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的饮食、生产及政治涵义:一种理解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生成与赓续意义的视角
2023-05-30吴昱
吴昱
【摘要】食物是革命者开展斗争活动的物质基础,而获取食物的途径、分配食物的方式和生产食物的激励机制,不仅生动地呈现了革命斗争年代物资困难的现实,更激励中国共产党人积极改变旧有的生产结构与生产方式,在推动生产运动、改变饮食困境的同时,也逐渐推动新型劳动关系的成熟,逐渐生成与自觉赓续中国共产党精神谱系。
【关键词】饮食;生产;政治涵义;精神谱系
【中图分类号】D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23)01-0037-07
衣食住行是人们生活的基本需求,没有充足的食物来源,不仅影响社会生产的正常进行,更容易引发社会阶层结构的动荡与重组。从近代革命爆发及实践的进程来看,革命的发动者常以“民族大义”为号召的旗帜,但革命的参与者却多以“吃饱肚子”为现实的考量①,并在解决“温饱”的驱动下、逐渐接受与认可革命的理念。在传统旧式军队里,饮食本身就是阶级地位与等级权力的象征与体现,中国共产党建立红军后,方才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平等革命关系。红军中曾有一副对联:“红军中官兵夫薪饷穿吃一样,军阀里将校尉起居饮食不同。”对此,陈毅评价:“于经济上最能表现红军的平等精神。”[1]377这种追求平等、同甘共苦的精神,正是中国共产党及其武装力量实现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并生成独特精神谱系的重要根基。
由饮食状况的对比而体会到深层的政治涵义,常见于该时期的记载之中。1938年,陈学昭在重庆和四川涪陵的乡下居住了近半年,她深深地感受到,相比于可以穿绸衣、皮褂的江浙农民来说,四川农民“吃的是杂粮,蚕豆,山芋,吃玉蜀黍已算是好的”。而她在重庆看到的则是“在青年会旁边的京菜馆燕市酒家,星期六的晚上,除非在五点钟之前去,否则,找不到一个座位”[2]2-3。是年秋天,陈学昭以《国讯》旬刊特约记者的身份,历经曲折来到条件艰苦的延安,却感受到了另一番不同的景象:“在边区,是人民吃政府,而不是政府吃人民……好的政府应该给人民吃,它是为人民的利益而存在的。”[2]144这样一种精神,是中国共产党人在艰苦的日常环境中坚持斗争与培养形成的,也是中国共产党获得人民鼎力支持的根本支持。
习近平强调:“同困难作斗争,是物质的角力,也是精神的对垒。”[3]饮食作为一种考察革命年代的权力结构、生产方式及精神谱系形成的角度,可以丰富对中国革命进程的认识,也为从历史细节中把握中国共产党的初心使命与人民意识的发展过程,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
一、从井冈山到延安:革命队伍的饮食状况与阶层特点
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各地革命起义此起彼伏之际,中共中央指出:“兵士向长官闹饷闹伙食”不是一种普通的事变,“而的确是这一新的革命阶段——苏维埃革命时期中士兵群众自觉的或不自觉的新的发展。”[4]207-208换言之,是时中共中央意识到军队的饮食不仅是满足士兵基本生存需要,伙食本身就是平等的追求,是追求的革命目标之一,也是为之奋斗的主要对象。
(一)革命初期军队的饮食状况与制度安排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从斗争伊始,物资匮乏便一直困扰着红军队伍。为了解决因为阶级差异而导致物资分配不均,进而影响官兵团结与部队的战斗力问题,红军在“三湾改编”中首创士兵委员会,其中一项职责便是“监督军队的经济”[1]377,实现官兵待遇一致。这一制度改革“对军队内部实现政治上的团结,对军事技术与战术的提高,对干部的改造与锻炼,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5]65。所以毛泽东指出,“同样一个兵,昨天在敌军不勇敢,今天在红军很勇敢,就是民主主义的影响。”特别是从国民党军队的俘虏兵,“虽然感觉红军的物质生活不如白军,但是精神得到了解放。”因此他强调这样的一种军队民主制度“将是破坏封建雇佣军队的一个重要的武器”[6]65。
拮据的物质条件、贫乏的伙食结构,既是实现革命军队待遇民主化的前提,也是推动官兵一致,实现革命目标的现实推动力。毛泽东在《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中坦陈,边界政权“因为敌人的严密封锁,食盐、布匹、药材等日用必需品,无时不在十分缺乏和十分昂贵之中”[6]53。这种艰苦的情况,在杨克敏的报告中更为具体,不仅零用钱和草鞋费没有了,连伙食费也在缩减,“每天每人只发伙食三分,四分油,四分盐,米一斤四两,三分钱一天的小菜钱,只买得一斤南瓜”。连理发和抽烟的零花钱都没有了,官兵们生活异常艰苦[7]37。
