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蒋晚艳

元旦前一天，极少发微信朋友圈的表姐发了一条动态，图片是她在深圳莲花山公园旁的新房。房间中式装修，乳白的入户花园挂着大红中国结，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红木沙发摆放得井然有序，电视背景是清明上河图，弧形电视机两侧立着两个高高的青花瓷，客厅和餐厅之间隔着半月形红木屏风，一把棕色二胡斜挂在屏风木格里，通往房间的过道尽头摆着一台酒红色的钢琴，钢琴右上角是盆绽放得灿烂的蝴蝶兰，靠钢琴的墙面裱着表姐自己写的毛笔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表姐从小在老家武冈县城长大，舅妈在学校教书，舅舅在电影院放电影。对于生长在农村的我，表姐是高不可攀的，用现在的话讲，我对表姐“羡慕嫉妒不恨”。因为心理和区域限制，我和表姐像河的两岸，极少直面接触，偶尔见面，也只是笑笑、点点头。虽然如此，我对表姐却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这不仅是因为有舅舅舅妈接济，让我家常常能吃到邻居没有的白面，也因为表姐会时不时地给我捎来本子和笔。

1982年，表姐14岁，上初中二年级，舅舅意外离世，舅妈一夜白头。表姐自己找电影院领导，嚷着要“替爸爸上班”，领导不相信表姐会操作电影机，要表姐试映，承诺试映好就让她放电影。表姐撸起袖子就干，居然顺利地把一个片从头放到尾，就这样，表姐成了县城最年轻的电影放映员。

我至今不明白，作为学生，表姐是什么时候学会放电影的。小时候乡村的电影放映员可都是技术型男性。我疑惑不解的还有表姐的各科学习成绩，我放学后打猪草、放牛，晚上作业都做不完，成绩随农忙季节像过山车一样晃荡，可既上班又读书的表姐成绩总在班里名列前茅。

1986年，我读小学六年级，表姐来了信。信封上8分钱的邮票是我喜欢的长城，但偌大的A4信纸里，表姐只写了两行字，一行——“我去武昌上电影大学”，另一行——“你要考上武冈二中”。表姐的信很短，短得我至今都能背，表姐的信又很长，长得我今生都背不完。

表姐润物细无声，住在我心里，岁月拔不掉，光阴掰不开。人生路漫漫，同行的人很重要，参照物尤为重要。表姐就是我的参照物。

1987～1990年，我在武冈二中读初中。其间，和表姐通了两次信：一次是入读二中的第一学期；一次是初中三年级毕业，我准备上师范中专。第一次的信依旧是两行字，也就是文章开头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当时我不完全懂，权当表姐表扬我了。第二次，表姐抄来刘禹锡的《陋室铭》和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表姐洋洋洒洒的楷书字体看得我面红耳赤。虽然已是初中毕业生，但我还是没弄懂表姐千里迢迢给我抄文言文的含义。

对教科书般的表姐，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学习是，生活是，为人处世亦如是。然而，1992年，中专二年级期间我双眼手术，世界黑暗了一个月，心也跟着暗了。出院后，我弃学南下虎门打工，从此，把表姐关在窗外，把理想关在窗外，把许许多多的美好都关在窗外。陆陆续续听到表姐的信息，捕风捉影的有，板上钉钉的有，但无论从哪种途径得来的信息，有关表姐的，都是风景。

表姐大学毕业后回了武冈电影院工作，在人才济济的电影辉煌时期，无论是让观众悲天长泣的《妈妈再爱我一次》还是激情亢昂的《百色起义》，单位的电影片大部分是表姐放映的。刻苦又热忱的表姐做完自己的事，哪位同事没空就帮哪位。但是，民间录像忽如一夜春风来，抢了电影院不少风头，表姐便钻研新设备、发动资源联络全国各地院线新片，因此，表姐供职的电影院业绩常年排在县城同行之首。

我的人藏着，心亮堂着。我努力工作，工作之余又拿起笔杆，写自己爱好的文字。站得高才能望得远，站得高才会让高处的人看到，我想让表姐看到。

再见表姐，已是1994年，在深圳。

表姐來深圳是我没想到的，就像她当初走进电影院一样。虽然深圳和虎门相隔不远，但去表姐所住之处需边防证，我没边防证，表姐和我就约在两地之间的西乡见面。

“依然少女。”再见，表姐调侃道。我笑，笑得腼腆而含蓄。我脑海一直在转，如果表姐问我为什么要逃学，为什么不进安排好的县城机械厂，为什么要出来打工，那么，我就一股脑地告诉她。我做了万全准备，表姐却什么都不问，只说了句：“打工环境杂，你要做自己。”

