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道观 、 人生观探讨陶渊明的道家思想
2023-05-31李镇
李镇
【摘要】魏晋时期道家思想盛行,魏晋人普遍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陶渊明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天道观、人生观方面既具有魏晋时代人的思想共性,同时也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个性。他既有看淡生死、超然物外的道骨仙风,又具有为情所绊、及时行乐的世俗情怀。从世俗的角度看,陶渊明依然执着于生死,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他的生死感怀,我们会发现陶渊明比那些刻意回避死亡的人更富有生命的激情,对于生命的体悟也更为深刻。因此,本文从陶渊明的天道观和人生观两部分来探讨陶渊明的道家思想。
【关键词】陶渊明 ;天道观;人生观;道家思想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5-006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19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思想十分盛行,当时的大多数士人对儒、道思想都有所熏习。身处这一时期的陶渊明从小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但从他一生的行事作风来看却又接近于道家,因此陶渊明的儒、道思想显然受到了时代因素的深刻影响。
在当时道家思想盛行的背景下,陶渊明的人生观不再拘泥于固守礼法的儒家思想,而趋向于自由放纵。因此,本文主要从天道观和人生观两方面来探讨陶渊明的道家思想。
一、陶渊明的天道观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中最核心的理念,指代真理性的规律及其有关衍生涵义。而“天道”的字面含义是指天的运动变化规律。古人相信日月星辰的运行与世间所有事物有着微妙的联系,于是“天道”衍生为世间万物生命历程所遵循的规则原理。古代中国哲学家对世界本原问题的探究,主要是围绕着天是否为世界的本原问题而进行,从而形成了古代中国人的天道观。
后來,随着时代的演变和人类理性的发展,这种天道观逐渐转变为自然的天道思想,如《左传·昭公十八年》中子产所言:“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1]春秋时期,老子运用自然主义的学说,详细论述宇宙的起源和自然的天道观。到了魏晋时代,道家思想盛行,因此魏晋人所持有的天道观,大多源自老庄的思想,陶渊明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天道思想,也完全属于自然的天道观。
作为一介文人,陶渊明在许多诗文中阐述了他的自然宇宙观思想。例如《神释》一诗中说:“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2]“大钧”者,宇宙也。这亘古长存的宇宙天地,正是自然万物化生的场所。宇宙化生万物,大公无私,毫无偏爱,令万物自然茁壮、繁茂生长。陶渊明所谓的“无私力”指的是对于万物不施加任何私力恩情。这种“无私力”的自然宇宙观,正是道家自然宇宙的思想。而“万物自森著”[2],即天地合气,万物自生。化生万物的宇宙,永远运行不息。因此,《饮酒·十九》中云:“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3]天地循环运行,十二年转瞬即逝,而万物在运行的天地中自然变化,生死存灭,变幻无穷。
综上所述,陶渊明的天道观,属于自然天道思想,他认为宇宙是万物化生的场所,而且永远运行不息,万物于此大化之中成、住、坏、空,周而复始。宇宙化生万物,不起任何私心。这种自然天道的观念,实际上来源于老庄的自然主义思想,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普遍思想。
二、陶渊明的人生观
陶渊明道家思想中的人生观,是由他的自然天道观演变而来的。因此本文分为宿命论、养生论、生死观三部分来分别论述。
(一)陶渊明的宿命论
陶渊明认为人的寿夭、穷通、贤愚,都属于自然天命。正如《庄子·大宗师》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5]庄子认为人的所有遭遇,实属命中注定,因此人应当知命。《庄子》又云:“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6]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就应当顺其自然。能知天命,方能破除人世间的一切牵绊和执着。陶渊明对道家这种乐天知命的宿命论,体悟颇为深刻,他在《自祭文》中云:“乐天委分,以至百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7]即说明了他一生的处世之道在于乐天知命。因此,穷通对于陶渊明而言,如同代谢之寒暑,正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8]只有明达的人能深悟天理,知晓人道犹如寒暑代谢,衰荣彼此更迭,亦似天道之运行一般,皆是自然现象。所以陶渊明淡然说道:“穷达不可妄求。”[9]既然如此,又何必为穷通而忧虑呢?故而他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中说道:“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10]在生死的常道中泰然处之,尽管生活贫苦,亦无伤道家冲虚之德也。庄子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1]生能安其时,死则顺其化。陶渊明所谓的“居常待尽”等同于庄子“安时处顺”的含义。而从《归去来兮辞》中,更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这种体悟,他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12]乐观通达,随顺造化,顺应天命,可以说是彻底的“宿命论”者。因此,陶渊明将子之不肖也同样归因于天命,如《责子》诗云:“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13]陶渊明将其子俨、俟、份、佚、佟五人之不好学习归因于天命,既是天命,人也无可奈何,惟有饮酒一舒己怀。而《神释》一诗可以说是陶渊明“宿命”思想最显眼的宣言,诗云:“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14]委顺天理,放浪于化运之中,不喜不忧,应尽便尽,无需多虑。穷通生死既为天命所定,自然无须劳神忧惧。
(二)陶渊明的养生论
