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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时代的中国社会:“上海小三线”的生产与生活

2023-05-30丸川知雄徐有威邵刘旖

关键词:皖南上海

丸川知雄 徐有威 邵刘旖

【摘要】20世纪60年代,数百万工人与工程师从沿海和东北各省迁往内陆,以建设“三线”—— 一片位于中国内陆、用于发展建设基础工业和军事工业的广袤地带。为了掩护他们免受空袭,这些工厂坐落于内陆省份山区的山谷中,这使他们经历了一生中最为剧烈的变化。本文探讨了从上海迁往“上海小三线”的人们的工作和生活,“上海小三线”是一个位于安徽省南部的巨大军工复合体,拥有81家工厂和设施及6.7万名员工。它是上海在安徽山区的一块孤立飞地,因此员工严重依赖企业来提供各种服务和生活资料,如住宅、食品、娱乐、儿童教育、医疗、公安、乃至配偶。本文描述了该复合体如何运作、人们如何在那里生活,以及该复合体如何被关闭之全过程。

【关键词】小三线建设;上海;皖南;生产生活

【中图分类号】 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23)01-0013-09

一、导言

毛泽东时代(1949-1978年;以下简称毛时代)的中国社会往往被定性为是“静态和封闭”的[1]。产生这种描述的一个重要因素是1958年实行的、将人们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户口制度。这种制度限制了人们选择工作和居住地的自由。在农业家庭出生的人注定要成为农民,而出生在非农业家庭的人在成年后注定要成为职工。

然而,这幅静态图像只是毛时代中国社会的一个方面,事实也是如此,政府的各种政策迫使许多人更换工作和居住地。例如,从1968年开始,城市中的大多数初中和高中毕业生(所谓的“知青”)被送到农村与人民公社的农民一起劳作。这场运动持续了大约10年。此外,数以百万计的城市干部和教师被送到农村的“五七干部学校”,在那里他们从事农活,接受“革命再教育”。

在毛时代导致大规模移民的另一个重要政策是三线建设,“三线”是一片位于中国内陆、用于发展建设基础工业和军事工业的广袤地带[2]。这一政策始于1964年,当时美国空军开始攻击北越南,中国感到卷入对美大规模战争的威胁。毛泽东警告说,对帝国主义开战的可能性非常高。他要求位于沿海和东北省份生产各种军火机械的工厂及其主要投入迁往包括四川、贵州、陕西、湖北等省。为了响应毛泽东的指示,有两千多家工厂和研究机构在内陆建成,数百万工人和工程师从沿海和东北省份迁往内陆[3]。

一般而言,随着经济发展,人口从农村向城市转移,收入相应增加,人们在社会阶层的梯队中也随之向上移动。然而,在毛时代,政府有意扭转这一趋势,将人们从城市转移到农村,从较发达的沿海和东北省份转移到欠发达的内陆省份,从上层和中层社会阶层(干部和工人)转移到下层社会阶层(农民)。

为了掩护被派往三线工厂的员工免受空袭,这些工厂坐落于内陆省份山区的山谷中,这使他们经历了一生中最为剧烈的变化。他们被要求从沿海城市搬到内陆的偏远地区,这导致了日常生活的各种困难和社会地位的下降[3]。

本文以“上海小三线”为重点,探讨从上海迁往三线的人们的生活状况。三线建设可以细分为“大三线”,即中央政府各部委建设的基地,以及“小三线”,即地方政府建设的基地。在四川、贵州、湖北等西部地区建造的大型钢铁、化工、军火工厂属于大三线。此外,28个省级政府建立了自己的小三线。在大多数情况下,小三线工程由每个省在山区建造的几个军工厂组成。即使是接收了许多大三线工程的四川,也在其境内建造了省办的两家小三线工厂[4]398。

上海小三线是小三线工程中的一个例外,因为上海市政府在建设中倾注了大量的人力和资源,这在一定时期内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武器供应做出了贡献。全国地方政府共为小三线工程建造了268家工厂和设施,拥有25.65万员工[4]393。仅上海小三线就有81家工厂和设施以及6.7萬名员工,占全国总数的四分之一。上海小三线并不在上海,而是分散在安徽省南部的广袤地带。大部分劳动力来自上海,拥有非农业户口。上海小三线的建设涉及剧烈的地理变化和社会人口流动,类似于大三线建设的变动。

