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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河而居

2023-05-30吴云骊

莽原 2023年1期
关键词:落日花朵河流

吴云骊

我为我所热爱的河流,写下光明的文字。

——题记

1

一条河的庄严感,足以托举一轮落日。

碧波之上,太阳缓缓收敛她的光芒,像割麦的人收起她的镰刀,像缝衣的母亲收起她的针线,带着一天的圆满和疲惫,步履蹒跚地回家。落日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像一枚熟透的果实,又像一盏笼罩着嫣红光晕的灯笼,温和,柔软,与人间近在咫尺。

一棵巨大的柳树,浸泡在落日红酒般的浓液里,苍黑的树干被镀上了金粉,细密的枝條低垂着,安静得像醉了。

鸟儿在落日中飞过,留下羽毛的剪影;花朵在落日里微微闭拢花瓣,没有任何声音。

一个孩子站在河边,举起双臂,硕大的落日悬在头顶,如同她捧给上天的礼物。

整个世界,都参与了白昼盛大的闭幕,在落日隐去的一刻,万物都饱含深情地垂了眼帘,颔首送别。

落日无数次在河流之上降临,然而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因为她的美丽而惊讶,总会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在心里发出轻轻的喊叫,好像亘古不变的落日,每一次都是奇迹。我沿着河流一直向西,穿过树林、灌木和草丛,追赶着落日,像一个孩子追赶着出远门的母亲。

落日短暂地停下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地从橘色变成绯红,然后像炭火一样,淹没在天空的灰烬之中。落日的最后一丝暖,挂在了西边的桥栏上,像一丝冲洗不掉的蜜糖,一直甜着,红了很久,亮了很久,即使车水马龙的灯火,也无法掩盖那一线微光。

我站在河边,凝望那微光很长时间。走几步,回头去望,微光还在;再走几步,回头又望,微光仍在。那微光就像村口母亲的眼睛,迟迟不熄,直到天上显现出三两颗星星,月亮也露出淡淡的影子,那一抹微光还隐隐地亮着。

落日对世界饱含深情,明明是消失在天空,我却觉得她沉入了大地。她用余晖抚摸曾经照耀过的事物,把它们抱在微光里暖了又暖,才交付于清凉的夜色。

我追了落日这么久,几乎走进她的心脏,才看见落日对世界的依恋,远大于降落时几分钟的雄浑,和几秒钟的决绝。

她一经跌入黑暗,就急切地向着光明的归途出发了。

2

落日从天空消失之后,她所深埋于地下的光线和暖意袅袅升起,像看不见的炊烟。

被阳光所抚摸过的一切,像是被同一个母亲哺育过的孩子,弥漫着相亲相爱的柔情。风是软的,甜的,携带着花香,轻抚着水面。

月亮升起来了,她是如此的清凉和洁净,像白银一样,被河畔的蛙声一遍一遍地擦洗和表白。

河流南岸,我居住的地方,高楼上的灯光把余辉延展向河岸,让朦胧的月光带了淡淡的暖。树木静立在柔和的光晕中,像浸泡在加了橙汁的牛奶里,它们的剪影,呈现在淡黄和青黛的底色上,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古画。露珠在草叶间悄然滋生,蟋蟀在花棵下小声吟唱,无数的虫鸣,像日间阳光下的微尘,又像银河系里忽明忽暗的星星,汇成细微而浩瀚的乐章。

河流的北岸,沿河而立的万家灯火,光华琉璃,一路铺展,映在河面上,在水中摇曳,有了海市蜃楼般的梦幻。

我喜欢月光,喜欢在静夜的月光里散步。月亮可以改变日间的事物,让它们拥有另外一个隐秘的形象。水边那片芦苇,疏密有致地站着,像作为河流的写意而存在,宽阔的河面和远处渺茫的灯光做背景,每一株都清晰地显示出个体的姿态——芦苇在月光下高擎着它们淡青色的、圆润蓬松的苇絮。微风拂过,苇丛轻轻地前俯,又微微地后仰,像是一队行进中的仪仗,顾盼私语,云鬓高耸,衣裾婆娑。芦苇被月光赋予了新的生命,像是一幅帝后礼佛图,又像是八十七神仙卷,它们明明扎根在水里,却好似仰着头,逶迤前行,一直向着月亮里走去。