在养生方面,陶渊明主张淡泊任真。例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云:“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5]于是陶渊明执意挂冠而去,永绝尘事,以涵养其真性。又有《感士不遇赋》云:“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16]君子心怀纯朴,少私欲,故能常保质朴,常守清明虚静。由此可知,陶渊明十分重视“养真”。
老子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7]可知内求朴素,外去私欲,心神方可达于清明,而养其真性。为了保有真性,陶渊明以决不委屈本性为前提,向现实社会发出“独立宣言”,其言曰:“衣霑不足惜,但使愿无违。”[18]“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 [19]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20]通过以上数句,可以看到陶渊明为保有自然之性所表现出来的坚守。
陶渊明身处晋、宋易代之乱世,在目睹官场的黑暗腐败后,他毅然选择遗世独立,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以保有天真本性。正如《感士不遇赋》中云:“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21]陶渊明慨叹自己生于衰乱之世,为了安身保性,故“甘贫贱以辞荣”,追求自己精神上的人格独立。
老子云:“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22]世人终日追求名利,以至于伤身害命,得不偿失。因此老子告诫人应当知足,不争不贪,清心寡欲。对于老子这番话,陶渊明体悟得最为透彻。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自叙云:“闲静少言,不慕荣利。”[23]足见陶渊明视名利如敝屣。
陶渊明在《饮酒·其六》中云:“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25]从此诗中可以看出陶渊明不计是非毁誉的思想。而在陶渊明之前,西晋郭象已在《庄子·齐物论》中注云:“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26]由此可知,陶渊明这种不计是非毁誉的思想,其根源來自“任真”的本性。
陶渊明在《岁暮和张常侍》中说道:“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27]明言穷通非其所虑也。既不以穷通为虑,也就能顺应穷达、坚守素志。能守其素志,即能保有其自然之性,从而达到任真自得的境界。由此可知,陶渊明之所以逃避乱世、抛弃名利,在于他始终保有自己的真朴心性。
(三)陶渊明的生死观
对于生死问题,陶渊明承认这是自然现象。例如他在《拟挽歌辞·其一》中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28]他认为生死是人生的必然现象,因此不需要担忧寿命的长短,一切顺其自然。又如《荣木》一诗云:“人生若寄,憔悴有时。”[29]陶渊明认为人生在世,只是暂住旅店的过客,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庄子》云:“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30]假借,亦即“若寄”。面对生死,陶渊明亦如同老庄一样随顺自然,看淡生死。又《神释》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14]面对生死,陶渊明泰然处之,不哀不乐,达观至极,这正是庄子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11]的最佳诠释。
但是,陶渊明终究不是圣人,其思想又受到儒家思想的长久熏习,所以在面对生死问题时,他并不能完全超脱俗情的羁绊。因此,在他的诗文中,又时时透露出对生命短暂的忧虑。如“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31]“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32]陶渊明在这些诗中表达了对生死的忧虑、悲哀以及恐惧之情,与前面所叙“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14]的态度相比,显得截然不同。
由于俗情的牵绊,再加上道家个人爱生贵身思想的影响,于是陶渊明的内心萌生了及时行乐的念头,正如《游斜川》一诗中云:“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33]赏斜川美景,饮杯中之酒,将人间烦忧忘却,且享今日之乐,何必奢求明日。由此可见,对于死亡,陶渊明也存有畏惧心理,故而借酒消除自己的畏死心理。
综上可知,对于生死问题,陶渊明在理性上和在情感上有着迥然不同的观念。在理性上,他能随顺自然,不生悲喜之情。但在情感上,他又不免陷入生死幻灭的悲哀之中,难以超脱,因此他只有通过及时行乐来使自己获得暂时的麻醉和解脱。
三、结语
总而言之,陶渊明在天道观和人生观方面既具有魏晋时代人们的思想共性,同时也保有他自己独特的思想个性。他既有看淡生死、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同时又存有为情所绊、及时行乐的世俗情怀。从世俗的角度看,陶渊明确实执着于生死,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他的生死感怀,我们会发现陶渊明比那些刻意回避死亡的人更富有生命的激情,对于生命的体悟也更为深刻。
因此,对于陶渊明诗文中所抒写的死亡,不能单纯地抱持否定的态度,相反地,对于死的感怀正体现了他对于生的觉悟。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左右着陶渊明人生的价值取向。死即是生,生即是死。正如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所说:“或许谁都知道,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34]死亡在其最广的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生命现象,它存在于生命之中,同时又制约着生命。死作为一种生命发展的必然性,促使陶渊明对自己的生命过程和生活方式做出权衡与选择,并且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积极实现自我价值,从而在这种无常且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追求和实现生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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