本文使用在上海小三线工作、生活的人们的口述史(《口述上海:小三线建设》《上海小三线建设在安徽口述实录》和《安徽池州地区上海小三线口述史资料汇编》)来描述小三线的生产和生活。本研究旨在将毛时代的城市社会作为个案研究对象。读者可能会质疑将安徽山区社会称为“城市社会”的合理性。上海小三线是上海的一块飞地,居民可以享受与上海非农户相同的福利,因此可以观察到城市社会的特征。

毛时代城市社会的一个共同特点是人们依赖企业提供工资以及各种服务和生活资料,如住宅、食品、娱乐、子女教育、医疗、公共安全,甚至配偶。简言之,人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依赖他们的企业。因此,在本文的其余部分,将把这一特征称为“企业社会”。企业社会在上海小三线中更加明显,因为它是农村山区中的一块城市社会飞地。

几位学者指出了中国城市企业社会的这一特征①,他们使用“单位”或“单位社会”这个词。这些术语来源于中文的“单位”,是工作场所的意思。但是,当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企业类型时,使用中文术语是不合适的,因此建议不要使用“单位”,而是将这样的社会称为“孤立社会”。这意味着工作场所(企业和机构)在生产活动和生活的各个方面与周围社会相隔离,自成一体。当然,没有一个企业社会能够完全孤立地维系其生产和员工的生活。所有企业社会都需要投入生产材料和粮食来养活其雇员。隔离的程度可以用一些客观指标来衡量,例如通过企业所使用的投入品中自产的百分比来衡量隔离程度,或通过家庭关系中的隔离程度来衡量,例如在同一家企业工作的配偶或子女的百分比。如果这些指标所衡量的隔离程度很高,那么企业可以被视为是相对孤立的。

二、毛泽东时代的孤立社会

20世纪50年代,包头钢铁企业(以下简称“包钢”)建于内蒙古广袤的草原中部。由于远离其他城市,它形成了一个孤立的社区,其员工在日常生活中严重依赖企业。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从1984年开始多次访问包钢,指出了这些问题[5]。他评论说,包钢已经失去了“人文生态平衡”。他为振兴包钢提出的建议是加强与当地经济的联系,纠正其与周围社会的孤立。政治学家路风断言,费孝通在包钢观察到的问题在中国的城市社会中很常见[6]。路风认为,企业社会应该改革,因为它导致了企业效率低下和人们对它的依赖。路风倾向于指出城市社会的问题,但他未能从比较的角度来看待中国的企业社会[7]。在中国一方面有包钢等较封闭孤立的企业社会,另一方面也有员工对企业依赖度较低的城市社会。三线企业,包括上海小三线,构成了农村社会中的城市飞地,很可能成为孤立社会。但是,正如我们将在本文其余部分中看到的那样,三线企业里面的人们与居住在企业外的人们有了交流。虽然三线企业在很大程度上与当地社会隔离,但它们并未完全孤立。

就中国而言,似乎应该考虑以下几点来衡量一个企业社会的孤立程度。首先,必须考虑雇员的婚姻及其家族的就业情况。如果很大一部分员工与同一家企业的其他员工结婚,并且大多数员工的子女受雇于同一企业,那么这一企业社会可视作高度孤立。其次,应该考虑食物、住房、医疗、娱乐和教育的供应。如果员工高度依赖企业的供应,那么企业社会就可被视为高度孤立。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这些基本生活资料和服务的供应大多是通过计划进行分配的。如果供应来自企业,那么员工将变得高度依赖企业。第三,应该考虑企业在工业投入和产出方面与当地经济的关系。正如费孝通对包钢的分析所指出的,一个企业社会与当地社区的隔离,与其和当地经济的产业隔离密切相关。如果企业开始从当地经济中获取原材料等投入品,其社会隔离可能会相应减少。基于这三点,在内陆省份偏远山区建立的三线企业社会是最孤立的。关于第一点(婚姻和家族就业),张翼报告了在贵州省西部建设的三线企业的情况[8]。根据其研究,该企业的员工通过婚姻和家族就业形成了非正式组织,这开始影响企业的管理。李菊则描述了位于四川江油的一家三线企业倒闭的过程[9]。