我站在月光洞彻的小树林里,透过头顶的枝丫仰望星空,觉得自己也似乎成了一棵树,和身边所有的树一样,是从大地长出来的生命。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一种类似植物的秉性,像一棵树一样,简单、憨直地站着,朴素地成长或老去,让那偶尔或必然走近我的人,感到喜悦和幸福。

眼前是河水和蛙鸣,背后就是万家灯火,只要一回头,就能分辨出自家的窗口,好像能够看到窗户后面,家人在喝茶,孩子在读书。

临河而居,我不再向往遥远的山间田园。那些远离人群的隐士,或许只是因为在烟火漫卷的世间,找不到一片安静的地方,才远走山林,以孤独来换取心灵的宁静。

这条宽阔、安宁的河,拥有每一天的落日和明月,携带着绿树和花朵,被两岸灯火所托举,为居住在河流两岸的人们,营造了一个诗意生活的范本。正如河流默默地美丽着人间,人间也深情地装扮着河流,在每一个夜晚为它披上盛装,又在每一个清晨把它还给自然,并归属于它。每一个具有最朴素美感的人身处其中,都会本能地感到幸福,在静默中对世界发出由衷的感谢和赞叹。

3

下雪了。

这是一场隆重的典礼,树木披上了银色的盛装,连三叶草和细小的松针,也缀上了闪亮的花边。天空为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加冕,嘉许它们默然生长的美德。

河流是苍茫而静止的,白雪覆盖一切,以最为简洁的方式概括四季,并孕育一个新的开始。

沿着长长的河岸行走,踩在新雪层叠的大地上,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两岸的树木在雪光的辉映之下璀璨耀眼,自然与人之间相互装扮,成就了一个梦幻世界。刚刚修剪过的柳树,清疏的枝干携带着白雪扶摇而上,像倪云林笔下的山水。冬青浓密的树冠,托住了层层落下的雪花,形成一个银色的华盖。而秋天里枝叶丰茂的黄栌,大大小小的枝杈挂满了雪团,像一棵巨大的棉花,披着一树的花朵,温暖、肆意而宁静。

白雪让男性气质的树木,拥有了女性的温婉与柔美,大自然在四季终端,让一棵树拥有了雌雄同体的魅力,比一株花更富于精神层面的美感。

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惊喜。喜鹊站在柳树最高的枝梢上叫着,声音像敲打竹片,像为了在高处欣赏雪景而歌唱。麻雀在女贞子绿叶浓密的树冠里鸣叫,整棵树像挂满了铃铛。这真是一棵幸福的树,它满树的果实,一串一串的,像紫灰色的野葡萄,散发着淡淡的甜味,为过冬的鸟儿提供了栖息之地和丰沛的食物。

雪是一场盛大的抚慰,带着包容一切的慈悲,把四季简化和浓缩了。无论是叶子还是花朵,都不过是精灵的化身。

雪花是一年中最后的花朵,是大地上花朵的魂魄,又以花朵的形式回归大地,然后消融在大地深处,等待下一次盛开。

4

一棵槐树站在河边,枝条舒展,叶片茂密,庄严而广大,美丽而安详,它脚下的土地和周边的空气,也因为浓荫的笼罩,而成为它的一部分。

然而。它的美并不仅限于此。

初夏时节,槐樹开花了。成排的蜂箱堆在岸边的石滩上,铺天盖地的甜香里,成群的蜜蜂飞舞着,林木和石子,以及戴着面罩的养蜂人,都让人感到纯洁;夜晚,一树洁白浓密的槐花,在月光里泛着瓷器一样的光泽;一对鸟儿,把它们精致的巢,安放在槐树枝头——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富丽、更浪漫的婚房了,鸟儿在槐花里穿梭,连羽毛也沾满了香味。

那高悬在头顶的盛大美意,因过于富丽呈现出一种近乎忧伤的苍茫之美。走在其间,会有一种迷失感。

一棵巨大的黄栌,粗壮嶙峋的树干分出了无数虬虬扎扎的枝杈,披挂着层层叠叠金色的、绛红的叶子。它的自由、肆意和舒展无不显示着大自然的野性。在这里,它完全得到了新生,并保持了自身的完美。

