些重要的类型,有人举出了一些,包括民族意识形态、神话以及象征,要求团结一致、遵守法律以及适应集体思维模式的政治德性,信仰、意见和偏见,民族竞争造成的尚武德性,公民权利习传性的平等,僭主的猜忌,群氓的嫉妒、仇恨和嘲笑。对照以上的条件,司马迁几乎具备了一个被迫害者的诸多特征不是吗?不只是司马迁,一个卓越(aretē)的人,几乎无往而不生存于迫害之中。当然,并非具备了被迫害特征,迫害就接踵而至,任何迫害的出现,仍然需要一个触发条件。
真正让司马迁陷入迫害泥潭的,是著名的“李陵之祸”。李陵是飞将军李广之孙,善骑射,对人仁爱,曾与司马迁同为郎中。据司马迁观察,李陵“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天汉二年(前99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进击匈奴,李陵自请率步卒五千出居延。至浚稽山,為单于所率八万余骑包围,因粮尽矢绝,救援不继,投降匈奴。投降引发了汉武帝的怒火,于是“群臣皆罪陵”。后来,汉武帝意识到李陵败降的原因是救援不继,心下有了悔意,于是派公孙敖带兵去匈奴处接李陵。公孙敖没有完成使命,就谎称李陵在为单于练兵,“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此举彻底堵死了李陵的归汉之路,空留下千古遗恨。司马迁受此事牵扯,是他在群臣罪陵的情况下,说了几句话:“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从《汉书》的记载看,司马迁对这件事的判断,没有明显失误。并且,虽然曾与李陵同为郎中,但司马迁所有的言辞都不是出于私情:“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由此可见,卫宏《汉书·旧仪注》中所谓司马迁“坐举李陵”并不属实。盛怒之下的汉武帝,哪里管得了这些,尽管是他主动问司马迁的意见,最终仍然“下迁腐刑”。《报任安书》说到这段经历的时候,能够见到司马迁的悲愤之情:“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入狱之后的情况,简直无法描述,“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身遭腐刑之后的情况,更是苦不堪言:“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这段描述,无论说的是心理还是生理,对一个心气极高的人来说,都是完全无法忍受的耻辱。如此情形下,司马迁能告愬的,差不多也只能是自己心目中的先贤——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太史公自序》中也有相似的一段,可见司马迁对这说法的重视,但较真起来,上面的话很多算不上事实。即便著者有争议的《周易》暂且不论,“仲尼厄而作《春秋》”就跟《史记》本身的记载不符。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春秋》之作,史公于《孔子世家》《儒林傳》序,言作于获麟之岁。此又言作于厄陈蔡之年”,显然有点自相矛盾。屈原写《离骚》的时间,同样跟《屈原列传》的记载不一致。后面罗列的,也是有问题的居多。《国语》久已被认为非左丘明所作,《吕览》始于吕不韦迁蜀之前,韩非写《说难》也早于囚秦之时,《诗三百》中的圣贤发愤之作,恐怕远远不到“大抵”的程度。只不过,司马迁说这些的时候,可能并非强调因果,而是表达一种情绪,一一推求,易失于刻舟求剑。更何况,这里还牵扯到对文句的理解,王叔岷《史记斠正》里就说:“窃以为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云云,盖谓‘不韦虽迁于蜀,而世传其《吕览》;韩非虽囚于秦,而世传其《说难》《孤愤》。二人自有其不朽者存焉。非谓不韦迁蜀之后,始作《吕览》;韩非囚秦之后,始作《说难》《孤愤》也。如此解释,则与韩非、不韦两传所述不相抵牾。”如果再积极一点,齐召南《汉书考证》释吕不韦、韩非事,已经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此大意言二人身虽遭难,其所著作已传当世耳,为下文自己发愤著书比例。”
各种意思综合起来,差不多是说,无论种种列举是否为真,司马迁要表达的“发愤”之义,都不会受到影响。司马迁之前,虽然已有屈原《惜诵》中的“发愤以抒情”,但真正把零散材料梳理成一个传统的,是这里的“发愤之所为作也”。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曾分析其间的关系:“此种论调,固是受了屈原所说‘发愤以抒情的影响,而所以特别的偏重‘发愤一点者,大概缘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所以不惟以‘离忧释《离骚》,对于古今的一切著作,皆释以‘抒其愤思。……他的著作《史记》,确实在‘抒其愤思,思所以张大其军,由是对于古人的著作,亦遂予以‘抒其愤思的解释。”考察得再仔细一点,则《史记》全书,恐怕也弥漫着这种怨愤之情,如清代袁文典《永昌府文征》所言:“余读《太史公自序》,而知《史记》一书实发愤之所为作。其传李广而缀以李蔡之得封,则悲其数奇不遇,即太史公之自序也。匪惟其传伍子胥、郦生、陆贾亦其自序,即进而屈原、贾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哭流涕而长太息,亦其自序也。更进而伯夷积仁洁行而饿死,进而颜子好学而早夭,皆其自序也。更推之而传乐毅、田单、廉颇、李牧,而淮阴、彭越,季布、栾布、黥布,而樊、灌诸人,再推之而如项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乃时不利而骓不逝,与夫豫让、荆轲诸刺客之切肤齿心为知己者死,皆太史公之自序也。”