三、上海小三线建设与生产

(一)计划

1964年10月,毛泽东下令沿海和中部省份建立自己的小三线,为随后对帝国主义的战争做准备。根据毛泽东的命令,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副总理及解放军参谋长罗瑞卿对小三线建设做了具体的布置②。1965年2月,罗瑞卿指定了14个地点作为沿海和中部省份的小三线建设地点。根据罗瑞卿的安排,上海和其他东部省份的小三线将建在横跨安徽南部、浙江西部、江西东北部和江苏南部的山区[10]2。中共中央华东局将上海小三线安排在包括安徽省黄山和浙江省天目山在内的一片地区。

为响应中央的政策,上海市委制定了自己的小三线计划。该计划主要由存放重要档案、技术资料、文物和重要物资的仓库组成。此外,上海计划在小三线中建立研究机构和实验工厂,以便在大规模战争爆发时提供新的材料和设备。当时,上海没有计划在小三线中生产武器,因为上海市政府管辖下的工厂都没有生产武器的经验。华东局并不满意这一计划,敦促上海按照毛泽东的指示改变计划。毛泽东要求小三线成为给战争前线供应武器的基地。此外,毛泽东还主张小三线应该有自己的钢铁厂。1967年1月,所谓的“一月风暴”在上海发生,上海小三线的原计划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建设武器生产基地的计划。

1968年3-5月,国务院国防工业办公室、国家计委、国家建委在北京召开了全国小三线建设工作会议。会议确定,小三线应侧重于高射炮、雷达和瞄准器的生产。根据这一决定,上海市决定在其小三线中生产高射炮及其炮弹。1969年2月,上海后方基地的详细计划最终确定,包括高射炮和炮弹、铸造和锻造金属零件、炸药和水泥的工厂。该计划还包括建设辅助设施,包括四家医院、五所高中、交通设施、发电厂和变电站。

(二)工厂建设和生产

在中央政府,第五机械工业部负责生产高射炮、手榴弹等常规武器。然而,上海市政府没有相应的部门,因为武器不是由其管辖范围内的企业生产的。因此,上海动员了轻工局、化工局、机电工业局、仪器仪表局以及这些局监管的企业,在小三线中生产武器。此外,上海市建材工业局在上海小三线建立了一家水泥厂,为其建筑工地供应水泥。冶金工业局建有“八五钢厂”,用电炉冶炼废钢,生产铸造件和锻造件。

小三线的建设要求上海市政府和其管辖下的企业从事武器生产,此前他们并没有相关经验。为了承担生产武器的任务,上海市政府也改组了其组织机构。1971年左右,上海市政府成立了国防工业办公室,将中央第五机械工业部和解放军的要求传达给上海小三线。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确定了将在上海小三线生产的武器类型[10]97、135。上海小三线的武器生产是在解放军的监督下进行的。解放军的代表驻扎在每个工厂,工厂的大门由士兵守卫[11]73。

上海小三线由54家工厂和27个设施组成,分布在安徽省南部的12个县和浙江省临安县。上海小三线工厂所在县全部面积20 000平方公里。工厂的位置遵循了三线建设的总体政策,即“靠山、隐蔽、分散”,但也要考虑供水的可用性[11]4。所选择的地点过于注重隐藏工厂以躲避敌人的空袭,因此导致中间产品的运输困难。前文提到的八五钢厂是一家生产武器部件的工厂,拥有5 400名员工,距离长江最近的港口有35公里。每天20多辆卡车要在港口和工厂之间往返两到三次,将生产材料、员工的食物和日常用品运送到工厂。由于工厂位于山区,卡车需要穿过狭窄的道路。许多当地农民因卡车造成交通事故而伤亡[12]95-97。过于强调防御的工厂选址是上海小三线工厂孤立的主要原因。

組成上海小三线的54家工厂彼此之间分工明确,除了在建设初期从当地生产商那里采购石头、砖块和瓷砖之外,与安徽省当地的工业企业几乎没有联系。工厂和设施中的大多数工人都是从承建小三线的上海企业派遣的,或者是从上海新招募的。在施工期间临时雇用的建筑工人,以及那些作为从当地人民公社征用土地的补偿而雇用的工人是唯一来自当地社区的雇员。因此,在供应链和就业方面,上海小三线几乎与当地经济隔绝。

