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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云小说的存在主义解读

2023-05-30陈麓郦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漂泊者萨特异化

陈麓郦

作为2020年温德姆·坎贝尔奖的获得者,李翊云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华裔作家。她的文学创作聚焦现代社会中人们迷茫、空虚、焦虑、孤独的生存状态,致力于探讨不同时代和文化背景下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她以严肃深刻而又不乏脉脉温情的笔觸书写“荒诞世界中的孤独存在”,其代表作《金童玉女》《漂泊者》描述了不同时期普通中国人的整体生活境况,塑造了一系列“局外人”“多余人”的形象,具有鲜明的存在主义文学特征。本文试从萨特的“存在主义三大原则”着手,对李翊云的小说作简要分析,揭示其有关“荒谬”“孤独”“自由选择”的思考。

一、荒诞世界中的人际矛盾

在萨特看来,人是被“无缘无故”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本身并没有理由一定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存在先于本质”的思想直接宣告了人类注定要陷入虚无和荒谬之中。他还指出,人们试图在这个荒谬世界中寻找意义的必然结果是对自身存在感到“荒谬”,而这种“荒谬”普遍存在于人与世界之间潜在的不和谐关系中,表现为人际关系上的疏远、异常和扭曲。

由于世界的荒谬性,人们既没有标准的价值观可以遵循,也没有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可以依赖,为了更好地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得不忽略与他人的良性关系而更多地关注自己。就像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在李翊云的小说中,人人都处在这种无法逃离的“存在主义”困境中,每个人都试图通过解构他人的主体性来建立自己的主体性,这种矛盾不仅存在于陌生人之间,在家庭成员之间也是如此。作为家庭关系的核心,李翊云笔下的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都充满了疏离和隔阂。同为华裔女作家的吴帆曾这样评价李翊云的代表作《金童玉女》:“饱渗着寡苦、孤独、病坏、婚变、悲伤、死哀、贫困和遭剥夺之痛。”书中的女主人公思玉是一个“默尔索”般的“局外人”,她的身上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克制,这种漠然已经成了她的生活状态,即使对方是丧偶后独自把自己带大的父亲和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韩风。

对父亲和他晚年组建的新家庭,思玉始终保持着距离,冷淡而客气,连她自己都说“在邻居和亲朋眼里,她肯定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金童玉女》),而父亲则把她大龄未嫁当作自己的失败,并不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更不了解女儿那种“无法也没有权利来向父亲解释她的爱”(《金童玉女》)的苦闷。两人明明是相依为命数十载的父女,却只有每月回家吃一次午饭的疏离与隔膜,就连在思玉的回忆中,都充斥着面对父亲温情时的尴尬,足见家庭内部亲子关系的疏远和亲情的淡漠。

思玉与韩风的结合则是彻底体现了婚姻的荒谬。作为人们公认的、牢固的社会关系之一,婚姻意味着两人出于真挚的爱而选择与对方共度余生,但韩风和思玉两人都对彼此不感兴趣。在韩风眼中,这次约会不过是为了完成母亲的意愿,思玉也只不过是一个“引不起他兴致的女人”(《金童玉女》)而已。思玉虽然多次在戴教授面前表现出对韩风的兴趣,但那不过是为了更加接近这位理想中的母亲所找的借口罢了,所以她和韩风交谈时,是那样的“故做亲昵而又心不在焉”(《金童玉女》)。韩风感觉到了这一切,他们就像那家萧条的咖啡馆里点燃的蜡烛,和浪漫无关,“却由于需要使然”,最终决定组成一个家庭。最荒谬的是,这样一段从开始就充满了冷漠与生疏的婚姻,在他人眼中,却是“金童玉女”的结合,是令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结局”。

在李翊云笔下,所谓的“模范夫妻”,内里往往千疮百孔。《金童玉女》中的另一对“金童玉女”—戴教授和韩风的父亲,看似幸福的背后却暗藏着背叛与怨怼;《漂泊者》中的韩和凯也只是被利益联系到一起,被世人眼光所困的他们,不得不在社会的规训下扮演自己并不喜欢的角色,这正是萨特所说的“自欺”—人们相信他们应该遵守的“标准”价值观或道德,并以其他人期望他们生活的方式生活,在异化与扭曲的人际关系里越陷越深。

