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贞珉:新出隋代《刘义碑》研读
2023-05-30董文强周晓薇
董文强 周晓薇
内容摘要:2021年在甘肃省榆中县新出土的隋开皇十二年《刘义碑》,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与历史意义。一是裨補了存世珍稀的隋代碑版,适可借以考察陇右地区在隋代连接西域特殊时空下的“丝路”历史人文情境;二是通过对史料与史学的分析,辨正其家族渊源,研讨刘义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军事活动,揭示中央在西北地区与胡族争夺军事要地的纷繁战事;三是从碑刻形制与书法的艺术史层面考量,足资见证隋代京师文化与制度对边地的播迁与影响。
关键词:隋代;《刘义碑》;吐谷浑;陇西苑川;京师文化
中图分类号:K877.42;K2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1-0101-10
A Monument on the Silk Road
—A Study on the Newly Unearthed Liu Yi Stele Inscription from the Sui Dynasty
DONG Wenqiang ZHOU Xiao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Shaanxi)
Abstract:A stele monument with an inscription entitled Liu Yi Stele, which dates to 592, the 12th year of the Kaihuang era in the Sui dynasty, was unearthed in Yuzhong County, Gansu Province in 2021, and contains important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value. Very few stela from the Sui dynasty have survived to modern times, which makes this item an important supplement to Sui dynasty archaeology. It is also valuable for research on the historic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 Longyou area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during the Sui dynasty. Liu Yi was an important military and political figure at the time and research on his origins,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ctivities, and the further careers led by his sons during the Northern Zhou and Sui dynasties can provid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wars between the central Chinese government and the Hu(胡) tribes that were fought for areas of military importance. Finally, the shape and calligraphic features of the writing on the stele bear witness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culture that had developed at the Sui dynasty capital, which extended even to the border lands of the northwest.