上海小三线的经济职能是生产几种类型的武器。原计划中,上海小三线的主要产品应该是57毫米高射炮,但由于质量差,解放军拒绝购买。奇怪的是,1980年以前,上海小三线累计生产了562门高射炮。相比之下,上海小三线制造的高射炮发射的炮弹得到了解放军和第五机械工业部的批准,于1971年开始批量生产。到1985年,上海小三线生产的炮弹累计数量为400万枚。

在1969年中苏边境的军事对抗中,解放军惯用的反坦克火箭筒被证实是无效的。因此,解放军开始研制一种新型的40毫米火箭筒,将其命名为“69式”。上海后方基地被指定为69式火箭筒的主要生产基地之一,并于1970年开始量产。上海小三线在1970-1980年生产了52万个火箭筒,在1970-1985年生产了190万枚火箭弹。1981-1986年,它生产了改进的“69-I式”火箭筒,总计20 000多个火箭筒和105 000枚火箭弹。69式火箭筒在1972年的柬埔寨内战和1979年的中越战争中使用。当苏联于1979年入侵阿富汗时,美国从中国和巴基斯坦购买了69-I式火箭筒,并将其提供给圣战者组织[13]。此外,东至县化学工业局所建工厂生产的炸药在中越战争中被使用,“65式”82毫米无座力炮和“67式”手榴弹也是上海小三线的产品。

1966年,上海市政府在安徽屯溪县设立了名为“229工程指挥部”的分支机构,以此代表市政府管理小三线的建设和运营。1969年,上海市又在安徽贵池设立了一个被称为“507工程指挥部”的办事处,以此管理高射炮生产企业。1973年,两个办公室合并,更名为“上海后方基地党委”。虽然它以“党委”为名,但实际上是监督上海后方基地生产、建设和党务的行政机构。该党委对小三线的机电公司、轻工公司、仪电公司、化工公司,以及几家直属厂进行监督。这些公司管理上海市各局在上海小三线中设立的企业。由于这些公司是以承建上海小三线建设的各局而命名的,因此它们的名称不一定与其下辖企业所生产的产品相对应[10]428。

(三)困难和撤离

上海小三线在1972-1980年向解放军提供了大量武器,发挥了一定的经济作用。表1展示了上海小三线的产值和利润。由于制定的武器价格确保了制造厂所得利润维持在5%[11]7,上海小三线几乎每年都能盈利。但是,这并不代表上海小三线是高效的。

上海小三线经济状况的顶峰出现在1979年,彼时中越战争及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使武器需求增加。小三线的良好表现促使上海在1979年成立了一个新的局,名为“后方基地管理局(即市第五机械工业局)”,专门管理武器生产。它替代了此前建设和管理小三线企业的各局(轻工、机电、仪电、化工等),接管上海小三线的所有企业[10]431。

然而,中国政府从1980年开始削减军费开支,导致武器的需求量下降。在1978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中国共产党宣布开始实行“军民结合”政策。这意味着上海小三线等军工复合体也应该开始扩大民用品的生产,以此补偿解放军武器订单减少而导致的损失。然而,新成立的专门从事武器生产的局不仅无法收集民用品订单,也无法在上海小三线中组织生产。

因此,上海市政府于1980年重新安排了上海小三线的行政管辖权,并将小三线企业归还给原来的局,在这些局安排小三线企业的生产计划和材料供应的同时,1979年成立的后方基地管理局负责监督小三线的政治工作和日常生活。管理民用品生产的局可以向上海小三线下民用品零部件的訂单。上海小三线试图在上海政府部门的协助下过渡到生产民用品。

然而,民用品生产的增加不足以弥补武器需求的损失。如表1所示,上海小三线的产值在1982年之前急剧下降。1981年,上海小三线出现了亏损。只有24%的小三线企业保持正常运营,而其他企业的开工率不到70%。

1979年以来,小三线员工开始表达他们对被隔离在山区的不满。1979年3月,上海小三线爆发了一场涉及2 000名员工的示威活动,导致一些工厂停产。广东省小三线搬出山区的消息引起了上海小三线员工对回沪的渴望。如果武器生产在小三线的运作中不再那么重要,那么将工厂隐藏在山区就没什么意义。然而,政府对小三线工厂的政策却举棋不定。1980年10月,国务院国防工业办公室规划局提出的关于小三线调整的计划令居住在小三线的人们感到失望。这一计划规定小三线应将重点转移到民用品生产上,但也强调它们应保持武器生产能力,为战争做准备。这意味着小三线需维持其军工能力,继续留在山区。