还有那红叶李,春天的时候,开浅粉色的花,到了秋天,树上会结出一串串果实,稠密、小巧而鲜艳,闪着宝石般的光泽,像是树的装饰品。我摘过一颗放进嘴里,质地坚硬,甜中带酸,果核几乎突出于单薄的果肉,带着一种纯正的、山野的味道,让人想起一个牙齿洁白、笑容灿烂的乡间小女孩。

沿着河岸绵延几十公里的树林里,樱花、石榴、海棠、玉兰、桂花、女贞子、红枫次第分布。除了这些常见的风景树,还有栾树、栎树、香樟、银杏、无患子和携带乡愁的椿树、榆树。这些高大繁茂的树木,从山野迁居到这里,以它们野性的姿态,塑造着河岸的气质。

夏季的一个清晨,我穿过绿树掩映的小径走向河边,从根部修剪过的夹竹桃,粗壮的枝干裸露出白色的剖面,新抽出的枝条疏密有致,白色、粉色花点缀其间,像是一团烟花嘭开了定格在空中,成千上万朵的花簇,组成一个个硕大的花球,密不透风地排列在河堤上。眼前的河流,豁然开朗。

我想,那些养护花草树木的园丁,是热爱河流、懂得河流的。

5

桂花开了。

在夜晚的河堤上行走,微风里暗香浮动,没有哪种花香,能像桂花这样令人愉悦。这朴素而诚挚的花,让整个河岸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把初秋萧瑟的凉意变得甜蜜可亲。我对数字反应钝感的我,常常忘记自己的生日,母亲在时,总是她提醒我,桂花盛开的时节,我的生日就要到了。

我在静夜的河边,靠着一棵桂花树默默地流泪,就像靠着久别的母亲。

深夜回家,穿过庭院的草坪,经过一棵女贞子,忍不住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置身在枝叶丰茂的树影里,一时觉得,树就像一位亲人,无言地接纳了我。

庭院空无一人,夜晚是静谧的,星空和树,让人感觉到自然亲密和博大的温情。

6

一棵树,对岁月有着足够的耐心和信任,只要经历了足够长的岁月,总会呈现出自己的风貌,成为一道风景。

岁月从来不会辜负一棵树,一棵树也总会把岁月对它的好,细细地记在自己的年轮里。一棵老树,即使树皮粗糙、外形嶙峋,年轮也总是细腻的、清晰的。它永远都不糊涂,它记下的很多事情,太阳的事,月亮的事,风和雨的事,还有人和鸟的事。所以,人们常常赋予一棵老树以神性,把自己不甚明了的过去和未来,寄托于一棵树的神谕。那些飘满了红布条的树,就像一个挂了神符的女巫,装满一个村庄的故事。曾经在它绿荫下嬉闹的孩童已经白发苍苍,而树却还是那棵树,今天和昨天几乎一样,今年和明年也没有多大差别。

看到一棵古树,你会获得一种安全感,树不像动物那样四处乱跑,不用你放牧和驯养,就那样安详地、深情地站在你的日子里,几十年、几百年地站着,怀着自然所赋予的秉性,纯粹,忠诚,恒久。

我喜欢树。我对一棵树的热爱,胜过繁花万朵。

人总是喜欢用花朵比喻女性,但我心中的女性,应该是一棵树。和花相比,它美丽而挺拔,庄重而博大,独立而包容,丰富而圆满,趋于生命的壮丽和永恒。

在春天绽放满树花朵,在夏天奉献盛大的荫凉,在秋天捧出丰硕的果实,即使在冬天,一棵树也不会让人感到凄凉,它抖落所有的叶子和花朵,放下秋天收获的重负,以至简的线条对四季加以梳理,呈现出生命的理性和哲思。

冬天的树,呈现出它最坚忍、最本质的形态,每一根细小的枝条都是自己本真的风貌,完美的抑或是残缺的,都无遮无拦地坦露。仔细观察一棵冬天的树,你会发现,由树枝所勾勒出来的线条,比叶子和花更富于美感。

