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情人和老虎
2023-05-30蒋文龙
蒋文龙
今夜今夜多烦忧
人一旦被梦境吸引,就容易变得丧心病狂。有关铃铛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而我则是那个半梦半醒的人呐。铃铛主动离开了我,她消失了,这时候我才病态地发现,我内心的渴望已经成了欲望,正无法控制地变大……
汗从腋窝、心口沁出来,滴落在席子上。没一会儿工夫,席子变得黏粘,湿漉漉的,让人睡得很不安稳。像是有火在心头烧,我蜷缩着,侧着身子,尽量减少身体与席子的接触,让更多的皮肤暴露在热辣辣的空气中。窗外的天将将麻亮,晨光穿不透帘子,屋内仍是黑漆漆的。我睡眼惺忪,才发现一旁的电风扇已经停止工作,心里琢磨着大概是电闸又跳了,妈妈的,我嘴里骂道,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十五分,离我和铃铛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早。我强忍着困意起床,随便套了条短裤,光着膀子就出了门。
清晨竟然没有一点凉意,屋子外面还要热一些,流动的热浪击打着我,使我猛地战栗。我甩甩脑袋,往一楼电箱走去。
楼下住着一对年轻夫妇,都二十来岁,他们家的门敞开着,门口一片狼藉,破陶瓷、碎玻璃、屏幕裂开的电脑、烂水果、书本都懒懒地睡在地上。这阵仗我见过好几次,他们只要一吵架就往门外摔东西,逮着什么摔什么。偶尔听见他们吵,我也从来不劝,装作在楼道间吸烟,实则是想听听热闹。我对人们的愤怒有种异样的痴迷,我喜欢观察,也好思考其中有趣的地方。小时候我父亲愤怒地骂我是畜生养的,我听了便哈哈大笑,他事后也察觉到这样骂我不妥,明白光骂几句是治不了我的,于是狠狠地揍我。如今我想起这件事,忘记了屁股的疼痛,却依然觉得好笑。我轻轻踱步下楼去,企图躲避他们的注意,没承想刚走到他们家门口,一个玻璃杯子飞出来,摔在了我的脚边,一声清澈的脆响后,玻璃碴子向四周炸裂,我吓得打了个激灵。他们随即看到了我,也停止了争吵。我尴尬地望向他们,不知所措地问道:你们家有电吗?那男的绷着脸,拧过脖子,朝他家亮瞪瞪的白炽灯扬了扬头。我难堪地笑着,加快了步子往楼下走去。
把电闸推上去后,我坐在地上,疲惫无比,两眼无神地望着远处的天。绿的更绿,蓝的更蓝,它们彼此对立,显得格格不入。我仔细地从夹杂着蝉鸣的环境中分辨楼上的争吵声,听出了他们恶毒的话语,却不像争吵,像是窃窃私语,呢喃的情话。粒粒汗珠挂在我的皮肤上,缓缓地汇聚成一股股细流,迅速地坠落下去,遭遇短裤的阻截,又渗进布料。我等了很久,终于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而后才上楼,踏着碎玻璃,回到了自己屋子。又看了一眼时间,隐隐觉得,这也许是我与铃铛的最后一次见面。
老 虎
铃铛昨天打电话告诉我,老虎死了,出意外死的。在电话里,她哭得很伤心,一直哭,我根本找不到空隙插话。二十几分钟后,她停止了哭泣,扯着沙哑的嗓子问我为什么不难过。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哪种情绪叫难过叫悲伤,或许难过和悲伤需要眼泪的验证,可打我有意识起,我就没有掉过眼泪。铃铛说我是个怪人,没有一点人情味。老虎死了,我理应觉得难过。我的内心应该是难过的吧?