上海小三线的民用品生产比例从1980年开始增加,到1984年达到88%。这就是上海小三线的产值和利润在1983年和1984年增加的原因(表1)。1983年,迈出了上海小三线从安徽迁回上海的第一步。八五钢厂的领导们了解到,位于长江三角洲的上海崇明岛在建设拆船轧钢公司,于是请示第五机械工业部和国务院,要求他们准许工厂搬迁至崇明岛,承担拆船轧钢任务。他们呼吁,通过利用八五钢厂现有的设备和人员,可以立即开始生产,节省投资成本。此外,他们认为目前工厂所在地的生活条件很艰苦,工厂面临管理困难。上海市政府对八五钢厂忽视常规行政程序,未通过上级与国家高层沟通的行为感到愤怒。上海市政府命令八五钢厂的领导放弃迁往崇明岛的想法,并考虑与安徽省马鞍山钢铁厂合作。同年,上海市国防工业办公室建议副市长在小三线以七八年的周期轮换员工。这个普普通通的补救措施也许减轻了小三线工人的不满,但它并未解决小三线没有理由留在山区的根本问题。

1984年3月,赵紫阳访问湖南省时的一番话为其余所有小三线企业的撤离铺平了道路[10]339。1984年7月,上海市国防工业办公室提出撤离安徽山区。小三线企业或转移至安徽省,或搬到上海,或关闭。从上海赴小三线的员工将搬回上海郊区,而在安徽就业的员工也将会在安徽找到新工作。上海市委接受了这一建议。1984年8月,国家计委和国防科工委在北京召开小三线会议,报告并批准了上海的政策。

1985年1月,上海市开始与安徽省就小三线企业的转让进行谈判。也许安徽省意识到上海小三线的员工非常想回到上海,在谈判中采取了强硬立场,上海同意将所有小三线企业和设施无偿转移到安徽。从1986年10月到1988年8月,总计共5.61亿元固定资产和7 900万元流动资金的81家工厂和设施被转移到安徽。在上海小三线的67 000名员工中,有1 568人是以前在安徽工作的农民。他们每人拿到9 000元作为被解雇的补偿,并留在安徽。也有一些员工来自上海,在上海有户口,但主动留在安徽。在这种情况下,上海市向接受这些员工的安徽企业支付了每人2 000元的补偿金[12]27。

四、孤立社会中的生活

(一)婚姻

虽然笔者找不到关于上海小三线员工年龄结构的统计数据,但口述史表明,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年龄是20多岁和30多岁。因此,存在类似于包钢的婚姻困难问题。然而,与包钢不同的是,上海小三线周围的农村居住不少的农民,因此,上海小三线的男性员工和当地妇女之间的婚姻是有可能的。对安徽的农村妇女而言,小三线是上海市的飞地,因此,嫁给在小三线工作的人意味着她们社会地位的上升。然而,对于小三线的员工来说,与当地女性结婚可能会带来无法与妻子一起返沪的风险。因此,大多数来自上海的员工倾向于与沪籍人结婚。

当上海小三线从安徽撤出时,小三線员工的妻子中拥有安徽农业户口的共计500人,在不改变户口的条件下,她们也被允许迁往上海郊区②393。此外,当撤出小三线时,有1 000位员工因与安徽当地人结婚而宁愿留在安徽。从上述数字可以看出,上海职工和持有安徽户口的人组成的夫妻数为1 500对,这意味着只有5%的夫妇具有不同的户口状况。大多数夫妇由拥有上海户口的两个人组成。从这一方面来看,上海小三线是一个高度孤立的社会。

由于上海后方基地专注于武器生产,其大多数员工都是男性,这使得他们很难找到配偶。1980年,员工总数为5 400人的八五钢厂里边有700多名已经达到适婚年龄的未婚男性。上海小三线总共有近8 000名未婚男性员工未寻找配偶。这种不平衡导致了几起事件,如婚外恋、自杀和凶杀案。

