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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是人的问题

2023-06-01吴亮周婉京

山花 2023年6期
关键词:朝霞线性房子

吴亮?周婉京

周婉京:吴老师好,最近怎么样?今天早上我还在从您发给我的《朝霞》(2016年出版)书评,往回再看《朝霞》这本书。

吴 亮:我最近在反省,我以前的语言非常流利,现在说话写字就不允许有长句了。那么我就换一个方式来写。原本我很流畅的长句,现在也变成了短句。那么我所想的语言,就出现了另一个结果。

周婉京:我觉得这个结果也蛮好的,对吧。你看我的上海话这么多年,就还是只能听,不能讲。

吴 亮:所有词汇的意义也都是要看语境的,要看什么地方去讲。我记得侯宝林他们几个北京人来上海,想学上海话,结果一塌糊涂。这个语言,你们北京人很难学的哈哈哈。

周婉京:其实我看《朝霞》,我也会有种感受,就是北京人也写不出《朝霞》那样的汉语。所以如何把上海话变成一种文体,然后再整合到小说创作中去,让形式和内容高度融合在一起。这点我还挺想请教您。

吴 亮: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上海人,我是上海人。几乎上海所有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当然不是说它不好,就是我不喜欢。这种情况当时在上海比较少。所以我十七岁以后开始看书,身边都是读书人的小圈子。我自己觉得,跟上海是没什么关系的。所以我后来写作的时候,他们都不把我算成是上海人。这就是我特殊的个性。但是我写《朝霞》其实充满了偶然性,我原本没打算写长篇小说。

《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2011年出版)其实才是关于上海的,可以看成是《朝霞》之前的准备工作。几年之后,写《朝霞》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你说的上海话的这个问题。这个事情太奇怪了。我只能管它叫做“宿命”。写作之初,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我只是知道,人的情感还是要有一个出口。我写完就完了,没再改过。现在想想,可能太碎了。这是一个没道理、完全没道理的一个写作。所以后来所有的编辑工作都是走走来做的。虽然现在出版了,但我从来没有从头看过一遍。我也不想从头再读一次了。现在我的情况更是不允许我再这么从头读书了。

那么我所谓的这两部长篇小说,完全不是计划中的事情。就是我很偶然地觉得要把它们写出来。这种近似疯狂的写作,瞎搞,当时那种亢奋的状态,现在想想,可能对我今天这样子是有影响的。

周婉京:有的人写作是用技巧,有的人是用脑袋。您不是,您是用命去写。

吴 亮:是的,到今天就对我有影响了。我现在(2022年)最好的狀态就是脑子清晰的时候,能写几句话就很好。但是语言一旦出了问题,影响了我的讲话和写作,我就非常糟糕。这让我觉得,我确实是为了语言而生活的这么一个人。

周婉京:我觉得您现在开始,每天写两个词,随便两个,什么都可以。每天写一点东西,写一首诗,慢慢地继续写。你现在要是写短句,短句也有短句的妙处。

吴 亮:是的,我现在写东西没有关键的东西,不去评判。

周婉京:您不用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写自己的东西就好。

吴 亮:我现在不太写东西,拍拍照片也蛮好,但你说的跟我前些天遇到的医生说的差不多。他也建议我,一定要写。放弃了写作的话,我的情况会更不好。他说我这样的要多看字,多讲话,多交流。所以我昨天就抽了维特根斯坦的几句话,写了写。我最近还把以前一些书的“后记”拿出来了,再看。我发现我过去就曾经写到过自己在未来会一无所有,就像现在这样。

周婉京:从这个意义上讲,您的写作反倒变成了一种预言。

吴 亮:这类的话,陈丹青也同我讲过。你和陈丹青说话很像。当然,陈丹青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们有一次一起吃饭,我就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讲什么都对?你怎么不会犯错呢?我现在看你就是这样,我讲一件事情你马上就能提供解决的办法。你知道得太多了,这会加大你写作的难度,哈哈哈。

周婉京:那是不是写小说应该是不知道的大于知道的,一直保持一种未知的状态?

吴 亮:对的,应该是不知道的多。作家不该是全知的,你要有神秘和偶然性。不然怎么解释你最近写了一本完全跟你自己领域无关的小说?

周婉京:您是指《造房子的人》?

吴 亮:对的,就是你前段时间寄给我的那本。我从前就跟你提过《造房子》,是我的朋友建筑师王澍写的。没想到你现在写出一本《造房子的人》来。王澍造的是他的想象之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说说看,你为什么想要写建筑呢?

周婉京:当我意识到我在写一本跟建筑、空间有关的书的时候,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

吴 亮:哦,怎么讲?