在冬日的阳光下,青灰色的树通透、庄严、辽阔,向上的力量和植根于大地的沉着,具有父亲般的特质。一棵在荒原上沉思的树,具有一种触及灵魂的美,它沉静而肃穆,和落日、云霞、河流相融,使这些广阔和壮美的事物成为背景。

它是自然的哲人,书写自己,并映照大地和人类。

7

即使在乡间,雉鸡也是深藏于田野的秘密,你能听到麦田里雉鸡粗嘎的叫声,却很少有人见到它们的身影。

儿时,在一个麦收的时节,我坐在一蓬茂盛的蔷薇花旁歇息,一只雉鸡突然从花丛里惊起,扑愣愣地拍打着翅膀,消失在麦田里。我在雉鸡的窝里,捡到几片五彩斑斓的羽毛,高兴极了——那是我距离雉鸡最近的一次,也只看到了它模糊的影子。

去年夏天,隔着窗子,隐约听到了河边雉鸡的叫声。最初以为是幻觉,心想深藏于田野的雉鸡,定然不可能在城市里出现。然而,那叫声一直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响着,粗犷,热烈,短促而嘹亮,像是一个来自乡野的农人,怀着对城市的信任,在两岸灯火的树林里安了家。

我走向窗口,远远看到演河公园的灌木丛边,一只雉鸡带着它的三个孩子,大摇大摆地穿越林地。从那悠闲的步态可以看出,作为移居者,它已经在这里获得了安宁,而且满怀信心地繁衍了后代。

雉鸡与河岸上的人们已成为友邻,并把它们关于田野和童年的记忆,再现于城市的河流。

8

不知什么时候,河上有了白鹭的影子。在河流中央的一处浅滩上,它一动不动地站着,用一条细细的腿支撑着身子,把自己的倒影印在水面。它带着异乡的漂泊感,用白色的羽翼罩住自己,在水边陷入了沉思。

在这条河上,白鹭远离生存的惊恐和忙碌,获得了思考的自由。

最初只有一只,然后有了三五只。便是如此,它们徘徊在岸边,无论怎么看,相对于河面宽阔的背景,那几只单薄的影子,总让人感到一种宋词般的凄婉。

忽然一个初秋的早晨,竟有了一大群白鹭,大约有百十只吧,它们在远离河岸的一片浅滩上,引颈唱和,上下翻飞,搅动着秋天清凉的薄雾,再也没有了孤独的气息。想必是这条河的安宁,让它们找到了理想中的家园,然后呼来更多的同伴前来栖息。

成群的白鹭成了河上又一道风景,它们在河流上空翩翩飞舞,在青草的岸边欣赏自己映照在水中的影子。有时候,垂钓的人近在咫尺,它们也不恐惧,依然悠闲地踱着步子,细脚伶仃地丈量着人与鸟类之间友谊的距离。

一条拥有了白鹭的河流,拥有了诗意和哲学。

9

夏夜,我曾经在河岸的柳树林里,完整地观察到一只蝉的诞生。

夜幕降临,一只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幼蝉,像个第一次走上外星球的人类,穿着笨重的铠甲,带着深埋于地下的无知无畏和对光明的向往,拙笨而又勇敢地向着树上攀爬。它每爬上一小段就停顿一下,似乎对自己的人生和眼前的世界产生了怀疑。然后,短暂的思考之后,又继续往上爬了。

终于爬到了柳树的高处,不知是树叶还是微风,让它感知到自己到了一个可以安心的高度,于是它安静下来,开始慢慢蜕去自己那一身铠甲,放弃对世界的防御。先是胸腔的硬壳像成熟的豆荚一样裂开,一只蝉在夜色之中默默地蜕变,一点一点,把身体抽离出来,诞生一个崭新的自己。

刚刚蜕壳的蝉是柔软的、透明的、娇嫩的,有着淡青色的眼睛和淡绿色的翅膀。然后在夏夜的暖风吹拂之下,很快变得坚硬。

它在泥土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又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完成了生命的蜕变。那只遗落在树干上的蝉蜕,更像是一只蝉的影像,而那只爬上树枝的蝉,则像是它的灵魂。