我和铃铛第一次遇见老虎的时候,它浑身脏兮兮的,毛发纠结,右耳朵缺了一块,还流着血,它瞪大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汉堡。我撕下一块肉扔给它,它吃进嘴里后,眼睛仍鼓鼓地瞪着我。我心疼我的晚餐,没搭理它。它改变了策略,转而可怜巴巴地望向铃铛,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圈。这一招十分奏效,铃铛笑嘻嘻地从我手中抢过汉堡和两块炸鸡腿,全部送给了它。它欢快地吃着,我和铃铛便散步回到了我们一起租的房子。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相比于难过和悲伤的模棱两可,我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幸福的感觉。
翌日,铃铛准备出门工作,刚打开门,便惊叫着让我过去。我随即看到了昨晚那条流浪狗,它身子卷成月亮,睡在我们门口。铃铛蹲下去,抚摸它的脑袋,小狗温顺地舔了舔铃铛凉鞋里露出的脚趾。铃铛露出笑容,回头,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我冲她狠狠地摇了摇脑袋,冷冷地说: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打过七针狂犬疫苗,我怕狗。况且这小狗这么丑,这么脏。铃铛眉头紧锁,噘起嘴巴,用怜悯的目光看向小狗,小狗则乖巧地用脑袋往铃铛的手上蹭。铃铛仔细观察着小狗耳朵上的伤口,再一次望向我,泪眼汪汪的,马上就要涌出来。我对铃铛的眼泪一向招架不住,只好答应她收养了这只小狗。后来我们带它去了宠物医院,处理了它耳朵的伤口,给它洗澡,修剪毛发,打预防针。一切妥当后,这小狗倒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老虎这名是我给起的,寓意虽为狗身,不缺虎志。铃铛听了哈哈大笑。现在回想起来,我把所有的深情都给了她,离开她以后,我便觉得爱情死了,不过我并不悲伤,仿佛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无力抗争,只好妥协。分开以后,老虎一直由铃铛养着,我常常借着去看老虎的名义要求跟她见面。我还爱她,只是这种爱并不需要她的參与。我和铃铛成了朋友,相互祝福,而后继续各自的生活。
铃儿响叮当
铃铛坐在副驾位,怀里抱着老虎,老虎的肚子凹陷下去。裹着老虎的毯子被乌黑的血液浸透,留下斑斑血渍。我故意把车开得慢了一些,刻意地延长这连绵的山路,城市在远处的翠绿中若隐若现。逃离——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词。我们好像是在逃离那处伤心地,缓慢而庄重地走向未来,正是这漫长的时光渐渐消弭了死亡带来的恐惧和哀伤。过去,我和铃铛常常来这,远离城市,在山的高处感受城市的呼吸——城市的每个细胞繁忙而规律地运行着,生生不息——而后我们在汽车里过夜。
“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阿强说他带老虎出门,一辆轿车从老虎身上碾了过去。车子跑了。”
“铃铛,你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陆小飞!”
她埋怨我不该这么评价她的丈夫。
我没有跟阿强打过交道,那男的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我全然不知。
“我不明白,你结婚的时候为什么不愿邀请我?”
“你说的,最体面的告别方式就是保持沉默。我觉得你说得对。”
“铃铛,这样不公平,我有权知道你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你过得幸不幸福!你有意地避开你丈夫来见我,从不提及你现在的生活,就像你从不向你丈夫提及你的过去。我好像从你记忆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对阿强来说没有意义。是我的秘密,小飞,其中一部分当然也是你的秘密,爱一个人不就是接受这些秘密吗?”
我好像能理解她的意思,似乎爱的核心不在那些看得见的地方,而隐藏在背后看不见的无穷处。
在临近山顶的地方,有一株松树,我们便将车子停在附近,拿着铁锨向泥地里走去。在松树旁,我们把老虎埋了。她自言自语道:老虎,爸爸妈妈都来送你了。
铃铛抽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她在我的肩上哭了好久,眼泪洇湿了我的衣领。我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之中,像是梦破碎了,希望湮灭了,无力挣扎,又不肯服输,让我认不清自己。我和铃铛分开后,老虎成了我与她唯一的关联,若不是老虎,铃铛不会答應再跟我见面。老虎就像是我们的孩子,我一直觉得只要有老虎在铃铛就不会把我忘记,现在我又该怎么办呢?