因此,在1981年和1982年,八五钢厂的共青团请上海共青团的机关报《青年报》刊登广告,说该厂正在寻找与员工结婚的女性。条件是该女性具有非农业户口身份,并在国有或集体所有制单位工作。若该女性与工厂的员工结婚,她将被工厂雇用,并可在每年的节假日返沪。广告发布后,申请涌入工厂,共青团成功为600多对夫妻牵线搭桥。这些申请并非来自上海,而是来自从上海被派往农村或内陆省份的“知青”。她们认为上海小三线的生活条件比她们现在所在的农村和内陆更好,而且小三线离上海更近。

拥有非农业户口的配偶来到上海小三线结婚以后,工厂把她们安排在食堂、小卖部和交通部门工作。但是,具有农业户口的农村配偶来到工厂以后,则被安排到诸如清扫厕所此类更为艰苦的工作岗位上,她们还被安排成集体职工身份,其工资和福利都低于国企普通职工。就业方面存在着依户口身份而变的歧视。

在当代中国,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是,婚姻存在于同一社会阶层的二人间,或者在较高阶层的男性与较低阶层的女性之间发生,但很少在较低阶层的男性与较高阶层的女性之间出现。考虑到这一规则,上述上海小三线中关于婚姻的叙述表明了如下的社会阶层结构:居住在上海且有上海户口>(优于)居住在小三线且有上海户口>居住在内地或农村且有上海户口>居住在小三线且有安徽农村户口>居住在农村且有安徽农村户口。最优选的婚姻是一对拥有上海户口的夫妇之间的婚姻。然而,由于小三线中女性不足,出现了小三线男性与较低阶层女性的婚姻。上海户口的小三线女职工与安徽户口的男性之间的婚姻很少见。有一个例子,一名在上海有户口的女员工因为父母不许她嫁给一名安徽男子而自杀[14]212。当一对夫妇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时,相邻阶层之间的婚姻是可取的。否则,属于低阶层的配偶将面临苛刻的歧视。

(二)食物供应

上海小三线企业犹如通过脐带连接到上海分局的胎儿。特别是在食物和消费品的供应方面,小三线企业严重依赖上海。每天为员工装载日用消费品的卡车都从上海抵达小三线。当上海小三线存在时,日用消费品主要通过计划经济体系进行分配。粮食、肉类、鱼类、烟草、糖、洗涤剂和肥皂都是配给的,因为它们在计划经济时期通常不能从其他渠道获得。在肉类和鱼类配给方面,上海小三线员工的待遇比上海工人更好。

然而,只靠定量配给的食物而活是不可能的。上海居民通过在自由市场购买蔬菜、鸡蛋、家禽和猪肉来弥补这些物品的短缺。自由市场出售郊区农民提供的农产品。然而,在上海小三线的初始阶段,这样的自由市场并不存在,因此,员工不得不开垦工厂周围的土地来种菜养猪。几乎所有的上海小三线企业都有自己的蔬菜农场、果园、养猪场和养鱼塘。1978年,上海小三线企业拥有的田地总面积达200公顷,生产蔬菜8 600吨,养猪2万多头②348。

随着上海小三线与周边地区农民之间的商品交易逐渐发展。附近县城开始出现出售当地农民生产的蔬菜和家禽的自由市场,小三线员工冒险在那里购买食物。有时,小三线员工带来分配来的烟草、糖和肥皂,拿它们交换农民带来的鸡蛋和家禽。

(三)与当地社会的关系

当上海小三线还在建设时,建筑工程师和工人住在当地的农民家里。许多当地农民被雇用为临时建筑工人。他们很高兴有机会赚钱,但他们不清楚工厂将要生产什么。由于农民不熟悉如何处理炸药,有些人因事故受伤或死亡[11]9。

除了拥有5 400名员工的八五钢厂外,上海小三线的大多数厂都是拥有数百名员工的中型企业。每家厂都有自己的食堂,工人宿舍和一所供员工子女就读的小学,但大多数厂的规模都无法经营高中和医院。每一家公司,即由上海市同一局级单位所管辖的几个工厂集群,都有自己的高中和医院。每个公司下属的工厂群都形成了拥有齐全的服务设施的孤立社会。

上海小三线的员工与居住在周边地区的农民之间的文化和经济差距很大。在上海小三线来到安徽之前,农民从未见过卡车;因此,当他们第一次看到卡车时,他们问为什么卡车可以跑得这么快,动力如此之大却不必吃草料。由于他们不习惯汽车交通,他们常因交通事故而受伤。在某一年,有33名当地居民因汽车往返上海小三线途中的交通事故而丧生。

