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的你》看青春类型片的现实突围
2023-05-31陈姗姗
【摘要】 近年来国产现实主义电影在文化市场上表现不俗,通过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吸引了大众注意。《少年的你》甫一推出即占得了“校园霸凌”这一热点话题的热度和先机,搭着“现实主义”的顺风车获得了高讨论度。但此类青春类型片在文化市场完成商业性突围的同时,虽展示了社会现实问题,却无法提出可以改变现实的有效良方,只是用“爱情、青春”元素置换了“校园霸凌”的现实主题,以带有性别色彩的权力表述提出伦理方案,为迎合目标受众营造个体神话,提供情感致幻剂。电影叙事与现实困境仍然存在着一定距离,呈现出青春类型片在深化现实主义精神的无力。
【关键词】《少年的你》;青春类型片;现实突围;校园霸凌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3)04-008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27
从第一部致敬青春的电影《致青春》,到后来的《小时代》《匆匆那年》《左耳》《夏有乔木雅望天堂》等电影,再到校园霸凌题材的电影《悲伤逆流成河》,近年来青春类型电影在保持青春疼痛的底色的同时,也意图进入现实题材的轨道,借此提升其深度和广度。但现实题材与类型电影似乎仍未寻到适配的融合边界,虽触摸了严肃的社会议题,表现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却搔不到痒处,最终又回归到了社会道德的安全地带,仿佛只是批了件现实主义的外衣。
一、校园青春:视觉愉悦的情感幻象与商业元素的现实置换
随着中国社会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审美文化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迅速走向产业化,商 品化,电影的生产也出现响应市场商业需求、迎合大众审美的转向,电影市场中一系列类型 愉悦电影纷至沓来。《少年的你》即是一部青春爱情类的类型电影,电影围绕陈念和刘北山这一对如命运共同体般的恋人,借助抒写二人间玛丽苏小说式的爱情故事来展现青少年成长中的心理伤痛,虽提出一定的青春困惑和现实问题,但“爱情”“青春”等商业类型元素的充斥消解了校园和社会问题的严肃性,其所带来的视觉快感更是转移了对尖锐的现实问题的进一步处理。
电影采用了大量的特写拍摄方式加强“俊男靓女”带来的视觉冲击,用直逼易烊千玺和周冬雨两位青年演员的镜头语言突出情绪的表达,将观众的关注点聚焦于主人公的情感和心理世界。主人公的脸是困惑的、伤感的,特写拍摄的影像设计将其内心空间的心理挣扎不断放大,镜头虚化的部分则成了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未知的成人世界的象征:在自我与他人间,在个体世界与社会空间中,由少年到成年的成长中,是继续自我囚禁、对抗,还是融入社会,与世界和解,所面临的选择究竟是青春成长中的驿站,还是人生道路的岔路口,《少年的你》展现了校园青春中的“真现实”,描摹了观众所共有的校园经历和青春困惑。
但此类对校园青春痛感的现实关照仅停留在情绪渲染就戛然而止了,观众所获得的快感满足并非来自现实问题的解决,而是来自主演的情绪传递,与此同时,现实问题所引起的深切痛感也被镜头设置下主演所带来的身体感官的愉悦和情感幻象替换了。刘北山的饰演者易烊千玺作为流量偶像成功拿下年轻女性的票房市场,其本人冷酷的气质和为了爱情付出一切的人物设定更满足了女性观众“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的爱情想象,牢牢抓住了女性观众将爱情和英雄相结合的心理。正如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所说:大众文化“偏重‘感性愉悦’,它不以提供对世界的理性反思为目的,而主要倾向于创造娱乐大众的文化形式,达到‘捕获’大量受众、获取商业利润的目的。”[1]正是因为这种狂热的商业价值对目标消费观众的挟持,无论刘北山的角色设定是浪迹街头的小混混,还是担当起爱情责任的情感使者,其实都不具有实际的正义判断和现实指引的意义,角色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取媚观众,塑造的目的就是提供一种情感幻象,而非在于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因此,无论他在宣泄暴力还是抚慰情感,刘北山的一切行为都被预设为合乎法理,故而随着情感神话的逐步建立,爱情主题悄然置换了现实元素,占据了电影情节和符号的中心位置。刘北山和陈念抓住“未成年人处罚轻不入刑”这一对未成年的保护伞在审讯室里顶包、替罪,“纯爱”凌驾于法理之上获得“加冕”,校园霸凌、家庭伦理、社会结构等结构性问题在结尾爱情诺言兑现的温情中被悄然置换。
二、家庭伦理:父权重归的权力表述与求诸“爱”的现实距离