“好啦,爱哭鬼。大树会汲取老虎的生命,老虎的生命也会成为这株松树的一部分,这么看的话,老虎没有死。”
我说什么并不起作用,铃铛还是哭了好久。
太安鱼之味
过去我们生活在一起时,我发现我和铃铛对于食物的偏好出奇地一致,我们特别喜欢吃鱼,像猫。我们找了一家专门做太安鱼的川菜馆,这家店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想必是味道做得不正宗。刚进店门,我就想走,可老板娘立马就招呼起来,我看铃铛无精打采的,就要了个雅间坐下。我静静地看着铃铛,她露出了含羞的笑。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去欣赏她的美丽,我努力在脑海中留下她的画像。
我们为什么分手?我心里想着。好像很难回答。上天的安排?缘分不够?那段时间,我还在财经大学念金融的研究生,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铃铛已经在一家券商工作。我之前在她的东家实习过一段时间,知道她坐办公室,工作不算太累,但压力不小。加之我论文写得不顺利,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心烦意乱,我们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把争吵作为我们宣泄各自情绪的机会。那段时间,我和铃铛的关系至少还靠争吵维系着,慢慢地,我们对争吵也丧失了兴趣。后来,我们像开学术研讨会那样认真探讨了我们的爱情,最后得出结论,和平分手。
铃铛说我与她太相像了,这或许是我们爱情死亡的原因。这是她的选择,我无可厚非。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许她想要的不是一个每次都带她去吃太安鱼、韩国烤肉、东北烧烤的陆小飞,而是带她去尝试新口味的阿强,越南菜、泰国菜、广东菜、江南菜,我猜测阿强是这样的人。她说我们太相像了,在同一个行业里学习工作,多情忧悒,感性幼稚,很多时候她感觉陆小飞像是另一个铃铛。我总是和她据理力争,说人是复杂的,我们不能用简单的几个词就概括。但我不能改变她。
铃铛带走了老虎,把孤独留予了我。我厌倦了那些争吵,误以为那些争吵就等同于我们的爱情。正因如此,当我意识到错误时,已经晚了。朦胧的雨夜、拥吻、眼泪、太安鱼……这些成了回忆,并且无法挽留地暗淡下去。
出人意料,鱼的味道还算不错,我就着米饭,大口吃着。铃铛没有胃口,一小口米饭咀嚼了好久也不往下咽,呆呆的,若有所思。
“你认识阿强吗?”她问。
“我怎么会认识?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没介绍他给我认识过。”
“我想,你要是见到他,应该立马就能认出来。你们身上有同样的气味,或者说气质,或许你们一下子就能被对方吸引。不过阿强要成熟得多。”
“不要提他啦。老虎死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享受这最后的午餐吧。”
我竟然随口就说出了这句话,潜意识里,想保留一些尊严。
“小飞,阿强他好像还有个情人。”
“什么?”
“我不确定,只是我的感觉告诉我,他还有个情人。”
“为什么这么说?”
“我突然察觉,阿强的神态、说话的方式、睡觉的姿势,变得不一样了。有一天他说我做的菜咸了淡了,可我尝了,分明和以前的咸淡口味都一样。还有好多好多证据都表明,阿强在慢慢地改变。只有女人能改变男人,而那个女人不是我。”
“有多长时间了?”
“我记不清楚。一个月?两个月?也许更早,我却没有察觉到。”
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愤怒?还是为铃铛可能破裂的婚姻而拍手庆祝?我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如果是真的,铃铛,你会怎么做?跟他离婚?”
“我不知道,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恨他,和他离婚,可我好像又做不到。我爱阿强,我会原谅他,和他继续生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甚至不愿去面对这件事,害怕某种平衡会被打破。”
“为什么?为什么?铃铛!”
她没有回答我。
那几个夜晚
我们一起吃过午饭,我提议去以往我们常去的那家店唱卡拉OK。铃铛说阿强来接她,撇开我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走后我独自一人徘徊到晚上,才回家。
夜风声瑟瑟,雨悄无声息地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在人们的梦里,敲敲打打。
我刻意地不去想她,却整夜地失眠。索性翻身起床,找一些艺术电影来看,以往看这种片子,不出十分钟,屁股就坐不住了,想要睡觉。那晚我把《红色沙漠》看了两遍,两遍下来我只晓得主角是个神神道道的女人。
白天,我头痛欲裂,把工作的事抛到一边,倒在床上睡到了下午。醒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冒着雨,出门找几个在桌球馆认识的朋友打德州扑克。这有些可笑,我明明是他们中的一员,内心却不屑与他们为伍。他们谈论女人,把醉酒作为人生最大的欢愉,好在这座城市有无数个夜晚和灯红酒绿之处可供他们消遣,他们乐在其中,聪明地无视了那些本该使他们惊异的问题。
第二个夜晚,我又一次失眠。这次看的是《热带疾病》,电影讲的什么故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好像里面有一只会说人话的老虎!