上海小三线为改善与当地社会的关系付出了许多努力。首先,小三线征用当地农田的时候,当地农民受雇于小三线。每征用3亩农田,就向当地生产队提供一个工作岗位。随后,该生产队可选拔一人在小三线企业工作。据一位在上海小三线的一家炸药厂工作的农民说,在他去那里工作前,他并不清楚工厂正在生产什么。意识到有许多士兵出入工厂后,他不想去那里,因为他认为如果去了就会被送去打仗。然而,在工厂运营几年后,当地社会逐渐了解工厂内部的情况,并重视在那里工作的机会[12]146。因征用土地而交换来的工人被当作正式员工对待——他们得到的工资与来自上海的工人相同,并被分配到同样数量的食物和日用品。然而,当上海小三线撤出安徽时,他们被解除劳动合同,拿到了补偿金,并留在安徽。

在当地农民忙于收割和种植水稻的季节,上海小三线企业派工人帮助农民。在当地农村建造水坝和水道时,小三线提供了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因为与当地农村相比,小三线享有更多此类材料的供应。上海小三线还为安徽当地建立小型化肥厂提供了资金和材料。在上海小三线在安徽建成之前,当地农村没有电力供应。小三线拥有自己的发电厂和变电站,不仅向小三线企业及其附属设施供电,而且还向当地农民家庭供电,而且不要求付电费。此外,小三线企业经营的学校和医院还接收了当地儿童和患者[11]11、72。

尽管小三线向周围的农村提供了广泛的援助,但小三线与当地农民之间仍发生了几次冲突。有一次,由于对小三线向当地农村提供的材料数量感到不满,农民在路上挖了一条沟渠,妨碍通往小三线的交通。还有一次,小三线的一家化工厂建造了一个净水厂,并向自己的工厂和当地农场供水。当该工厂因降雨不足而无法向当地农场提供足够的水时,农民破坏了管道来抢夺净水。

20世纪60年代,上海小三线建设时,上海市政府只派政治上合格的人到安徽,因为小三线是一个高度机密的项目。当小三线于1972年开始大规模生产武器时,上海市开始派遣未经严格筛选的新员工。随后,来自上海的年轻工人开始给当地社区带来麻烦,如从农舍偷鸡、与农民吵架等。

每周,上海小三线企业都会在他们的场地放映露天电影,当地农民也会前来看电影。1975年9月,一家小三线企业要求前来看电影的农民支付入场费,农民拒绝付钱,并与企业员工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当地生产大队的一名领导前来调解争吵,但受了重伤,企业与当地社会之間的冲突进一步升级。两个月后,安徽和上海党委介入后,冲突终于被解决了,双方领导人都负有责任②347。这场冲突后,露天电影放映会的入场费定为员工0.1元,当地农民0.05元。

五、调整回沪

1986-1988年,上海小三线企业被调往安徽省后,上海市政府不得不为6万名回沪人员安排工作和居住地。政府为回沪人员提供工作场所,在上海郊区投资乡镇企业,并在那里开展新业务,如生产发电设备、电机、电视机、软饮料、玻璃制品、相机、自行车和心电仪。这些行业属于承建小三线企业的局的管辖范围。八五钢厂的工人由上海第五钢铁厂重新雇用,该工厂由冶金工业局监管。这些情况表明,承建小三线企业的建设和运营的上海市各局,甚至还对回沪人员的就业负责。根据表1,小三线的产值和利润在1987年都有所增长。这些数字包括从安徽返回上海的企业的产值和利润。

回沪者被安排住在上海的郊区县,如浦东、闵行、青浦、松江等。在前往小三线前,他们中的多数人很可能住在上海的中心城区。对于这些人来说,生活在这些郊区郊县似乎代表着地位的下降。考虑到1980年代上海中心城区的拥堵情况,市政府别无选择,只能将回沪人员安置在郊区郊县,为回沪者修建了300万平方米的住房。