Keywords: Liu Yi Stele inscription; Tuyuhun; Yuanchuan in Longxi; capital culture
隋开皇十二年(592)《周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彭阳公刘君之碑》(以下简称《刘义碑》)(见附图1){1},2021年3月23日出土于甘肃省榆中县夏官营镇红柳沟村郝家营社地区G312线清傅高速公路段施工场地。该碑首身断裂,额题“周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彭阳公刘君之碑”16字,4行,阳文篆书。碑文23行,满行44字,正书,有方界格。因为碑身已有多处残泐而损伤碑文,致使碑主刘君的名讳无从辨识。值得庆幸的是,在该碑出土数月后,碑主刘义与其夫人李氏的墓志亦被发现(见附图2、附图3),刘义墓志首行题为“ 周 故 金紫光禄大夫仪同三司彭阳伯墓志”,且从墓志内容来看,与碑文所载相差不大,惟可补正碑主刘君讳义字庆略,及其祖讳吐稽、父讳愁等信息{2}。又据刘义夫人李氏墓志可知,李氏的从弟即周隋两朝德重望隆、贵盛无比的太师申国公李穆,同时也可知刘义长子刘嵩在隋袭爵彭阳伯,李氏则在守寡二十余年后竟去世于李穆终官并州总管所在的“并州私第”,随后始与刘义合葬于刘氏故里陇西宛(苑)川{3}。
兹以碑文为中心,以志文为补充,谨对刘义与其家族及相关史事略进行研讨。
首先应该认识到这方新出土隋碑的重要性。众所周知,现当代以来新出土的隋碑稀如星凤,对这方出土于西北边疆具有特殊地域意义的《刘义碑》而言,如何认识其文物与史料的双重价值,或许可以结合一些数据来理解:笔者统计目前所能见知的近千种隋墓志(含砖墓志),以西北地区来说,除陕西以外,甘肃出土的有16种,约占总量的1.5%;宁夏出土的有7种,约占总量的0.7%;而青海、新疆则均未见有隋墓志出土(其中新疆的高昌砖墓志,当然是与隋代有一段并行历史的特殊地方历史文献)。再梳理隋代碑版(不包括散见于民间而难以统计的隋代造像题记碑、摩崖题刻及其他井栏等杂刻之类),统计文献记载与出土所见的单体隋碑的基本数量,大体有百余种,然而能存留于今天的仅有十余种(包括数种残碑)。而在这十余种隋碑中,属于甘肃地区的就仅有这块新出土的《刘义碑》。因此,从上述隋代石刻文献数据统计来看,出土于陇右边疆区域的《刘义碑》,无疑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与学术研究价值。亦即该碑足资考察和见证陇右地区在隋代与“丝路”这一特殊历史时空下,所能呈现的政治与经济、交通与军事,乃至文化与民族等诸方面的真实社会情状与重要历史地位。
为方便研讨,兹将碑文誊录如下:
□□□□光禄 大 夫 仪同三司彭阳公刘君之碑。赠使持 节 、仪同三司、渭州诸军事、渭州刺史、彭阳县开 国 □刘□□□□□庆略,□□□国彭城人也,因宦河右,遂为陇西宛川人。则天垂统,淳曜侔于就日;缀庆膺期,义□彰于聚□。□□□茂,□□□繁。等八桂之有辛,譬三珠之无足。言移名数,朅将十纪,振羽□于上旨,驰声芬于□□。惟祖惟□,□□□□弓,□□于时,□不充量。君感目雷精,卓然杰出,力兼杸盖,材迈蒙轮。玄运将徙,九□羹沸,结□风云,言求□□。□大夫□□,万物斯睹,爰从鹊起,遂成豹变。起家周大祖直荡都督,秦征上造,汉募中涓 。我能输力,功奂盟府。□时东帝□,泥崤函而虎踞;南□凭险,扼峣武而■跃。西城路绝,轮台之戍不归;北地鸟惊,平城之役恒苦。君一□绝电,常随 □幕,束胸裹足,襟甲柱刀。广阿不利,时进王豊之马;无篓阻饥,每上公孙之粥。加以巧传铁屋,妙穷棘□,万人非□,□步不留,冲关奋击,■帻更甚,沙菀埋轮,贯胛方厉,从攻别将,所在椎雄。环敌致师,由来□克,虽补天□績,事资□□,而 御侮之寄,实在腹心。