第三个夜晚,雨停了,气温骤降了好几度。我躺在床上,宛若倒塌的雕像,身子僵硬,一动不动。已经三天没有工作了,好像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我似乎被这座湿润的城市遗弃了。我决心去做些什么,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我拨通了铃铛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中年妇女,劈头盖脸对我一顿臭骂,说我扰了她的好梦。
青春咖啡馆
铃铛换号码了,她主动与我断绝了联系。我尝试去寻找她,最后沮丧地发现,我和她的联系仅仅是某种默契,这默契是老虎带给我们的,一旦默契消失了,她瞬间就变得无影无踪。我不认识她的朋友,不认识她的丈夫,不知道她的住处和后来工作的地方。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家青春咖啡馆。店家应该是莫迪亚诺的书迷。铃铛并不愿意让我插手她与阿强的婚姻。那她为什么还要告诉我阿强情人的事?她也许是感到害怕了,情不自已地想要诉说,这会让她冷静一些。那天,在我不断的追问下,她告诉我,她偷偷查过阿强的消费记录,阿强常常去城西的那家青春咖啡馆,她怀疑那儿就是阿强与情人秘密约会的地点。
我暗暗自忖道:去青春咖啡馆,找到阿强,弄清楚这一切,就能找到鈴铛。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见到铃铛又如何?我是为了铃铛吗?不。我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的欲望,掺杂着不甘的嫉妒。
青春咖啡馆坐落在城西闹市街的拐角,店面不小,引人瞩目,风格古朴典雅,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有巨大的落地窗。当我走进时,就有似曾相识之感,抑或像铃铛说的,阿强与我气味相同,我对这里余留着的他的气味而感到熟悉。我有种直觉,我和阿强都喜欢这里,我们对店内的木质装潢所散发的沉沉的香味而着迷。
在店内找了一处位置坐下,我心里想着铃铛的话。你们身上有相同的气味,你们一下子就能识别出对方,而后互相吸引。至少,我能肯定的是,我和阿强都曾向铃铛献出过真诚的爱意。起初,我害怕见到他,我害怕看到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他拥有我的至爱,也许又轻易地将其抛弃。而当我走进青春咖啡馆时,我期盼着与他交流,我不会愤怒,不会妒忌,我病态地期待着他犯下错误。
可是,一直到打烊,我都没有见到他。
一个梦
吃过早饭,准备出门时,我盯着桌上那把弹簧刀,呆愣失了神,后来我顺手将其放进了挎包里。我带了几片面包,一本读了一半的小说,早早来到青春咖啡馆,在店内的角落里坐着。也许是工作日的缘故,白天店内人不算多。中午我将面包咽下充饥后,一口气读完了那本小说,讲的是一个男人杀死自己出轨妻子的故事。下午,我虽然努力地振作精神,却还是敌不过困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梦中。我告诉铃铛,我会帮她调查清楚阿强情人的事。我询问她,为什么不愿再见我,央求她不要离开我。她坐靠在我出租屋的木椅子上,突然直起身子,神情激动地朝我嘶吼道,逃离,逃离这一切,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一阵脚步声。有人闯进了屋子。我寻着动静,四处张望着。我猛地转身看向铃铛,她的脸变成骷髅,瞬间又消失了。我来不及害怕,随即预感到那人就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屏息凝神,向前走去,在客厅那面一人高的镜子中,我只看到了我微微颤栗的身影,我冷静下来。片刻间,我听到一阵邪恶的嗤笑,像是猛禽发出来的,我看见镜子里我的身后猝然蹿出一只黑脸怪物,它没有下颚,长舌吊着,獠牙上挂着涎水。一旁的老虎奔到我身边来,惊恐地狂嗥着。我想逃,身子却纹丝不动。而后我眼前一黑,听到一声闷响,头颅像是破裂了,獠牙刺进我的脑袋,疼痛使我无法呼吸。
我醒了,惊魂未定,急促地呼吸着。身旁那桌客人的杯子摔在了木地板上,并没有破裂,只是咖啡洒了一地,店员正用墩布清理。客人满脸通红,歉意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吵醒了你的美梦。我露出善意的微笑回应她,表示没有关系。
唐响与陈志强
天已经完全黑了,想必阿强今天不会来了,我正打算离开,落地窗外出现了一对男女。我认出了那个女人,她是我大学同学,是其他专业的,我们一起上过公共课,她叫唐响,是个漂亮女人。
他们神色不悦,在争吵些什么,听不清。后来,男人像在乞求女人的原谅,他拉着女人的手进了青春咖啡馆。女人并不想给他脸面,用力挣脱,摔门而出,临走时给男人留下一句——陈志强你就是个疯子,去死吧!咖啡店里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男人身上,他本想去追,但碍于情面,窘迫地朝我坐的这个角落走了过来。
他主动与我打招呼,询问我是否介意和他拼桌。就这样,我和这个叫陈志强的男人坐在了一起。
我警觉起来。他是阿强吗?我努力地去感受他的气味。他衣着干净简单,忧悒的气质下又有一些成熟和冷静。
“真是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躲起来,简直太难堪了。”他冲我笑着。
我笃定他就是阿强,铃铛的丈夫。他的神态、他说话的方式、他看人的眼神与铃铛是那么契合。铃铛说的没错,我被他吸引,忍不住地看向他,想要和他交谈,想要了解他内心的秘密。
“刚才那个女人是你妻子?”