诚然,《少年的你》作为一部青春校园电影在情节设置、细节刻画和情感表达等方面较以往的青春片有了较大的进步,但《少年的你》其实仍未摆脱青春电影的阈限,依旧是“青春”加“爱情”的叙事模式。其对于青少年成长中出现的校园问题的根源不敢深挖,甚至将“校园霸凌”问题同质于青春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一般挫折和困难,借用“爱情”偷换现实主题。这其实是对解决“校园霸凌”问题的逃避和曲解,也是对这一校园问题挖掘的浅着。
不可否认的是,影片仍然通过“校园霸凌”这一校园问题的小切口洞现了一定的社会现实,反映了校园环境之外的家庭、社会现状,也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校园霸凌”背后的多重诱因。在表现家庭背景环境时,这类电影都刻画了原生家庭的复杂与残破,并都重点突出了父亲在家庭关系中的缺席。无论是《悲伤逆流成河》还是《少年的你》,遭受校园霸凌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家庭结构残缺不全的“无父”家庭:《悲伤逆流成河》的易遥无父多年,母亲靠按摩给她赚取学费;《少年的你》中的陈念母亲落入传销组织,靠卖劣质面膜维持生计;刘北山也因为父亲的出走,成长中缺乏父亲的引导而沦为街头混混。不仅受虐者如此,施暴者亦然。《少年的你》中施暴者魏莱也面临着“父亲的失语”这一问题,父亲一直存而不现,母亲也没法担当起引导的作用。当魏莱身死时,父亲依旧没有出现,母亲则是在她死后好几天才发现的迟到者。在父亲的缺席的时候,母亲不仅不能替代父亲的角色地位引导家庭教育、社会教化,母亲的弱势还是主人公受到校暴的直接导火索,她们卑微的社会地位,不够体面的工作性质,使得她们的孩子无法在学校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在社会上无法获得平等的社会资源。
面对破碎的家庭境况诱发校园问题的社会生态,《少年的你》也试图以“爱”的力量进行心灵弥合,但这种“爱”实际是一种“正位”,是对父亲的重新呼唤,是把男性放在救赎者、把握者、掌控者的位置上,让父亲完成维护家庭秩序和规范社会规则的使命,男性形象通过“父权的重建,男权的归来,男权在叙事当中主体位置的重获” [2]担当起解决现实问题的重任。魏莱对校园暴力的反思和忏悔是缘于父亲的回归,即使父亲已经快一年没和她说过话,但她依旧渴望来自父爱的救赎和宽恕,并甘愿接受父权的规训。受到校园霸凌时,陈念获得了刘北山男性力量的暴力保护才得以安稳度日,他们的爱情也在这种如父亲一样的男性力量的保护下得以建立。刘北山长大成人后进入父亲的身份成了自己家庭的保护者,他的角色塑造贯穿着对暴力的抵抗,但他从无父到成为父亲的成长也即父权逐渐归位的过程,也是“父爱如山”的表达。不仅如此,男性和女性的错位同样也引人深思。怀孕的女警官拥有男性的铁腕手段,身为母亲和女性却始终与陈念站在对立面,男警官郑易(正义)却感性而富有同情心,他在同情陈念的时候无法取得案件的突破,当他运用不再女性化的方式处理案件时,却使得案件顺利解决,使“正义”得以回归,这也是在表达:男性的力量最终使暴力问题得以解决,使秩序、规则归于正位。
尽管在电影中父亲是通过示弱的方式出现的,但我们仍然不能忽略实际上父权重归的隐性话语,这其实是一种包裹在“爱”里的权力表述。“爱是原话语,爱是普世性价值,爱是原表述,爱是叙事的基本类型和范式” [3],而《少年的你》中的“爱”却隐隐指向对父亲力量的呼唤,虽提出了解决暴力问题的伦理尝试,但却与总体性的、历史性的带有人文理想色彩的“爱”形成了无法弥合的现实距离。
三、社会区分:记忆共同体的现实营构与迎合期待的个体想象
《少年的你》虽是一部以校园为主要故事背景的青春片,但却借校园反映社会现实,校园即是浓缩的社会空间,高考实际是阶级间的相互倾轧、残酷的社会竞争在校园的投射,而这种社会的结构性暴力在电影中以校园暴力的形式实现具体的形象化,以此来展现人类社会的“不平等”。
施暴者魏莱出生在高干家庭,拥有优秀的家庭条件和社会资源,自身成绩优秀,外表美丽,是占有霸权资源的社会上层阶级的代表。陈念则代表了被边缘化的社会地位低的底层人群,单亲家庭,经济拮据,在学校也是被欺凌和排挤的对象,高考不仅是陈念改变生活困境、实现梦想的情感寄托,还是她摆脱校园暴力、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独木桥。电影对高考这一特殊符号的刻画将校园与社会巧妙地连接起来,通过背书声、答题卡、标语横幅等意象建构起所有经历过高考的观众的“记忆共同体”,在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的同时残酷地勾勒了中国的教育和社会现实:“这会是一个新的世界平衡,一个弱肉强食的平衡。”高考在中国是制度化了的包含选择和淘汰的原则,正如布尔迪厄在《区隔》中所说:“入学可能性是把(在大学课程的一个已知水平上)每个阶级受教育的幸存者人数与其出身的整个阶级(而不是与他们的全体同学)联系在一起计算的,入学可能性的结构经历了一个向高处的简单平移,而不是经历了一种真正的变化。” [4]虽然主人公想借助高考改变命运,摆脱校园暴力和阶级倾轧,但高考所创造的新的世界的平衡不过是一种公平和正义的相对平衡而已。阶级结构已然呈现了一种基本固化的样态,这个世界依旧充斥着力量角逐和生存倾轧——如若不成为强者,那么就会被吞噬。它同校园暴力传递了相同的现实压抑:如果不去斗争(霸凌别人),争夺有限的资源和空间,那么就会被挤压,被边缘化。这种寄托和希望不仅带着个人英雄主义的壮烈,也夹杂着在社会竞争中被裹挟的无可奈何的悲情。