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梳理材料,而是司马迁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统。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包括《诗经》中的诸多作者,稍稍脱离了自身所在旧传统中的位置,微调自己的方向,成了这个新创造出来的传统的一部分。正如博尔赫斯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中所写,“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作家的劳动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概念,也必将改变将来”。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说得更为具体:“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新作品来临之前,现有的体系是完整的。但当新鲜事物介入之后,体系若还要存在下去,那么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尽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艺术品和整个体系之间的关系、比例、价值便得到了重新的调整;这就意味着旧事物和新事物之间取得了一致。”应该是这样的,司马迁作为一个后来者,因其自身遭遇而有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统。接下来,我们或许有必要把这个创造放进更远、更广的文化长河中,检验一下新传统在其中可能的位置。
三
“发愤”一词的出处,最早见于《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皇侃《义疏》:“愤,谓学者之心思义未得,而愤愤然也。”朱熹《集注》云:“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这里的愤,是一种心思未能通达的郁积状态。又同篇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刑昺《注疏》释为“发愤嗜学而忘食”,也就是很好地化解了郁积状态,开心到忘记了吃饭,连“老”来了都没有注意。钱锺书《诗可以怨》,则谈到了跟愤相关的怨:“《论语·季氏》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怨只是四个作用里的一个,而且是末了一个。《诗·大序》并举‘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没有侧重或倾向哪一种‘音。《汉书·艺文志》申说‘诗言志,也不偏不倚:‘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或许,这里所谓的不偏不倚,是情感和写作的心理平衡状态,虽有郁积和怨愤,毕竟有更开阔的疏浚渠道,不至于事到临头,把可能的静水流深变成激荡的灾难漩涡。
无论愤还是怨,此前的不偏不倚,起码在司马迁这里,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照《诗可以怨》的说法:“司马迁也许是最早不两面兼顾的人。《报任少卿书》和《史记·自序》历数古来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写的,有的是贬了官写的,有的是落了难写的,有的是身体残废后写的;一句话,都是遭贫困、疾病以至刑罚磨折的倒霉人的产物。他把《周易》打头,《诗三百篇》收梢,总结说:‘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还补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结。那就是撇开了‘乐,只强调《诗》的‘怨或‘哀了;作《诗》者都是‘有所郁结的伤心不得志之士,诗歌也‘大抵是‘发愤的悲鸣或怒喊了。”《管锥编》更是列举先秦与发愤相关的言说,分析其间的殊途与同归:“‘发愤‘舒愤之旨,《孟子》早畅言之。《荀子·宥坐》亦记孔子困阨于陈、蔡。孟、荀泛论德慧心志,马迁始以此专论文词之才,遂成惯论。撰述每出于佗傺困穷,抒情言志尤甚,汉以来之所共谈。”