“我是结婚了,”他向我展示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但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妻子。”
“她叫唐响?”
“哦。你认识她?”他的姿态洋溢着自信。
“不算认识,只是当初我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念书。男人会对漂亮女人印象深刻,这很正常。”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很喜欢她嘛。”
“事实上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不好意思。我忘记吃药了。”他从一个盒子里取出几粒药丸,就着咖啡全咽了下去,“医生说我有焦虑症,吃药会让我静下来许多。”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上身在微弱地痉挛,呼吸要明显快于常人。吃下药后,他渐渐镇定下来。店家养的拉布拉多犬,钻到了我们桌子下,倚着桌腿蹭来蹭去,阿强神经质地踹了它一下,小狗哀叫一声,快速地逃了。
“你好像不太喜欢狗?”我想到老虎的死,故意这样问。
“不太喜欢。但我妻子养了一只,那只狗很通人性。我和妻子吵架的时候,它就咬我的裤腿,拼命地把我往后拽,不管我怎么对它好,它就是不待见我。现在那只狗死了,我背着我妻子,开车弄死了它。”他的语气冰冷,随即补充道,“那只狗是我妻子和她以前的男人一起养的,呵,我知道我妻子还时不时带着那只狗同那男人见面。”
我强忍着怒气,手不自觉地发抖。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像失足落水,总想要抓住什么,以前是铃铛,后来是老虎。离开了铃铛和老虎,我就无法生活下去。可能我并不爱铃铛,我只是离不开她,这二者有很大的差别。
他捏着咖啡勺,不停地搅动着,发出金属碰撞陶瓷的响声,叮叮咚咚。见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你能理解吗?男人的那点嫉
妒,让一只狗死掉,这不算什么。”
“当然能理解。不过你妻子怕是会伤心吧?”我强作微笑。
“她嘛,哎呀,过一阵子就好啦。实在不行就再养一只嘛。”
喝一杯
我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迎合着他的话说下去。不得不说,我们聊得很投缘。后来,他邀请我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只是疯狂地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关于铃铛的消息。
阿强领着我去他熟知一家酒吧。我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想在其中搜寻到铃铛的身影。我蓦然想到,时间不过是因果的轮回。可为什么我只看到了重复?我越来越弄不清楚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几杯酒下肚后,脸红彤彤的,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没有。随后他毫不遮掩地提起了他的婚姻。他说起铃铛,他们的恋爱和婚姻。我对这些故事已经丧失了兴趣。
“唐响呢?你的故事里好像忽视了她。你的婚姻是主线,那么唐响就应该是副线。”我挑衅地问道。
“你想把我的秘密全部套出来……”他僵硬地笑着,身子前倾,立马又松懈下来,“好吧,我对你已经讲得够多了。我们可以交换故事。”他有些醉了。
“当然可以。”
“唐响……我们睡过几次。但是现在我和她的感情有了麻烦……”
“你妻子知道吗?”