被转移到安徽的企业停止生产武器。贵池县的五家原小三线的军工厂,转移到安徽省管理以后被解散,其设备被出售给生产缝纫机、机床和轴承的私营企业[11]18-19。唯一以某种形式保留原状的工厂是生产炸药的原自强化工厂。它被移交给东至县政府后,在1995年面临严重的经营困难,但东至县通过出售其他前小三线工厂的资产挽救了它。然而,1999年,工厂经历了另一场危机,并被53名员工收购。私有化后,该工厂获得了一家批发商的投资,之后更名为安徽华尔泰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企业自此走上发展的轨道,目前生产硝酸等化工原料[14]298-303。建材工业局设立的水泥厂于1985年划归安徽省,后来被国家建材工业局成立的宁国水泥厂收购[15]。宁国水泥厂使用与小三线工厂同一个山的石灰石,成为中国最大的水泥制造商。

结语

本文将毛时代的中国城市社会描述为“孤立社会”,并详细描述了上海小三线的生产和生活。上海小三线是一个孤立社会的极端案例。在产业链方面,上海小三线严重依赖上海市政府提供材料,社会分工仅限于小三线企业之间和它与上海之间,与当地经济没有产业联系。大多数员工倾向与在上海有户口的配偶结婚,与当地居民的婚姻只占5%左右。从1966年成立到1988年最终撤离,上海小三线只存在了22年。如果它存在得更久,小三线员工的子女高中毕业后很可能会被小三线企业雇用。孤立社会将会像包钢那样通过子女就业继续再生产。

然而,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小三线与当地农民的互动是通过几条途径发生的。在小三线建成时,当地农民被雇用为临时建筑工人。他们向小三线员工出售蔬菜,并在自由市场上用家禽和鸡蛋换取员工的配给产品。农民来小三线企业看电影,并上小三线企业经营的学校和医院。小三线在武器生产和粮食配给方面与当地经济没有任何关系,而这些领域是由计划系统管理的领域,与当地农村的交易发生在计划体制无法管理的领域。上海小三线存在期间,小三线员工与当地农民之间建立的人际联系在20世纪80年代仍然存在,后来旌德县有10 000多名农民通过这种联系迁到上海工作[10]213。上海小三线应是毛泽东时代最孤立的社会之一,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孤立的社会,也与当地农村建立了联系。

注释

① 详见路风: 《单位: 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形式》《中国社会科学》, 1989年第1期; 陳立行Chen, Lixing,“中国都市における地域社会の実像Chuugoku ToshiniOkeruChiikiShakai no Jitsuzo”in 菱田雅晴編Masaharu Hishida (ed.), 現代中国の構造変動5 社会: 国家との共棲関係GendaiChuugoku no KouzouHe: ndou5: Shakai, KokkatonoKyouseiKankei, 東京: 東京大学出版会Tokyo: University of Tokyo Press, 2000.

② 上海市后方基地管理局党史编写组编. 上海小三线党史, 未刊打印稿,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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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徐有威, 主编. 口述上海: 小三线建设[M]. 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2013.

[11] 贵池区委党史研究室, 贵池区地方志办公室, 编. 上海小三线在贵池[M]. 北京: 团结出版社, 2018.

[12] 中共安徽省委党史研究室, 编. 上海小三线建设在安徽口述实录[M]. 北京: 中共党史出版社, 2018.

[13] TOTTMAN, GORDON W. The Rocket Propelled Grenade [M]. Oxford: Osprey Publishing, 2010: 64.

[14] 中共池州市委党史研究室, 上海大学文学院, 编. 安徽池州地区上海小三线口述史资料汇编(自印本)[M]. 池州: 中共池州市委党史研究室, 2017.

[15] 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编. 安徽省志: 建材工业志[M]. 合肥: 安徽人民出版社, 1996: 4-5+8-10.

Abstract: Several million workers and engineers moved inland from the coastal and northeastern provinces during the 1960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hird Front”—a vast geographical area in Chinas interior where basic and military industries were developed and constructed. They experienced the most drastic changes in their lives because the factories were situated in the valleys of mountainous regions in inland provinces to conceal them from airstrikes. This chapter explores the work and life of those who moved from Shanghai to the “Shanghai Small Third Front”, which was a huge military industry complex located in Southern Anhui province having 81 factories and facilities and 67 thousand employees. It was an isolated enclave of Shanghai in the mountainous region of Anhui province, and therefore the employees depended heavily on their firms for the provision of various services and means of living, such as residence, food, entertainment, education for children, medical care, public security, and even spouses. This chapter describes how the complex operated, how people lived there, and how the complex was closed.

Keywords: the construction of Small Third Front, Shanghai, Southern Anhui, work and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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