在细腻地描绘了血缘关系下亲子之间的代际冲突和婚姻关系中夫妻之间的情感冲突后,李翊云以这种含蓄的方式带出了社会与主人公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揭示了群体中人们的压抑、痛苦和荒诞,向读者展现了现代社会的荒诞全景。

二、个体异化下的精神危机

萨特认为,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中具有异化的内在危险。当一个人进行克服匮乏满足自我需要的活动时,此时他已变成了异于己并异于他人的存在;而匮乏又是普遍的,永远存在且无法消除,所以个体与环境的抗争注定会以失败告终。在此过程中,个体的真实自我、本性慢慢脱离他的意识,个体的完整性和独立性都随之失去,从而陷入孤独无依的境地。这种孤独,既无法隐藏,也无法回避,是个体在这个荒诞世界的基本生存状态。

在李翊云笔下的荒诞世界中,面对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人们不可避免地落入异化带来的孤独中。作为《漂泊者》的主人公之一,凯的孤独体验最为深切。与思玉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孤独不同,凯的孤独是被迫失语的。她想要倾诉,却无人理会,更无人理解,最终她对生活丧失了热情,陷入无穷的迷惘和空虚中。

凯的一生就像是别人手上的提线木偶,无论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妻子,其他的家庭成员都试图支配和掌控她,她的人生充满着被无视、被否认的压抑。她甚至连唯一能够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舞蹈都失去了,长久的沉默使得她即使在因孤独感的侵袭而失神从舞台上摔下来以后,都“永远也无法跟韩或其他任何人解释,那在舞台上将她吞噬的巨大的荒凉”(李翊云《漂泊者》)。

凯的童年生活是不幸的,她对家的印象,只有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她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甚至为了能够逃离这个一地鸡毛的家,小小年纪就选择去寄宿学校读书;而她的父母不仅不爱彼此,对凯也没有什么爱意,只剩下满满的算计和利用。凯成年后,她依旧没能逃脱原生家庭给她带来的不幸:她的父母不仅不支持她的演艺梦想,反过来把她当作实现自己梦想的工具;他们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逼迫凯放弃实现梦想的机会,去嫁给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通过这段婚姻,凯的母亲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体面生活,而凯的父亲则从中获取了弥补自己婚姻失败的安慰。没有人在意凯这个“牺牲品”,更不会有人体会到在他们获得幸福后凯那静默无声的巨大孤独感。

成为妻子后的凯变得更加不幸。她的丈夫韩不仅不爱她,还以“爱”的名义剥夺她的主体性以建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凯不仅无法与他取得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鸣,更是连最基本的尊重与理解都得不到。在韩的眼里,凯的价值不过是“长相美丽,婚前没有其他男友,并且第一胎就能生下一个儿子”(李翊云《漂泊者》)而已。他将凯当作一个值得夸耀的“战利品”而不是妻子,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对外维持“好先生”的形象,他不顾凯的抗拒,每天早上都极其高调地给她端茶送水,来获得人们对自己“爱妻爱家”的赞扬;他更是逼迫凯去参加她所厌恶的上流社会的聚会,仅是为了用凯的美貌和柔顺来装点自己的“面子”;最令人不齿的是,他为了权力和地位,在凯出事后就立刻跟她提出了离婚,借此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婚姻不仅没有让凯逃脱孤独的牢笼,反而进一步剥夺了她的独立和自由,使她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兴趣,一天比一天沉默。就连凯那么热爱的舞蹈都无法再给她带来快乐和希望,她的世界只剩下孤独的回响。