它完成了这样的生命转折,似乎对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对短暂的生命了然于心。整个夏天,我都能听见无数的蝉,在树枝上一遍一遍地唱答——知否?知否?知了,知了……

10

河边的树林里,最常见的鸟是喜鹊。

喜鹊灰褐色的羽毛,带着一种知性的美。它在林中飞翔,像一只风筝,尾翼和翅膀顺着风斜斜地切来切去,把空气切成薄片。

冬天的时候,树木落光了叶子,喜鹊的巢在高高的树梢上裸露出来,给青灰色的树林点缀上淡淡的墨痕。那些高悬着的鸟巢,显示着喜鹊对人类的疏离。它的确是一种智慧的鸟儿,很少在庭院出现,总是栖息在村庄的边缘,并且会选择最高的树,在顶端构筑它们的巢,与人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喜鹊和人类的关系,永远像初恋,在亲近之中,带着些拒绝,却赢得了尊重和渴望,并被当做喜悦的代名词。

与人类比邻而居的鸟类中,比喜鹊更超然的,是燕子。

这种娇小的鸟儿,天生带着倔强和骄傲,不惜迁徙千山万水,追逐阳光和鲜花的脚步,每年随着春天飞来,又会在秋天决然离去,在一年之中让人体验到期盼、惊喜和离别。

一只燕子对岁月是毫不将就的,即使在短暂的春光里,也要筑起精致的鸟巢,养儿育女,打造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它们固守着自己的美学理念,用泥巴混合麦草堆砌鸟巢的外壳,俨然像一个用钢筋和水泥构筑大楼的建筑师,然后用草叶和羽毛,来铺垫柔软的内饰。我曾经仔细察看过一个燕巢,里边甚至还铺上了艾叶和花瓣,这些散发着香味的植物,显然是一只燕子在生存之外对美的追求。

燕子把巢筑在人家的屋檐下,在庭院和厅堂飞进飞出,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友好和默契。除了家禽,没有哪种鸟能像燕子一样与人亲近了,但它却不会搅扰人类,只到田野觅食,保持了一种独立和高贵。

人类把燕子的降临和安居,看做是祥和兴旺的福兆,也是一个家庭拥有美好品德的象征,因此即便是高堂王谢,也喜悦于一窝燕子的光顾。

在河岸上,在庭院中,我看到燕子从低空掠过,它细细的尾羽像两条刀片,身影里携带着锋利的气息。它把鸟儿的伦理展示在人的世界,并和唐诗宋词一起寄托着人类优美情感。

11

春天,花儿一夜之间全开了。大自然好像故意用这铺天盖地的惊喜,让人们对世界发出满心的赞叹。这样的日子值得无所事事,把一树一树的花朵都看进心里去,蓄足一年的喜悦。

在初春的河岸上,一棵梨树开花了,像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乐不可支地咯咯笑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清香。

除了数不清的蜜蜂在树上盘旋,我惊讶地看到,大约有几十只硕大的蝴蝶,围绕着梨树上下翻飞,它们毫无倦意地一遍一遍亲吻花朵,完全像一群痴迷的天使,演绎着对春天的爱恋。我呆呆地看着那一树梨花,内心对春天无以言表的感动和赞叹,都被这一群蝴蝶所表达了。

暮春河边一隅,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热切,羞怯,像一场隐秘的、炽烈的爱情,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快乐。忽然意识到,花儿开放,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人类,而是出于对大地的敬仰。一草一木不仅具有生命,也有灵魂,更有對世界深沉的爱。

我挖了几棵,种在家里的花盆里。那花开过之后,就开始疯长叶子。因为不知花的名字,权且当作绿萝养着,就这样绿了一年。

到了今年春天,窗外的暖风吹来,花儿突然全开了,且枝枝秀挺茂盛,野气得很,让人不胜惊喜。许是花儿睡醒了,又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了,就乐意开花了呢。