周婉京:我可能以前跟您说过,中国古代小说都是时间性的,这种时间性的小说叙事方式影响了我们现在的文学,但更重要的是,影响了我们中国人的思考方式。我们会用线性的方式去思考生活中的一切,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一个人有没有钱、有多少钱、这些钱够花多久的、花完了怎么办等等。我们很少去思考这些钱的体积是多少,重量是多少,要多少个人搬几天才能全搬走。我们的思维是以时间为线索的。您看过去的乡土文学和伤痕文学,还是在讲一个人的家族史,几代人的兴衰。

吴 亮:碎片化的书写,不是打破了你说的这种线性叙事吗?

周婉京:如果以您的《朝霞》为例,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但还有很多例子不是。如果被打散了的碎片依旧是按时间顺序来排列的,或者它遵循某一种线性的时间逻辑,那么它依旧不能摆脱所谓传统的线性叙事。

吴 亮:好的,我晓得你的意思了。

周婉京:接着上次我们聊到的地方,线性叙事。吴老师,您还记得吧?

吴 亮:有一点印象。

周婉京:我在最新的这一部中篇小说《造房子的人》中,其实想要摆脱线性叙事对我一贯写作的影响,用一种类似空间叙事的方式,从描述空间入手来搭造它。

吴 亮: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拿到了你的初稿就一直在想啊,你为什么要写一个跟建筑相关的小说?我觉得你写小说可以选择的题材很广,想写什么写什么嘛,为什么要写一部建筑师的故事?

周婉京:这个故事本身很简单,就是围绕建筑行业的四个从业者——于晓丹、廖世奇、张铎、Kira来展开的,故事里面的时间跨度大概有十年,从2010年到2019年。但最主要的故事是发生在2016年这一年。刚开始,我想写建筑师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我向来是写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其中又多数是从事文学、艺术的专业人士,那么我在想有什么行业是跟艺术、城市都有关的,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建筑。第二个是我家人在从事建筑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主要话题就是人、城市、诗、光、小说、当代艺术、电影这些,所以当我决定写这样一个小说时,建筑这个题材也就最先浮现出来了。

吴 亮:这么说吧,你必须承认,你的素材被扩充了。你被你的素材改变了。那么最明显的一件事情,就是你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建筑师。那么你就和这个建筑有关系了。但是呢,你发现建筑也在改变你的生活。你肯定在生活中和老公吵架了,吵得一塌糊涂,那么在你的小说里,我看到女主角和她的老公啊,两个人有时也是吵得一塌糊涂……

那你要怎么面对你老公呢?你肯定或多或少把(跟他一起生活的)经验写进去了?

周婉京:他是启发我的人,我不知道说他是我的“缪斯”合不合适。我确实向他学习了很多建筑方面的知识。这部小说中很多的建筑造型、构造方式是由他提供的,我除了从头学起一个建筑师怎么入行、如何画草图,还练习了将空间的体感转化成文学的实感。这就不只是我们上次谈到的线性叙事中的现实主义实感了。

吴 亮:建筑是组成城市的零部件。在我以前的一本《城市笔记》(1990年出版)中也写了一些我对城市的关注。说起来很凑巧,那本书出版的1990年也是诸如王澍、刘家琨等建筑师开始重新思考中国建筑与中国城市的时期。你看他们的建筑,你会发现一个有限的建筑根本容纳不下他们对一座理想之城的狂想。后来在我的《另一个城市》(2009年出版)那本書里,这种对城市的思考,也有体现的。再说到我的小说《朝霞》,别人讲它是在写一座城市的精神秘史,我知道我在写一段回忆。

周婉京:是的,我很认同。所以我在《造房子的人》当中也想要描绘一座“理想之城”,如果建造不成,至少要捕捉这种由一栋建筑牵扯、勾连出一整座城市的特点。

吴 亮:建筑是给人用的,城市也是为了人。这就让“造了的房子”必须和人发生关系。

周婉京:所以这部小说就叫作《造房子的人》。

吴 亮:几乎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到最后讨论的都是人的问题……

周婉京:吴老师讲得真好。我觉得这可能是每一代人、每一代作者都应该承担的责任。实际上,我们没办法不写人。就拿《造房子的人》这本小说为例,书中所有的人物都在十年过程中经历了变化、得到了成长,但抛开这些个体的变化,我们还看到了人是如何思考生与死、记忆与失忆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在这几年尤其突出地牵动着我的神经。……所以上次我们聊天,您提到文学是在写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那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面对每天如此之多的“不知道”,文学是否还有效呢?

吴 亮:我始终觉得写人,人的温暖最重要。因为人很渺小。

周婉京:您能展开讲讲吗?