“不清楚。但是我准备向她坦白,我爱上了别人,然后和她离婚。”
“离婚恐怕不容易。她怀孕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他神情严肃起来。
“我说她怀孕了,不会答应和你离婚,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会原谅你。”
“妈了个巴子的,你在说些什么?”他朝我骂道。
铃铛怀孕这事是我胡诌出来的,他被我激怒了,在我与他的较量中,我第一次占据上风。我玩笑似的笑道:“电影里不都这样演的吗?你想离婚,她突然怀孕了。要有冲突,这故事才够好看。你想离婚,她爽快地就答应了,这戏不就写顺撇儿了?”
“妈的。你很懂电影嘛。”他的情绪放松下来。
我编造了一个关于我的故事讲给他听,起初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发问,指出我故事中矛盾的地方。我谎称,到现在时过境迁,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了。后来,他瘫坐在沙发上,醉了。
我无趣地打量四周,有闲聊的人,有划拳痛饮的人,人声嘈杂,摇滚乐也吵闹得要命,店内烟雾缭绕,弥漫着烟味、酒味和酸臭味,我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我付了钱,拖着阿强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期期艾艾地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
阳光公寓一单元
下车时,他已经清醒了许多,向我表示感谢,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笑他酒还未醒,时间已经很晚了,改日再來拜访。他搭着扶手,踉跄地上楼。
当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时,我悄悄地跟了上去,找到了他家的位置。阳光公寓一单元三楼,楼梯口向右第三间。我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他猛地敲了几下门,无人应门,他又拿出钥匙开门,进了屋子。这是一座酒店式的公寓,坐落在郊区,楼层不高,长长的过廊,两旁的房门工整对称地分布着,走廊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幽静的空间。
城市已经睡去,很沉很沉,似乎白昼永远不会到来。
我僵滞在楼梯口,不敢上前,似乎感到那间屋子里隐藏着骇人的秘密。铃铛在里面吗?我想到了那个可怕的梦。
逃离,逃离这一切,铃铛对我说。
可我不甘心就此离去。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挎包里的弹簧刀。我会杀了阿强吗?为了铃铛和老虎?还是我自己?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浑身乏力,我坐在台阶上,倚着墙面,痛苦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为何成了如今的我?过去的生活中存在着许多个节点,它们堆砌成了如今的我。我曾有过许多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依照神秘的指示,完全遵从本心,做出选择,走到了现在。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我与铃铛的爱情要是没有结束,我的人生会不会有些许的不同?无法回答。我头脑混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唐响。我突然想到了她。她成了阿强的情人,这让我愈发地难以接受。我还记得她大学时候的样子,她身材高挑,皮肤细腻白嫩,相貌端正,夏日里,她披散着卷发,穿着连衣裙子,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总爱俏皮地笑出两个酒窝,向别人展示她的美丽。为什么我对她的记忆会如此清晰?或许,在大学时代,在我与铃铛相恋以前,我也曾喜欢唐响,如许多青春男子一样,将她奉若神明,暗暗在心中仰慕她,喜忧随她而变,而后疯狂地追求她。我记不清楚了,我的头愈发地疼痛起来。
我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
一个美梦
我又见到了铃铛,像是老友久别重逢。夜深了,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去往一个古老而遥远的国度,那条长长的路由石块砌成,像是铺在空中,两旁的石柱挂着闪闪发光的紫色水晶球,路的尽头是一座石头花园,那里充满了异域风情和虚空魔法。神像旁,巫师向神明祈福;斑斓发光的虫子在花园曼舞;一场魔法的盛会开始了,可爱的小男孩在花园里奔跑嬉闹;天空中,蜿蜒无尽的圣河最终注入花园中心的圆形圣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罪 行
一阵脚步声。我醒过来。一位中年男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体态臃肿,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迈着步子。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应该没睡多长时间。
“小伙子,怎么坐这儿了。”中年男人问我。
“我等人。叔,这么晚才回呢?”