草木无言,我感受到大地的肃穆和庄严。

12

河堤下的一棵樱花树下,有一对老夫妇。老先生瘦削,老太太圆润,他们坐在一张长木椅的两端,微微地斜着身子相对着。老先生拉二胡,老太太吹一支葫芦丝,他们在合奏一首歌。两位老人的乐器水平显然并不专业,磕磕绊绊的,时不时地走了调。但他俩谁也不着急,一遍一遍,耐心地打磨着曲子,像梳理着坎坎坷坷的岁月。

头顶的樱花喷薄而出,粉色的云雾几乎把天空也渲染了。

终于有一天,曲子像岁月静好的日子一般,平顺了,光洁了,和谐安宁了。两个老人在零星的花瓣和新生的绿叶下,沉醉在同一首乐曲中,身子前俯后仰,谁也不看谁一眼,却分明在饱含深情地演奏给对方倾听。

我所能想象的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大扺就是这个样子了,白发夫妻坐在樱花树下演奏同一首曲子。

樱花树下的小径是不忍踏踩的,满地的花瓣,让人觉得春天的慷慨和生命的短暂。然而因了树下安详的白发老人,那一树一树樱花开了又谢了,俨然拥有了像爱情一样的恒久和深情。

13

从家门口到河边,有一条小径,青灰色的石板铺在草丛里,只有一米多宽,路两边是枫树,枝杈伸展着,在头顶交错覆盖。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路。清晨或是夜里,我无数次地穿过这枝叶扶疏的小径,像一把梭子,在岁月的经纬里穿行。从春天到冬天,小径变换着颜色。先是鹅黄的、空灵的春天,然后是翠绿而浓密的夏天,再接下去,随着秋天的临近,枫树从绿变黄,又变成绛红,展现出一年中最火红的一面。

一条路,在四季里走完一次轮回,就开始新的一生。我想,人的生命或许在另外一个空间,有另外一种生生不息的成长,就像植物轮回于我们眼前一样,人类轮回于宇宙之中。

朋友是个擅长拍摄人像的摄影师。五月的一天,他在河岸上为我和先生拍了一组照片。按照朋友的设想,我们本该手牵手地低语,脉脉含情地对视,这样才是恩爱的经典造型。然而我总觉别扭,索性放弃一切设计,让他随意抓拍。

拍出来的照片非常漂亮,我和先生在石榴树下的草丛里相依而坐,橘黄的阳光照亮发梢和额头,也让满树火红的石榴花晶莹剔透。先生沉思着看向前方,而我則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头顶,倾听着花朵的声音。

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样子,彼此靠着,相互信任和依赖,却各自有着自己的远方。在广大的自然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更多地望向花朵、树木和天空,却忽略了身边的爱人。但我知道,我对自然的赞叹里,也包含了对他的爱和感动。

四季轮回,岁月深情,我珍惜每一寸相守的时光。

14

初秋的早晨,阳光仍是灿烂的,但来自河岸的风已然萧瑟了。

庭院里的草坪上,有几个娃娃闪现,像雨后的蘑菇,发现一个,又发现一个,每一次都带给人惊喜。他们在蹒跚学步,裹了尿不湿的屁股往后坠着,仰着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的人偶,灵魂的一半挂在月亮和星星上。他们踮着脚尖扑向妈妈,带着信任和依赖,完完全全地扑进去,小脸躲进妈妈的怀里,眼睛却依然望着天空笑着,把天意和人意揉在一起,抱在胸前。他们在牙牙学语,望着一片树叶或者一朵花傻笑,和自然咿呀对话,情深意切……

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从这些小精灵们身上飘来的奶香。离得近了,又能从他们水晶般的瞳孔里,看到树木、花草、星星和月亮的影子。

这是一个临近河岸的小区,最初搬来时,是荒凉而冷清的。然后就有了鞭炮声,有了一对一对新婚的佳偶入住,然后,庭院里就接连有了孩子们的身影和笑声。

几年间,孩子们越来越多。在电梯里,你总会吃惊地发现,去年坐在婴儿车里的婴孩,娇嫩得像颗露珠儿,今年忽然就在你眼前跑来跑去了;印象中抱着妈妈的腿仰脸撒娇的小男孩,再见时已经变得懂事了,背着他新生的小妹妹,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庭院中的秋千架上,总有孩子咯咯地笑着荡来荡去。那些在河岸疯跑着长大的女孩子,穿着花裙子,却拥有像男孩一样毫不怯懦的神情。她们飞快地踩着滑板穿梭,被携带着青草和水气的风吹着,像枝叶婆娑的小树。时光被一页一页地翻着,翻着,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我和皮皮走到河边,有健身者在小广场甩长鞭打陀螺,那种足有丈余长的皮鞭,在空中抽出爆响的鞭花。

皮皮仰脸问我,妈咪喜欢这个游戏么?