吴 亮:你也在写与记忆相关的东西,不是吗?我最近因为身体的原因,开始发觉——记忆不是长的,而是短的。我再看我以前写评论时的那些长句子,写得很漂亮的那些,根本不用改的那些,我现在都写不来了。但我同时也发现,以前最重要的,一直在想的东西都还在。那么这个保留下来,存在记忆中的东西就是一种很坚固的结构。结构性很强的东西,由你的逻辑和你的理性组成。

周婉京:说到结构,我还要感谢上次我来上海的时候,您给我提的意见。现在我们看到的《造房子的人》加入了第五章“后台”,那么现在就是一个跟希腊建筑一样的偶数柱子的结构了。写小说真的也跟造房子一样,不同的结构会承载不同的语言,那么也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现在用“六根柱子”(六个章节分别是:第一章 门廊、第二章 入口、第三章 中庭、第四章 舞台、第五章 后台、第六章 庭院)搭建起来的“房子”,要比之前“五根柱子”的时候牢固得多。

吴 亮:你也不要太相信我说的。像是我后来说六根柱子之外还藏着一根,好像是“你要写成既是六根但是精神性又是七根柱子”这句话,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意思。总之,你要重视小说的结构。这个结构要稳,但又不能太稳。你要找到一点什么来打破它。但是在结构这方面,我比较清楚一点。庆幸的是,这么多年,我形成了一个叫做“吴亮”的结构。

周婉京:那么结构和表达又是怎样产生联系的呢?

吴 亮:是这样的,我现在表达虽然不好,我知道的东西我会说不出来,但我一旦看到,我的记忆就会被唤醒。

周婉京:这很有趣。那么按照您的说法,记忆不就变成了一个可以自我对应、自我召唤的闭环系统了吗?

吴 亮: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我们好像在很多年前聊到黑格尔的时候,讨论过(这个问题)。记忆就是新旧永恒交替的一个东西。明天,我们就会老一天。今天的新鲜事,到了明天就旧了。你看,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新的东西?闭环不是问题,因为新与旧总是一起在动的。所以我也不觉得线性叙事是个大问题,新旧也是在一条线上往前走的。所以你的小说看上去是很难懂的,哲学性很强的,能量很大、放射性很强的,但仍然是在写记忆的、写时间的。你写了空间,其实也是通过空间来写时间的。

周婉京:我始终记得我最早在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时,非常疑惑的一个问题——康德为什么要先定义空间,在定义了空间之后再处理时间?

吴 亮:你是专门研究康德的,我不和你聊这个话题,哈哈哈。

周婉京:按照康德的说法,可以把空间和时间理解为我们天生自带的一个感知框架。那么你的所有经验,你的童年、少年和你的城市体验,都要被纳入这个感知框架中才能被我们感受到。

吴 亮:哲学对你的影响很深,对我的影响也很深。我跟你讲过的,我的整个二十多岁的时期都是在看西方哲学著作中度过的。我当时在一个冰箱厂里做工,每天就躲在冰箱堆里看康德和黑格尔。我也迷过一阵现象学。哲学热,贯穿了我们的八十年代。我年轻的时候,也读了很多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我越读哲学就越发现,西方哲学家太多了,著作太多了,翻译到中国的也太多了,后来上海从事法国、英国哲学研究的人也很多了,而且越来越多,那么我们最后就都成为了一片叶子。你最后会发现,很多很牛的东西永远都在被人误读。

周婉京:那么把哲学作为一种方法来纳入文学创作,算不算是对误读的一种反抗?

吴 亮:这里面除了一个“读法”的改变,还牵涉到一个主体的改变。一句话说出来,你可以改变它,可以不相信。文学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周婉京:您说到从唤醒记忆到书写记忆,需要依靠一个可靠的结构。这一点,可以再谈谈吗?

吴 亮:你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结构影响了我,但我之后形成的是我自己的结构。但是我看到,在我们解读和使用西方理论时,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它了。你现在研究日本文化,你的小说中也写了很多与这相关的内容,你应该知道当初我们的白话文运动也是从日本来的。

周婉京:对,日本的白话文运动叫作“言文一致運動”,是明治维新时期开始的。

吴 亮:你看现在我们的中文当中还有很多来自日本的单词。这些当中你又哪里数得清哪些是日本人先学习了西方,再从西方的语言(英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等)翻译成日文,然后再从日本传入了中国?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中文过去都是一个字代表一个东西,只有日本才是两个字代表一个东西。可是现在,我们几乎习惯了用两个字来表示一个东西,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医院”,这个单词就是日文(译介)过来的。

周婉京:说起来,前段时间去世的人当中也有日本后现代建筑师矶崎新。如果我们看他设计的建筑,那种融合理性的现代主义结构和典雅的古典主义布局,这些都不是日本本土的东西。

吴 亮:这跟日文的特点很像,日语是一种很方便的文字。所以日本人翻译西方、学习西方的速度都很快。他们懂得融合,一些融合有时候来得太快。

周婉京:我这一两年的感受也是如此。虽说写作是创造性工作,但是它同时也是一门手艺,一种文字的手艺。我越是使用中文,越被它的博大和精妙深深吸引。很少有一门语言,可以兼具博大与精妙的。

吴 亮:文字永远是流动的,人也一样。所以你还是要继续写。

周婉京:您也是,要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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