以军功进宁远将军、给事中、羽林监,封富平县开国伯,邑五百户。寻加奉车都尉、平东将 军、太中大夫,迁临洮太守,进邑满一千二百户,督领如前。高车按■,果协书桥之志;怀卬步归,乍惊同邸之 容 。既□□□,复尽享鲜,惠政未忘,遗爱如在,就加帅都督。既而精华告竭,狱讼有归,分职命圭,允钟□旧,转大都督、抚军将 军 、通 直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定封彭阳县开国伯,邑一千八百户。豊貂表捍,行马逾□,能劳以取物无异□□ 使 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品爵如故,仍大都督。元舅地尊,度龙荒而始拜;巨平望重,□樊汅而方居。崇班□□,□朝顿集,车服以庸,佥论归美,宜其分兹眉寿,光膺宠数,禀命不融,梦洹奄及。以周天和二年二月十二日薨于 京师,春秋六十三。越以大隋开皇十二年五月丙午朔十五日庚申与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乡广润里。长子□□□仪同三司嵩,少子上开府、仪同三司高迁,并立事立功,砥心砺节,永言欲报,贵在扬名。及陟屺告哀,真穷动□,□□柴立,殆将不起。脉树负土,寝庐攀栢,痛结有心,悲感行路。故吏、长史、僚佐等以诸□计功,大夫称伐,镂钟镌□,□有□□焉。是 用刊兹庿器,置诸陇道,望岘山之永传,知甘棠之不拔。其辞曰:
黄云□□,□□□□。□还豊泽,赏集中阳。条滋叶茂,源濬流长。升龙画服,倚鹿图箱。世业不渝,笃生才令。高门必复,烋风□□。□□□□,□□先行。义实内充,德晖傍映。玄维失驭,苍牙将起。毛羽思晨,英雄莁仕。结交河塞,摧锋渭涘。□遇□□,□□□□。□□□□,□浪横流。西征束马,东济荧舟。城睪闘疾,官渡勋优。一随豹骑,长称虎侯。荣以劳升,爵由□□。□□□□,□□□□。□□□□,膏肓谁 救。未穷千月,奄从三寿。寒移暑运,日协龟从。■慌齐彩,铜鱼振容。疏杨……
依据碑文,试从刘义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军事活动、刘义任临洮太守所映现的北周与吐谷浑对洮西的争夺,以及《刘义碑》的刊刻与京师文化的播越三个方面展开讨论。
一 刘义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军事活动
(一)刘义家族与“彭城刘氏”
彭阳公刘义卒于北周天和二年(567)二月十二日,终年63岁,推其生年约为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505)。碑载刘义先祖为“彭城人也”,后“因宦河右,遂为陇西宛川人”,其墓志亦载“家自彭城,今为陇西临洮人也”。彭城刘氏,为中古著姓大族,然检《元和姓纂》未见彭城刘氏有陇西一支,且碑志亦皆未载刘义父、祖之相关事迹,因而刘义先祖是否确为“彭城人”,值得怀疑。再检诸史籍,西魏北周时来自于陇右一带的刘氏,较为显著者有北周进爵赵郡公且位至柱国的刘雄。刘雄为临洮子城人,少为宇文泰亲信,后以功赐姓宇文氏。宇文泰曾为表其功而使之任河州刺史,乡里荣之[1]。《北朝胡姓考》则认为刘雄之刘氏有胡姓之嫌[2]。《刘义墓志》称其来自陇西临洮之刘氏,或与刘雄家族有一定的关联。又据墓志可知其祖名“吐稽”,似也暗示着其家族本为胡姓。因此,似可断定,在中古盛行攀附祖源与郡望的历史背景下,刘义很可能为胡姓刘氏而伪冒彭城刘氏。
(二)刘义在北周的军政职任及其封邑
碑载刘义“起家周大祖直荡都督”,宇文泰曾在西魏大统九年(543)“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3],刘义一族则应是陇西苑川一带地方豪族,其或因此而成为宇文泰之直荡都督,参与了西魏北周与东魏北齐对抗的多次战争,并在战斗中“环敌致师”,“冲关奋击”,“以军功进宁远将军、给事中、羽林监,封富平县开国伯,邑五百户”。不久,又“加奉车都尉、平东将军、太中大夫,迁临洮太守,进邑满一千二百户,督领如前”。任职期间能够“惠政未忘,遗爱如在”,转任“大都督、抚军将军、通直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定封彭阳县开国伯,邑一千八百户”,又任“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品爵如故,仍大都督”。这些足以表明刘义一生皆以军功而获得诸多荣勋。刘义“以周天和二年二月十二日薨于京师”,追赠“使持节、仪同三司、渭州诸军事、渭州刺史、彭阳县开国公”,职任与封邑十分显赫,亦反映其家族在陇西一带具有显著的社会势力与政治影响。
