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的背影
2023-05-30任展宏
任展宏
书面语把父亲的父母称为祖父祖母。口语和北方方言称爷爷和奶奶,南方方言称公公和婆婆。而我的家乡江苏常州却把父亲的父母称作“老公”“亲娘”。常州人特别考究一“老”一“亲”的含义,寄托着人间的深情厚谊,以及对乡愁的传承和敬意。
我曾经对侄儿说,你们已经当爸了,你们的儿女叫你的爸妈,还是传承我们的习惯称呼,称“老公”“亲娘”吧!
说到我的亲娘(祖母),族谱中曾称她“母仪足式”,是我国农村勤劳善良的慈母的典型。
记得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我正值少儿,农村秋收季节,学校会放农假,一方面使学生能协助家里抢时收割,同时也培养学生的劳动本色。
农忙农忙,妇女更忙,家务喂猪打谷一肩挑。我妈我婶在上海纱厂打工,这些活就落在我亲娘一人肩上。早上,我帮她把昨天收割的稻谷捆 ,一层层地排在打谷场上晒,下午协助她在打谷的稻床上甩打脱粒稻谷。她趁着场上晒谷的片刻时光,还要抓紧去屋基里挑菜洗汰做饭。亲娘上灶忙碌,我在灶膛烧火。我学着把稻草折成虾形塞进灶膛,旺旺的火把我的小脸映得通红。看到灶上饭锅里冒出腾腾雾气,熄火焖一会儿饭就好了。亲娘再用另一只锅炒菜……这时她会提醒我烧第三只锅,锅内已放好了麦麸和山芋叶,这是在烧猪食。把第三只锅烧开,她背上的衣衫已是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农忙过后,又要忙着种菜,为冬季腌酸菜储备物资。一年到头,她从来没休息过一天。
冬天,江南的孩子最幸福。此时,常常有江北的人摇着乌篷船装着一船的山芋(红薯)停在河码头换稻谷,一斤稻谷三斤山芋,要停泊二三天。有一家,撑船的是爸爸,把舵的是儿子。次数多了,我与把舵少年也熟了,他憨厚少语,我们成了朋友。我亲娘叫我邀他来家吃饭。直到我小学毕业来上海母亲处上学,还常常想起这位儿时的朋友。看,我们是同龄人,他已帮他的爸爸为生计摇船漂荡了。
夏天里,苏北水田少,其他地方的人要歇夏,可苏北那一家人还要为生活忙碌。我很期待那位苏北少年朋友,但是来的船上不是他。撑船的还是他爸,把舵的换成了他十五六岁的姐姐。他们来江南打季节工,帮人家罱河泥做堆肥。这几年都熟了,终要请他爸罱上二三天河泥。他们罱上一船河底泥,在我家指定的河滩旁的泥潭里一锹锹的拷(抄)进去。他们拷一层河底泥,我就撒上一层稻草。这样做成堆肥,到初春再挑到大田施肥。
我亲娘供他们一日三餐,而且对把舵的女儿特爱护。她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用红头绳扎着一朵小红花,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的手工蜡染的蓝底白梅土布衫,下面黑色过膝中裤,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你,就是不笑。我亲娘对她说:“做我的干孙女吧!”说得她脸红红的,她答应道:“干奶奶好!”我亲娘慈祥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亲娘想起箱子里有段与她衣衫花色相似的蜡染土布,是用作包袱的,刚好与她的上衣相配,就说“你等等”,急匆匆地到里屋拿出一块面料。“这块布料的花色与你衣衫相配,送给你做裤料吧!你一定手巧,自己裁着做条裤子。”她马上说:“谢谢奶奶。”这妹子特灵巧,我亲娘又多了一个孙女,特喜欢这苏北妹子。人们常说,淮扬出美女,确实在理。
冬天里,亲娘教会我利用灶膛余火烘山芋。饭香味出来了,膛里的明火灭了,把山芋放进膛里,用刚灭的稻柴灰盖上,约莫一个时辰,山芋就飘出了香喷喷的甜味,真诱人。
四五十年代的冬天,江南常下大雪。一下就两三天,积雪起码有三四十厘米厚。场上的三四个稻草垛高高耸立着,草垛帽子上的积雪会被阵阵西北风吹洒下来。我的脚跟年年冬天生冻疮,亲娘会帮我燃起脚炉,铜制的,像砂锅,炉盖上有透气的许多小洞供散热。亲娘先把砻糠(稻谷皮)放在脚炉内,再用火钳夹着刚灭的火灰铺在砻糠上。亲娘说:“火灰不能太多,多了脚炉会不‘发,又会冒烟呛人。”在除夕前一天的下午,我会踩着脚炉在门口等着妈妈从上海赶回来过年。那时的江南年底大雪多,我妈我婶在上海纱厂打工,放年假也要到小年夜,再买火车票回乡,已是除夕了。雪路难行,我婶的弟弟会划着小渔船去車站接她。我妈有时比她晚放一班工,不能同行。更可怜的是,大雪纷飞,笼罩四野,镇上到火车站接客的公私船最后一班也开走了。想到家乡的亲人,公婆一年的期盼,丈夫儿子的等待,一个弱女子哪怕下再大的雪,也会深一脚浅一脚,拼命赶回家来吃一顿年夜饭。尽管抱怨路途的艰苦,到家了撒娇地说一句“明年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年难回年年回,就为了这一缕乡愁,以及公婆、夫婿和儿子的期盼。
我在农村甚是孤单,我的亲娘看出了我的心事,叫来了我的堂弟妹,一起玩捉麻雀。她拿来一面筛米的筛子,一根细草绳系着筛子背面的六边形格子,绳子放四五米远,人躲在暗处,拉住细绳子,筛子下面放些米粒,等待麻雀觅食……当麻雀来觅食时就突然放下筛子,罩住麻雀,此时好高兴啊!后来我也有了女儿,她八九岁时,过年,由我妈带她回乡下几次,一到下午就吵着要回上海。我妈也学着我亲娘哄我的样子,唤来我的侄儿侄女,陪女儿玩抓麻雀的游戏……今天,女儿已长大成人,带着乡愁的游戏,我和她都不会忘记。
上月,我带着弟妹、侄女回老家一次。经过修葺的祖屋时,烧稻柴的大灶头早已消失在农村生活中了,家乡早已进入现代化社会,用上煤气灶了。可我还是不时地想起在简陋的房子中,首先散发的温馨的家的气氛,不管春夏秋冬,不会忘记在灶间最忙碌的亲娘的背影。我的二妹娟对我说:“哥,我听到亲娘放学时唤我的声音了—娟娟,饭菜在锅里,热的,吃吧!”
有家的孩子最幸福。灶台散发的饭香、菜味、唤叫声就是充满人间的烟火味,是最浓郁的亲情的味道。
作者简介:任展宏,生于1939年1月,笔名红柳,高级讲师。曾获全国优秀教师、上海市侨界优秀知识分子称号。加拿大中国笔会会员,武进区作协会员,专栏作家,常在中外媒体发表政论、随笔、文艺评论、教学论文、剧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