表姐说，深圳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表姐夫的科研工作关乎深圳前程，她来，一算家庭后援，二也给自己锻炼学习的机会：“老家电影院慢慢走下坡路，人要懂改变，要往前看，要有长远计划。”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表姐二十六岁。

表姐夫在深圳有多年人脉，给表姐找份工作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表姐不同意表姐夫帮她，独自背着包在深圳各大楼发名片，早出晚归地推销自己。表姐和我一样也办暂住证，不同的是我在虎门住工厂宿舍，表姐在福田下梅路租房，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表姐都没见面，因为“联防队”“边防证”“车费”“电话费”和放假时间的交错，都是立在我们之间的墙。

第二次与表姐见已是十三年后。2007年，我来了广州创业，表姐也有了深圳户籍。退休的舅妈被表姐接到深圳。在上梅村八十多平方米的表姐家，舅妈拉着我的手说：“晚艳，你帮我说说你表姐，她非要把主卧给我睡，我怎么也说不过她。”舅妈抹着泪说舅舅走得早，表姐那么小就半工半读，来深圳后电影专业又完全派不上用场。她刚开始一边打工一边读夜校，学工商管理、学商贸英语，还给人家洗过盘子，怀孕哺乳期都坚持当家教，近几年才进了燃油公司。舅妈说，表姐在公司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既是内部生产管理者又是外部联络人，还负责单位大小活动策划。

下岗、结婚、生孩子、找工作、买房子……每一项都是大变动，表姐怎么还有精力和时间学习？五味杂陈中，表姐下班了，表姐没给我劝说她的机会，寒暄几句就开始泡茶。我便继续听舅妈讲表姐在深圳激情燃烧的奋斗史。表姐给舅妈奉上热茶，低眉一笑：“妈，您不要总吹我，表妹现在是老板，还是作家。”

“啊！”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我一直以为，表姐高高在上，没想到她在后面默默关注我。

分别时，表姐说：“现在不用边防证，随时来。”我回答：“嗯。”表姐笑：“你就没什么跟我说？”我笑：“嗯。”表姐停顿些许：“这次坐大巴，下次来可以坐动车。”

“下次？”我想不出表姐说的下次是何时。

“你那篇文章，《红棉》里的，颁奖时间是和谐号开通后第二周。”表姐拥抱我，轻声说，“好样的，加油！”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很多人困惑幸福是什么，我想，幸福，也就如此吧！

再后来，有了微信，通了高铁，我和表姐的接触日益多起来。

2017年，我和表姐共赴老家，完全是两个中年姐妹的少女心。“武冈机场开通了，咱们飞回去！”表姐微信上招呼，我便乐颠颠地跑到深圳。我在表姐家吃表姐自制的辣酱米粉时，表姐说：“到武冈后去吃南门口米粉，比比我手艺好还是南门口的好。”我笑表姐：“你真是臭美，南门口米粉可是武冈招牌粉，是全球各地武冈人的念想。”表姐回答：“哪是臭美？咱俩姐妹本来就是衣锦还乡！”

表姐难得高调，我压抑的谦虚也开了花，咯咯咯地从福田一直笑到机场。

是啊，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表姐女儿以深圳高考前五的成绩考上了中山大学，成为中山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交换生，本科后又直接保送为中山大学研究生。表姐自己也通过社会机构学习，拿到了研究生毕业证。因为有表姐这个贤内助，表姐夫的科研成果在深圳、国家，甚至国际都有了专利。与表姐再相聚时正逢我儿子读高三，表姐說：“父母对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身教，我们努力，孩子不会差。”

与很多人不同，微信于我和表姐，如同过去的电话，有需要才响。

表姐上条微信朋友圈是2019年8月12号，深圳600台无人飞机喊话香港，表姐举着五星红旗，和众多深圳市民齐喊：“我爱你，香港！我爱你，中国！”这次微信朋友圈放新房照是三年疫情后，全新起航的2023年元旦新年。表姐有浓烈的家国情怀，一直梦想在大客厅摆中式家具、有大书房写书法，如今愿望实现，我很为表姐高兴，忙拨通手机道喜。

“是啊，新房在莲花山公园边，附近有音乐厅和少年宫，集锻炼、情怀、学习于一体，我很喜欢！”

电话里，表姐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清脆。

编辑|饶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