文化长河的情形,并非像科学一样,总是后来居上,所有的创造,都有可能在相应的对照中变成某种局限。即如前面提到的“兴观群怨”,兴可“感发志意”,观足“观风俗之盛衰”,群则能“群居相切磋”,怨有机会“怨刺上政”,把《诗经》的功能展现得非常充分。至司马迁,原本完整的四项功能,只剩下了发愤一项。沿着这个方向发展,自然会如钱锺书所说,发泄愤怨的文章也能招来祸患:“轗轲可激思力,牢骚必吐胸臆;穷士强颜自慰,进而谓己之不遇正缘多才,语好词工乃愁基穷本,文章觑天巧而抉人情,足以致天仇而招人祸。”如此推排下来,就怪不得文士会一脸穷苦相了。也许,我们还可以把对照标准放到司马迁所言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上来。《系辞下》谓:“《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照《系辞》的说法,即便《易经》为发愤之作,也是为了发抒对总体忧患的远虑,而不是出于一己的愤慨。从忧患变为发愤,意气渐盛,文采或更焕发,更能耸动世人,但细想起来,却好像有什么厚重的东西被悄悄挪动了。不过,没有人真做得到太上忘情,遭遇了如司马迁那般的屈辱,还要提出更高的要求,毫无疑问是过于严苛的求全责备。发愤,很多时候是不得不然的自救之道——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管锥编》云:“此处不复道屈原、韩非等而重言左氏、孙子者,二子如己之官体废残,气类之感更深也。”在任何情形下,钱锺书几乎都能从干燥的文字里复原出鲜活的人心,几句话就把人内在的心思写出来。《管锥编》里的这个意思,其实可以在《报任安书》找到对应:“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宫刑这样的遭遇,普通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以慷慨任气自负的司马迁呢?人生中很多灾难,其实是完全无法安慰的,既不能在现实中求之于尊长(对司马迁来说,父母已逝,那么其求告的对象可能是汉武帝吗?),又因为自觉而不能转嫁(难道奉孔子为先师的人,会违背“不迁怒”的教导?)。然而,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遭受如此重创的司马迁,彷徨徘徊之际,必然需要什么途径来激发或缓解,甚至,激发和缓解本是一件事。更甚至,激发和缓解转换成了某种更卓越的东西,如刘昼《刘子·激通》所谓:“梗柟郁蹙以成缛锦之瘤,蚌蛤结疴而衔明月之珠,鸟激则能翔青云之际,矢惊则能逾白雪之岭,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远之势。”
还是《诗可以怨》,钱锺书提到了写作的激发和缓解作用:“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只说‘舒愤而著书作诗,目的是避免‘姓名磨灭‘文彩不表于后世,着眼于作品在作者身后起的功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钟嵘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强调了作品在作者生时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艰辛孤寂的生涯妥协相安;换句话说,一个人潦倒愁闷,全靠‘诗可以怨,获得了排遣、慰藉或补偿。……大家都熟知弗洛伊德的有名理论:在实际生活里不能满足欲望的人,死了心做退一步想,创造出文艺来,起一种替代品的功用(Ersatz für den Triebverzicht),借幻想来过瘾(Phantasiebefriedgungen)。”弗洛伊德云云,就是有名的“升华说”:“防范痛苦还有一种方式是我们心理结构所容许的力比多的转移,通过这一转移,这种方式的功能获得了那么多的机动性。这里的任务是改变本能的目标,使其不至于被外部世界所挫败。本能的升华借助于这一改變。如果一个人有能力增加从精神和智力工作这个源泉中获得的快乐,那么他的收益是极大的。命运摆布他的力量也就小多了。”结合“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或许司马迁也不完全把写作当成死后的防腐溶液,同时也是活人的止痛药和安神剂——通郁结岂不是更积极的止疼安神?大概正是这个作用,让命运对人的摆布力量稍稍减小了一点?
沿流探源,弗洛伊德的升华说,大概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卡塔西斯(katharsis)。陈中梅释其原义:“在公元前五世纪,katharsis大概指一种医治手段。医学家希珀克拉忒斯认为,人体内任何一种成分的蓄积,如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便可能导致病变,医治的办法是通过katharsis把多余的部分疏导出去。……katharsis不仅是一种较常用的医治手段,而且还是某些宗教活动的目的。换言之,katharsis既可指医学意义上的‘净洗和‘宣泄,亦可指宗教意义上的‘净涤。”在汉语中,卡塔西斯通常被翻译为疏泄、净化或陶冶,如果用在写作上,其实就可以是打开郁积的意思,具体到司马迁,就不妨看成发愤。如果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话来说,这个卡塔西斯的过程,其实并非自然的转折,而是有意的选择:“真正的美德(aretē)是一种净化(katharsis),而不离人间的思考(phronēsis)则是净化的工具。”对司马迁来说,人间的命运早已显而易见,现在,他要坚起心志,“述往事,思来者”,为那本将来的伟大著作而惟精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