除了凯,浑河镇上因为孤独而失语的还有童。童那浓重的乡土口音和打满补丁的衣服,使他被镇上的孩子排斥和嘲笑,甚至还被老妇人当成偷鸡贼谩骂。粗暴自大的父亲与唯唯诺诺的母亲既不会了解他,也不关心他的痛苦,只有家里的小狗能给这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带来些许的精神慰藉。正是因为这份无人言说的孤独,童才在被“看见”和“认可”的欲望驱使下作出了那个影响整个镇子一生的决定,这一决定不仅使浑河镇一众人家破人亡,更使童自己陷入更深的异化和孤独中无法自拔。由此可见,生活在一个人际关系异常的荒诞世界中,即使纯真的孩童也不可避免地被同化和扭曲,一步步走向异化。李翊云以主体在世界上的孤独经历,展示了人们在社会中的荒诞存在与异化后的精神危机。

三、生存困境下的自由选择

“自由选择”通常被认为是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价值核心。当世间没有标准或公式来定义什么是有意义的,人们也不再有一个已知的、特定的人作为行动的参照的时候,人只能自行定义自己的本质。同时,人也被赋予了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力,人们能够也必须作出自由选择来决定自己的生活。这就意味着人必须为自己的自由选择负起相应的责任,既包括对自己的,也包括对他人的,其他任何外在因素都不能成为推诿的对象。

在经历了所有存在主义的困境后,李翊云书中的人物都作出了自己的“自由选择”,并肩负起了相应的责任。

在韩风的一生中,他经历了三次痛苦,并相应地作出了三个关键的选择。韩风在年轻时,为了自由作出了第一个选择—远走美国,他过上了此前追求的不受拘束的生活,事业也小有成就,但爱的缺失使他仍旧无法摆脱内心的孤独。他对这样的生活日渐倦怠,不再有“找寻真我”的渴望。于是,他作出了第二个选择—回国,即使他知道回来后要面对的是不好相处的母亲和掩饰性向的生活。回国后,面对母亲的催婚,他作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选择—与母亲的学生思玉结婚。在看过母亲的演奏会后,韩风意识到她的衰老,出于对母亲的理解和包容,他接受了母亲对他婚姻的安排,即使他并不爱思玉。思玉也是如此,为了能够陪伴戴教授终老,她心甘情愿地牺牲了自己的终身幸福。正如萨特所说,无论个人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能够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们就有足够的自由作出任何想要摆脱当前束缚他们的困境的选择。由戴教授、韩风和思玉组成的家庭,虽然不会减少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孤独,但至少能给他们一个保有短暂安宁的归宿和避风港。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像他们一样幸运,在《漂泊者》中,人们作出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却最终导向了悲劇,但他们并没有消极地承受命运,而是不屈不挠地跟现实进行抗争。无论是坚持做自己心中正确的事,“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的女英雄,还是勇于承担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责任,哪怕结局是悲剧的懵懂少年,抑或面对人生骤变仍然坚强乐观地活下去的老夫妇,他们在面对这个荒谬的世界时,不是陷入习以为常的虚无和冷漠,而是充满激情去反抗。

李翊云通过塑造浑河镇这一典型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村庄和生活在其中的那些普通人在面对荒诞世界时展现出的生存态度,向我们点明了现代社会人类生存困境的解决方法—以自由选择反抗荒诞,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正如萨特所言,致力于成为什么样的人正是指人自己选择自己。顾珊和凯明知站出来就是必死的结局却坦然选择了为公理正义而牺牲;童和妮妮也没有逃避过去天真无知时犯下的错误,而是选择终生为之赎罪;顾家夫妻在经历了老年失独的巨大悲痛后,选择了“活着”这一存在方式,从自我意义上实现了对苦难命运的超越。他们在荒诞的世界中真正地做到了由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自己决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萨特认为,因为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主观想法,所以人与人之间难免产生冲突、斗争和攻讦,人们也不可避免地遭遇家庭内部的矛盾和来自社会、他人的敌意,陷入荒诞社会所带来的困境。李翊云通过《金童玉女》和《流浪者》展现了当今社会的缩影,展现了她对当代人类生存困境的批判性思考和对人类存在意义的深刻反思。她认为,尽管我们生活的世界是荒谬的,充满了偶然性和苦难,但我们可以通过自由选择和承担相应的责任来定义我们的本质,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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