在物资匮乏的环境中依然可以保持革命热情与对革命目标的追求,根本原因就在于具体生活条件上的官兵一致,有效提高士兵的地位与作用。毛泽东在向中共中央报告井冈山的官兵生活时讲到,“除粮食外,每天每人只有五分大洋的油盐柴菜钱”但由于“从军长到伙夫,除粮食外一律吃五分钱的伙食”,所以士兵也没有什么怨言。而且在物资菲薄与战斗频繁中保持平衡,其中一个原因是士兵管理伙食中节省出来的“伙食尾子”,“每人每日约得六七十文”,虽然不多,但官兵都很满意[1]168-169。对于饮食中最为困难的食盐问题,军民想方设法共同应对,“将那些老式的泥墙和土砖墙的房子最下面三四尺高的老墙脚用土砖去换下来熬硝、熬盐”[8]491。闽浙赣革命根据地苏维埃政府甚至号召“男女老少齐上阵,人人动手找硝,家家自己熬盐”[9]87。
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斗争,需要在信仰上找到坚定的支撑点,这就是“革命为人民”的本心与宗旨。无论是物资引进还是自力更生,都是以满足群众要求和减轻群众负担为出发点。如湘鄂赣省工农兵苏维埃政府强调:“鄂东南苏区群众有好多三四个月没有吃盐的,因为群众买不到盐,真是一个很深重的问题。……猪、油是苏区出产品,苏维埃应准许群众运输出去,转运必需品——盐、布等进来,这样才是代表群众的利益。”[7]314军阀割据的现实给予红色政权建立若干个根据地的可能性②,但面积有限、生产力不足和产业缺乏的现实,往往导致在物资供应的困难与拮据。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力更生成为根据地政府的主要出路。1934年4月19日,中央政府人民委員会发出《为节省运动的指示信》,号召各级苏维埃政府及后方军事机关工作人员进行生产,“做到完全能供给工作人员的食用,并以收获的三分之一来帮助前方红军”[10]。这一经验,成为后来延安大生产运动的重要借鉴。
(二)延安时期的物质条件与发动大生产运动
经历千难万阻的长征,到达陕北延安的中国共产党和红军,面对着比江西苏区更为困难的生活局面。1937年1月中共中央随红军主力部队进驻延安时,延安城本地居民大约3千人,而部署在延安的共产党守备部队人数与本地居民大致相等,1939年兵力增加到近8千人[11]227、241。到了1943年8月,在延安的党政军人数约3万人,老百姓约1万人[12],不难看出,在延安党政军人员与从事生产的老百姓人数比例基本维持在三比一左右,这使得本不富足的延安城,面临着极为沉重的物资供应压力。
饮食困窘的难题,无论在延安亦或是其他根据地,面对的困境都大体相似。1938年5月5日成立的延安馬列学院,学员和工作人员均实行供给制[13]92。一位1938年12月进入延安马列学院的学员回忆:“每人每天1.3斤小米,1斤青菜,3钱油,3钱盐。”[14]182但仅仅过了三四个月,学员生活质量便开始下降,“当时的生活很艰苦,每日小米(糠不少)1斤,蔬菜1.5斤,油3钱,盐5钱。每周一顿二米饭或馒头,菜汤上漂几片肉,节日可吃到一顿大米饭。每月零用费1元”[14]218。在各根据地进行抗战的前线部队,生活条件比延安更为艰苦。1938年7月参加八路军的王国英回忆说:“那时候我们一天就是吃二分五厘钱的伙食,顿顿有一个菜有一个汤,老部队是三分钱的伙食,比我们多半分钱。”[15]522由于饥饿,甚至出现了八路军战士捣破日军的炸药库后,把油纸包着的炸药当点心吃的事情[16]995。
虽然此时国共合力抗日,但自1939年开始,国民党便有意制造各种摩擦,给八路军的日常生活与战斗带来种种困难。除拖欠、克扣八路军的军饷与军粮外,还“采用掠夺土地、牲口和其他财物的办法,破坏春耕秋收,破坏边区经济建设”[17]68。同时国民党构建严密的碉堡封锁线,对边区政府与八路军进行经济封锁,而为根据地运输物资的商人、脚户“常被他们就地枪杀”[17]68。对于那时的困难,毛泽东曾在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所作的报告中描述:“我们曾经弄到几乎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窝。”[18]184
针对种种生活上的困难,毛泽东在1938年12月8日后方军事系统干部会上,指明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法:“第一饿死;第二解散;第三不饿死也不解散,就得要生产。”他提议动员几万人“自己弄饭吃,自己搞衣服穿,衣、食、住、行统统由自己解决”[19]100-101。在1939年1月2日创刊的《八路军军政杂志》发刊词中,毛泽东再次强调:“长期抗战中最困难问题之一,将是财政经济问题。”他建议战斗部队可以“发动士兵群众做衣服,做鞋袜,打手套等工作”,而非战斗部队可以在巩固的根据地上种菜、喂猪、打柴,“一方面改善了军队的生活,补助了给养的不足,又一方面必然能够更加振奋军队的精神,增强军队的战斗力”[20]11-12。
在毛泽东的倡议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改善根据地军民生活的大生产运动,在与艰难的抗战形势及恶劣的自然天灾斗争中拉开帷幕。这场旨在改善根据地军民生活条件的大生产运动,不仅有力促进了战斗与生产的有机结合,更是在全党、全军和全民中逐渐生成独具特色的革命精神谱系,支撑中国军民度过抗战最为艰苦的日子,也为中国共产党信仰人民、依靠人民、服务人民的追求打下厚实的底色。