(三)刘义妻李氏
碑载刘义妻为李氏,据前述《刘义妻李氏墓志》可知为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县)人,出自陇西望族李氏,北周至隋任太师、上柱国、申国公的李穆为其从父弟{1}。李氏比刘义小4岁,14岁时嫁给刘义,北周天和四年(569)封汶山郡君,隋开皇十一年(591)正月十六日卒于并州,享年83岁。开皇十二年(592)与刘义合葬于陇西苑川。李氏一族望出陇西,为秦将李信、汉将李陵后裔。《隋书·李穆传》曰:“自云陇西成纪人,汉骑都尉陵之后也。陵没匈奴,子孙代居北狄,其后随魏南迁,复归汧、陇。祖斌,以都督镇高平,因家焉。”[4]可知刘义妻李氏之祖应即李斌,而其家族亦自其祖始定著于陇西焉。
(四)刘义长子刘嵩
碑载刘义长子刘嵩为仪同三司。刘嵩,正史无传。而有关刘嵩的记载有如下几条:
1. 《北史·独孤皇后传》载独孤皇后性俭约,“欲赐柱国刘嵩妻织成衣领,宫内亦无”[5]。《资治通鉴》将此事系于陈宣帝太建十三年(581)[6],则刘嵩柱国的身份或从北周承袭而来。
2. 《隋书·李景传》载“仁寿中,检校代州总管。汉王谅作乱并州,景发兵拒之。谅遣刘嵩袭景,战于城东。”[7]
3. 《北史·李景传》载“仁寿中,检校代州总管。汉王谅作乱,景发兵拒之。谅频遣刘嵩、乔钟葵等攻之,景率士卒殊死战,屡挫贼锋。”[8]
此隋文帝时期的“柱国刘嵩”与汉王杨谅属将刘嵩的活动均在隋文帝开皇与仁寿年间,当为同一人。值得关注的是,此刘嵩是否为刘义之长子?以刘义活跃的时代及其卒岁享年分析,推断刘嵩为刘义长子的可能性较大。再据《隋书·杨谅传》记载,仁寿四年(604)其属下王■说服杨谅在并州起兵时云:“王所部将吏家属,尽在关西,若用此等,即宜长驱深入,直据京都,所谓疾雷不及掩耳。” [9]则可证实杨谅起兵时的军将刘嵩,也应当正是来自陇西的“关西人”。如此,也正佐证了此刘嵩当即刘义长子。可见,刘嵩在北周时期已为“柱国”,其或为杨坚属下之军将僚佐,与杨坚关系较为亲密,以致有独孤皇后欲为其妻赐衣领的殊宠。杨坚代周立隋后,刘嵩则成为了汉王杨谅的属将。
(五)刘义少子刘高迁
关于刘义少子,碑云“上开府、仪同三司高迁”。刘高迁,史传无载。检诸碑刻文献,隋仁寿年间《洛阴修寺碑》尾款有“寺主□□仪同三司刘高迁郡□和□□”云云,正与《刘义碑》所载少子刘高迁职任相合,可知刘高迁尝参与了洛阴修寺事宜。此碑主要记述隋文帝复崇佛法、广修寺宇,以及汉王杨谅任并州总管时与洛阴府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赵达、车骑将军仪同三司王整、汾阳县□胡憬等助力重修洛阴寺的始末[10]。又,时在仁寿年间,刘高迁兄刘嵩为杨谅属将,其弟刘高迁参与由杨谅助力重修寺院的工作,亦顺乎情理。
综上所述,彭阳公刘义在宇文泰创业初期追随宇文氏集团建功立业,在北周以军功获得荣显。作为陇西临洮一带的地方豪族,宇文氏集团将这些地方势力纳入府兵体系,依其势力大小、功绩建树等,命为都督、帅都督、大都督等职,不仅使这些社会势力有加入中央政府之感,抑且完全符合当时社会结构,在不打碎其社会建制之情况下获得飞黄腾达之机会[11],刘义的起家与军功亦反映了这样的历史情形。其子刘嵩、刘高迁至迟在北周时已仕宦于京师,长子刘嵩的“柱国”身份或与其父彭阳公刘义在北周的功勋有关。入隋后,刘嵩、刘高迁兄弟皆为汉王杨谅属下,并追随杨谅进入并州。在仁寿四年(604)杨谅起兵时,刘嵩为杨谅属下得力将领,率军多次与隋炀帝所遣之征讨军队作战。而随着汉王杨谅起兵失败后“除名为民,绝其属籍,竟以幽死”[7]1246,刘嵩、刘高迁之命运亦可想而知。