“麻将打起兴了,赢了的不想走,输了的想翻身。”他一副与我很熟的样子,并未对我起疑心,趔趄地上楼去了。
我该走了,待在这也无济于事。远离这里,或者换个城市去生活。其实我早已知晓所有,阿强有个情人,他杀死了老虎,铃铛不愿再与我联系,她会原谅阿强。所以,我寻找铃铛,告诉她我所知的一切,逼问她为什么这么做,这不过是自讨苦吃。
这不公平!我在内心怒吼道。我走到那扇门前——阳光公寓一单元三楼,楼梯口向右第三间,敲响了门。铃铛就在里面。我想。她会对我的出现惊讶吗?她会生气?我再一次想到那个可怖的梦,铃铛朝我呼喊着:逃离,逃离这一切,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咚咚——咚咚咚——没有人应门。他们或许已经睡着了。我一下子泄气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我屏住呼吸,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阿强的身影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提着几罐啤酒和一些零食。我慌张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手慢慢地伸进了挎包,摸到了那把弹簧刀。金属的冷冽使我战栗。
“我以为你早走了呢。”他朝我诡谲一笑。
我将手从挎包内抽了出来,额头上满是汗珠,故作镇定地说:“他妈的,你们这地方也太难叫车了。”
“没关系,刚好我下楼买了些吃的,我们再喝一点,吃点东西。我这人一到晚上就容易饿。”他提起手里的袋子,示意给我看,打开了房门。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他开灯,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铃铛并不在里面。这是间狭小的屋子,卧室和客厅相连通,两人住显得十分拥挤,屋内杂乱无章,像是很久都未收拾过。有一些女性用品,化妆品、女性衣物散落屋子各处,却像是崭新的。
我感到不安,同时让我疑心。但这里压抑而无所拘束的氛围,使我相信铃铛的确在这里生活过。
“你妻子不在家里?”我问他。
“我有种感觉,你好像很在意我身边的女人,无论是我妻子还是唐响。”他没有回答我,面带不悦。
“你可以那么认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感兴趣,你不过是个无耻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你的妻子和唐响终有一天会明白,你就是个人渣,不论她们多么对你着迷,她们也会离开你。”我骂道。
他没有恼怒,又露出了那诡谲的微笑,说道:“好啦。不要再谈论女人了,我已经被她们搞得焦头烂额了。”他打开一罐啤酒,灌下好大一口。
一阵沉默。疲惫使我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去行动,屋内时钟的滴答声、屋外虫子的鸣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一阵剧烈的头疼,我用手拍打着脑袋,企图缓解痛苦。阿强伫立在原地,刻意地让这沉默延续着。
一阵敲门声。是铃铛?
我抢先一步去开门。是唐响。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我回头看向阿强,他面无表情,沉默着。我又看向唐响,她似乎正在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酝酿情绪,模样十分可笑。突然,她将手里的袋子扔进了屋子,里面的物品散落在地上,有首饰盒、化妆品和一些女款衣物。
她完全忽视了我的在场,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陈志强!我给你说过了,我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你的钱留着治你的疯病去吧!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你睡不着觉,关我屁事?我已经受够你了,不要再纠缠下去了。”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我为這突如其来的闹剧而震惊,再次看向阿强。他依旧沉默着,呼吸急促,两手抽搐,顿然情绪激动起来。他将我撇在一边,追了出去。我正思量着要不要离开,就听见外面的打斗声,我赶忙冲了出去。
阿强双手拤住唐响的脖子,她的脸憋得通红,无力地挣扎着。我本想上去拉住阿强,但晚了一步,他将唐响推下了楼梯。我看见唐响滚落下去,发出一声惨叫,随后身子扭曲地躺在楼梯拐角平台,地面上瞬间淌出乌黑的血液,她已不再动弹。
我惊恐地看着阿强,朝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