电影在努力营构社会现实感的同时,也在构筑一个符合观众期待视野的“想象界”。在故事编织和镜头运用之下,观众不仅在演员们漂亮面孔所带来的视觉冲击下加强了对这种来自社会结构的痛感体验,还在这个与社会现实拉开政治空间的又充满现实感的校园环境中,在魏莱的施暴与求饶,陈念的爆发与反抗,小北的隐忍与威胁中,获得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快适情感的宣泄,自我个体价值的满足,更在“看似无关于己的‘校园霸凌’这一空壳般的故事里,填充着真实的自己要获得切实尊严的诉求,灌注着反抗霸权的幻想。”[5]
近年来的电影确实越来越聚焦于一些由于社会阶层分离而无法占有到更多权力和财富的底层小人物,他们虽渺小而平凡,却往往被塑造成“平民英雄”。这即源于除去金字塔顶端的占据霸权符号资源的少数精英外,在社会中占大多数的仍然是普通大众,“平民英雄”的出现其实正是为迎合大众争夺社会话语权,挖掘个体价值,抵抗现实结构性困境所构建的想象“神话”,既在一定程度上表现社会现实,营构出文化产品中关于现实的真实感,合乎追寻体认世界美好的社会主流话语,又灌注了普罗大众的期待与诉求,如电影《我不是药神》的主人公程勇,虽是“小我”的市井小贩,但最终以人性的‘善’与神性的‘爱’实现道德加冕。《少年的你》也意在塑造抵抗暴力的小人物英雄。但二人的个体情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可以想象性的解决现实中的所有问题,一切暴力、法律、死亡的问题都归于消弭,最终却落脚到温暖平淡的二人生活。小人物的生存困境本应被放置到更大的社会历史语境以揭示出其复杂性,人们意图在电影中挣脱和反抗传统和暴力性的社会结构的束缚,但个体的情感神话却只是一种致幻剂,趋向于日常生活的平淡与转为对情怀回忆的追索的电影结尾正反映了其改变现实的无力。
四、结语
诚然,在愈发窄化的电影中能看到《少年的你》关注“校园霸凌”这一问题的电影已实属难得,青年主演对电影角色的演绎可圈可点,电影细节也比一般的青春电影更具匠心,更能抓住观众们的情感痛点引发观者的情感共鸣。但与其说《少年的你》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不如说是一部青春类型的社会问题剧,其仅展示了校园和社会的现实问题,却无法提出可以改变现实的有效良方,电影叙事与现实困境仍然存在着一定距离,青春影片如何表现现实、改变现实仍然是需要继续追问的问题。
“文学艺术作品不是一类特殊的语言,而是一类特殊的言说。它们是对现实生活中言语行为的模仿,尤其是讲故事。” [6]今天文化产品所表现的现实主义,其实是现实通过文艺创作的过程获得合理、合法的表达,是在当今商业浪潮的控制下所呈现的现实性叙事。《少年的你》准确地瞄准校园青春渐远,且在校园与社会的裂缝中、在各种结构性社会困境中苦苦挣扎的群体,并以之作为目标电影受众,又敏感地把握到受众群體的情感痛点和心理期待,建构起他们的青春记忆共同体,从而与电影所呈现的现实感形成呼应,进一步营构一个在现实语境下允许的虚假的情感神话,提供虚幻的情感抚慰。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在有限的现实表达的范围里,文艺作品不需要对现实进行彻骨的批判性揭露,也不需要担忧能否担负起现实改良,传递文化精神的责任与担当,只需要提供社会问题的展示,开出无关痛痒的治愈偏方,就能满足目标受众的情感需求,既获得商业市场价值,又收获好口碑,在社会价值和商业价值中找到平衡点。即使以《少年的你》为代表的青春类型片并非将现实完全变形和伪装,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真实,但我们必须认识到中国的现实主义青春片在表现现实主义精神的无力,如何认识大众文化中的现实主义需要我们更深的思考。
参考文献:
[1](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戴锦华.失踪的母亲:电影中父权叙述的新策略[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8(08):94-107.
[3]戴锦华.失踪的母亲:电影中父权叙述的新策略[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8(08):94-107.
[4](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5]魏建宇.电影《少年的你》:青春痛感遭遇“伪装的现实主义”[J].文化研究,2020,(01):270-281.
[6](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事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
陈姗姗,女,汉族,江苏徐州人,温州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