我回答,不喜欢,声音太爆,吓人呢。

皮皮垂下头低声说,主要是陀螺太可怜了……

我看看身边的孩子,再看看身后无言的河水和花朵,他们是大地上同一类生命,对世界怀着深切的善意。

世界永远少不了女人和孩子。有了她们,钢筋和水泥的建筑才柔和起来,温暖起来,灵气起来,也才像了人间。

15

有一阵子,河岸上的道路旁装上了路灯,是鲜艳的红色。我为此不开心了很久,总觉得那红色的灯光,破坏了河岸的静谧和清远。

为此,我常常在夜里九点半熄灯后,才到河岸散步。月光普照的河岸,和路灯照耀的河岸,像是一个人不同的两个侧面,在灯火熄灭之后回归自己,像卸下浓妆的演员回到家里。

直到一个冬夜,我在大雪纷纷中徒步回家,沿河上的道路上一片阒寂,所有的树木都披上了银色的妆裹,那两排红色的路灯,静静地为晚归的人亮着,把路上厚厚的白雪染成了粉红。这令我想起童年时的元宵节,在乡村黑暗而凛冽的夜里,我们打着纸糊的灯笼满村游走,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照亮。再看风雪中那些红色的路灯,心中倏忽生出无限暖意,与河流两岸的美是一致的,因而也是和谐的了。

回到家里,却发现停电了。借着窗外隐隐的光亮,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在夜色中低头喝汤,热气萦绕之间,感觉人和粮食多了一层亲密,对人世也多了一份感激。

眺望远处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所谓人间温暖,大约就是你自身陷于黑暗,却能借他人的余光映照,安心地吃一碗面吧。

16

我是一个易于对平淡的事物产生深情的人。

日复一日地在河岸上行走而从不厌倦,每一次都觉得这河流是新的,岸上的花草是新的,花草间的虫吟是新的,天上的太阳、星星和月亮也是新的。它们似乎亘古不变,又日新一日,每一刻都在,每一天都如期降临,而又每一次都在细微之中蕴含着生长和变化。 我对他们的熟悉和惊叹是同等的。

大自然是人类的第二个母亲,也是我最亲密、最永久、最博大、最沉默、最生动的朋友。在这天长地久的相伴中,我甚至觉得,我热爱自然胜过了热爱母亲。她用蔬菜和粮食喂养了我的肉体,也用美哺育了我的精神。我常常想,人类精神品格的形成,最初不是源于文明的教化,而是源于自然的滋养,是在明月、山川、河流的沉静中,在植物的谦卑与安宁中,形成了安详的品性。

我无数次地在清晨的花香和鸟鸣中,在夜晚宁静柔和的月光中,感受着自己作为自然之子所获得的厚爱和馈赠。她的慈悲和宽厚,不着一丝痕迹而又无处不在,你任何时候投入她的怀抱都不会被拒绝,也不会受到任何的责备。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朴素、简单的生活,并从这样的生活里获得了心灵的满足和幸福。不管有多少辛苦,只要走向河边,心中郁积的那些伤感和疲惫,就会被氤氲着青草和水汽的微风吹拂,被河水缓缓带走,被明月和蛙声擦洗得干干净净。

河流庄严而宁静,每每在清晨或晚上河边小坐,总会觉得自己是在接受自然无声的洗涤和教化。每每沐浴在夕阳的暖风里,在河水细密的波纹里,在树木的绿荫和花朵的香味里,我都能看见灵魂所散发出的光晕。也是在那些时刻,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因着自然所赠予的善意和安宁,我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责任编辑 吴 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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