二、饮食、生产与政治
1939年1月26日,在讨论生产运动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会议上,毛泽东对生产运动提出了4点意见,强调“生产运动的意义,是在长期抗战中实行自给自足等”[19]108-109。2月2日,在延安召开的党政军生产动员大会上,毛泽东指出:“要解决这二百零四万人的穿衣吃饭问题,就要进行生产运动。”而且生产运动还包含新的意义,“也叫作知识与劳动团结起来,消灭了过去劳心与劳力分裂的现象”[19]110-111。毛泽东的讲话充分阐释了在艰难的抗战环境中如何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以解决衣食住行等困难的思路,并将基本生活需求与思想进步相联系,把解决饮食困难与军民共同生产作为共同问题,将促进劳动与提升思想认识相结合,不仅要通过生产运动满足根据地军民的饮食要求,还要在劳动中打破军民隔阂、推动军地融合的革命与生产方式,在艰苦的条件下完成自给自足甚至丰衣足食的要求,并推动在思想认识上的又一次升华。
(一)大生产运动初期的物质条件与饮食困境
在生产运动开始时,根据地物质条件的困难,可在萧劲光的文章中略见一斑,“每天要买到蔬菜就买不到油盐柴火,要买到柴火油盐就买不到蔬菜了,吃猪肉则根本谈不上。且有时,因粮食接济不上,经常发生吃饭不饱的情形”[20]48。而且这样的困难局面,已经“相当的阻碍着我们工作的进步,及部队中个别的不良倾向的发生(如不安心工作,消沉,……等等)”[20]49。
为了解决物资供应上的困难,满足官兵饮食上的基本要求,留守延安的部队在1939年7月召开各兵团军政首长会议后,决定开展生产运动,丰富部队的物资供应与改善官兵的生活。经过半年的努力后,留守兵团“在伙食方面亦大大的改善,不但油盐的增加,且每周还可得二餐的肉食”。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自给自足的生产活动,“更加提高了全体指战员的工作热情与积极性……使部队更加表现着一种活跃的生气”[20]50。通过这半年的生产运动,队伍还纠正了原来许多的错误观点:“首先是克服了某些同志对生产运动没有信心,与认为生产运动不重要,及惧怕生产运动扩大,而防碍工作……等观念。”并“与在生产的过程中,以事实的证明而克服下去”[20]51-52,达到生产实践与提高认识的根本目的。
在中共中央的号召下,根据地军民同心开展生产运动,努力解决各种物资匮乏的问题。鲁迅艺术学院的艺术家们“凭着自己劳动的双手,上山开荒,自力更生”[21]74。他们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在有限的条件下种植和供应尽可能多的生活物资。一位延安干部,针对延安冬天缺乏新鲜蔬菜的问题,“在地上挖一条两米多宽、一米多深的沟,沟的两边壁上挖上一排洞,在洞中种上韭菜芹菜等,到了春节还能提供新鲜蔬菜”[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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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Food is the material basis for revolutionaries to carry out their struggle activities, and the way to obtain food, the way of food distribution and the encouragement mechanism for food production not only vividly demonstrate the reality of material difficulties in the era of revolutionary struggle, but also inspire Chinese Communists to actively change the old ways. While promoting the production movement and changing the dietary predicament, it also gradually promotes the maturity of new labor relations, and gradually generates and consciously continues the spiritual pedigre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Keywords: food, production, political implications, spiritual genea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