他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冷冷地说道:“别再装了,你不会再见到铃铛了。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她离开你是为了保护你。但是你误解了她,反而愈陷愈深,你本有机会带着对她美好的幻想开始新的生活,你却丢掉了这个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毁灭了她。”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早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我的意图?我又看了一眼唐响,她死了吗?我想到了铃铛,想到了老虎的死,从挎包里掏出那把弹簧刀,朝他扑了上去,我刺向他的胸口,他躲开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当我起身时,他一个勾拳朝我脸上擂过来,我又瞬间倒地,手里的刀子掉落下来。他去抢刀,我试图阻止他,抱住他的腿。他狠狠向我肚子踹了两脚,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捂着肚子,身子瑟缩成一团。他随即捡起了刀子,刺向我,我翻滚躲开,迅速起身,趁他反应不及,将他压倒在地。我们扭打成一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停下后,我用尽全力将他压在身下,夺过刀子,发疯似的搠向他。慢慢地,他的反抗停止了,瘫软下去。
“你永远也见不到铃铛了。”他虚弱地朝我冷笑着说,而后停止了呼吸。
我疲惫地站立起来。我胜利了,我毁灭了他。我默念着。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人声和开门声,我害怕被人看到,惶恐地逃离了阳光公寓。公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辆,只有黑夜与我作陪。我向城市的中心走去,渴望见到狂欢的人群,他们是城市的心脏,在城市的睡梦中,他们依旧强劲地搏动着。我渴望加入他们,将我的恐惧与孤独同他们分享。
我没有见到铃铛,她在哪儿呢?阿强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说的没错,我现在是个杀人犯。我做错了吗?我真的胜利了吗?想到这,我的眼泪掉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叫悲伤吗?它似乎比痛苦更痛,痛苦是绝望,悲伤还存有一丝希望。这渺小的希望让人无法释怀,心甘情愿地去经受重复的痛苦。
我向城市中心走去,步履沉沉,我感到腹部剧痛,我这才注意到,在与阿强的搏斗中,我负伤了。腹部的鲜血浸透了衣裳,还在往外涌,我用力按压住伤口,艰难地坐下。我失落地看着这座城市,它生长着,向四周扩张着,日后它将更加繁忙,它会将我遗忘。
我疲倦不堪,慢慢地昏睡了过去。我就要死了吗?我再也见不到铃铛了……
头脑中铃铛的画像
短发,暗棕色,顺滑,我曾抚摸过吗?眼睛,像话梅糖,亮油油的。精巧的鼻子,好像有颗浅浅的痣,有吗?花瓣般的唇,淡红色。皮肤如玉。玲珑的耳朵,会动,她说这是她的特异功能。我不会作画,只有我闭上眼时,我才是画家。这幅画只属于我。
忏 悔
“你他妈可算是醒了,命真大啊,你知道你睡了几天吗?”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虚弱地看着眼前穿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他身旁还跟着两个青年警察,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好啦。你涉嫌一起故意伤人事件。我们要在医院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中年警察说。
“他死了吗?”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人还活着,伤得不重,已经出院了。说吧,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打开了执法仪,其中一个青年人拿着本子准备记录。
“为了铃铛。她是我以前的恋人。为了寻找她。我找到阿强。来到他住的公寓。他杀死了我的狗,还有唐响,他把唐响推了下去。我和他打斗在一起。”
“铃铛?说得清楚点,她叫什么名字?”中年警察问。
铃铛的名字?铃鐺的名字。铃铛的名字叫什么?我失去记忆了吗?我努力思索着,我的脑袋疼痛起来,铃铛的名字就储存在我大脑的某个地方,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它。
“我头很痛,暂时想不起铃铛的名字了。我是说,我感觉我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我一直都叫她铃铛。她是陈志强的妻子。”
中年警察立刻反驳道:“陈志强并没有结婚,他也没有妻子。我们查过他的房间,里面虽然有一些女性用品,但全都没有使用过。他只有过一段婚史,跟本案的受害人,叫唐响的女人结过婚,两年之后又离异。离异后陈志强一直纠缠着唐响不放,有一段时间,他们又好上了,但并未领证,只是保持着情人的关系。根本不存在什么叫铃铛的女人。”
“这不可能,你们弄错了!”我大叫道。
“说吧,是不是你把唐响推下楼梯的?”他逼问道。
“不是我!是陈志强!”我反驳道。
“你就是陈志强!”他愤怒地拍着桌面。“你是真疯,还是装疯。你一年前丢掉了工作,在城市的不同地方租了两套房子,你一个人生活着,你没有朋友。你养过一条狗,只有它陪着你。你还纠缠着你的前妻,那天晚上,你们争吵,你打她,你把她推下了楼梯。她昏迷了过去,你以为她死了,你害怕了,想要自杀,你向自己的腹部捅了一刀。这一刀没有立刻要你的命,你承受不住死亡的痛苦,你逃走了。是不是这样,陈志强?”
不是这样的。我惊叫道。我的头炸裂般地疼痛着,我疯狂地挣扎,他们冲上来将我四肢按压住。铃铛在哪儿?我是谁?我不是我?我是陈志强?我杀死了老虎?我把唐响推下楼梯?我杀了我自己?我痛苦地尖叫着。我感受到我的生命,我的意志不可避免地消沉下去,我将被取代,被遗忘。
夕阳之下,在城市的中央,一场狂欢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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