二 刘义所任“临洮太守”反映的北周
与吐谷浑对洮西的争夺
碑載彭阳公刘义追随宇文泰,以军功任宁远将军、给事中、羽林监等职,不久又“迁临洮太守,进邑满一千二百户,督领如前”。墓志亦云“以功加平东将军、太中大夫、临洮郡守”。其中“临洮太守”一职颇有值得探讨的余地。在十六国至北朝时期,临洮郡一带始终处在中原王朝与西北边疆政权反复争夺的区域[12]。因此,彭阳公刘义出任“临洮太守”,能够见证北周政权对刘义的信任,以及王朝对西北边疆洮西一带的经略情况。
北魏末年,洮水以西的临洮地带尽为吐谷浑所陷。西魏至北周初期,吐谷浑势力一度强大,凉州地区数度遭到吐谷浑威胁。北周武成元年(559),吐谷浑夸吕可汗率众再次寇略凉州,时任凉州刺史的是云宝在与吐谷浑的交战中阵亡。北周朝廷派遣大将贺兰祥与宇文贵等征讨吐谷浑,“夸吕遣其广定王、钟留王拒战。祥等破之,广定等遁走。又拔其洮阳、洪和二城,至洮州而还”[13]。《周书·明帝纪》亦载武成元年(559)三月,“吐谷浑寇边,庚戌,遣大司马、博陵公贺兰祥率众讨之”[14]。《隋书·礼仪志三》载:“明帝武成元年,吐谷浑寇边。帝常服乘马,遣大司马贺兰祥于太祖之庙,司宪奉钺,进授大将。大将拜受,以授从者。礼毕,出受甲兵。”[15]可见,对于此次征讨吐谷浑的军事行动,朝廷举行了极为隆重的出师之礼,充分表明北周朝廷对西北边疆洮西地区经营的高度重视。另外,此次征讨吐谷浑,北周派遣了众多得力将领,除贺兰祥与宇文贵外,位望夙重的燕国公于谨亦“遥统其军,授以方略”[16]。关于此次征讨吐谷浑的具体状况,保定二年(562)《贺兰祥墓志》亦有详细记载:
吐谷浑乘凉州不备,入寇,害凉州刺史洞城公是云宝,遂为边患。武成元年,公受命率大将军俟吕陵□、大将军宇文盛、大将军越勤宽、大将军宇文广、大将军库狄昌、大将军独孤浑贞等讨焉。路出左南,取其洪和、洮阳二大镇,户将十万,是浑之沃壤,谷畜所资,留兵据守而还。浑人并□□逃,不敢弯弓报复,因举国告降,请除前恶,乞寻旧好,使驿相属,朝廷然后许焉。西境大宁,寔公之力。军还,论功封凉国公,邑万户。[17]
此次贺兰祥征讨吐谷浑意义重大,北周攻取了洮水以西土地,借机将防线由岷州向西南外推[18]。众多将士在此次征讨吐谷浑胜利后,皆获封赏。贺兰祥在此次征战中功封凉国公,属下宇文盛“别封一子甘棠县公。转延州总管,进位柱国”[1]493,宇文贵“军还,进封许国公,邑万户”[19],杨宽“别封宜阳县公,邑一千户”[20],韩果“以功别封一子县公”[21],其余如大将军俟吕陵果、越勤宽、宇文广、库狄昌、独孤浑贞等必获封赏。根据碑文所载“临洮太守”一职,可以推断彭阳公刘义当亦参与了此次平定吐谷浑的军事行动,同宇文贵、越勤宽等一样是随贺兰祥征讨吐谷浑的重要军事将领之一;抑或正是在平定吐谷浑之后,刘义作为当地比较有威望的军事将领,遂被北周朝廷任命为“临洮太守”。
对刘义在临洮郡一带镇守的情形,其墓志云“地维关塞,俗半华戎。边马时惊,胡尘屡动。君御以衔勒,布以恩威。披发祭其北门,引弓不敢南向”。此时临洮郡在北周控制之下,《隋书·地理志上》“临洮郡”条云:“后周武帝逐吐谷浑,以置洮阳郡,寻立洮州。开皇初郡废。”[22]而《周书·武帝纪上》载“洮州”的设置在北周武帝保定元年(561)二月[23],《元和郡县图志》“洮州”条亦有相同记载{1}。由此可知,从临洮郡至“洮州”的设置,距贺兰祥的征讨有近两年时间。据此推断,彭阳公刘义为临洮太守的时间正当在保定二年(562)征讨吐谷浑之后。
三 《刘义碑》的刊刻与京师文化的播越
(一)立碑时间的寓意
碑云“越以大隋开皇十二年五月丙午朔十五日庚申,与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乡广润里”,此时距刘义卒世已有25年。刘义在北周天和二年(567)二月十二日卒于京师,卒后或权厝于京师长安。此碑刊立时,刘义长子刘嵩为“□□□仪同三司”,少子刘高迁为“上开府、仪同三司”,则该碑的刊刻当在刘嵩兄弟的主持下完成。而据前所述,长子刘嵩在北周时已为“柱国”,隋开皇元年(581)成为汉王杨谅属下。汉王杨谅开皇十二年(592)三月任“雍州牧,加上柱国、右卫大将军。岁余,转左卫大将军”[9]1244,为雍州地区的最高长官。从刘嵩兄弟与汉王杨谅的亲密关系来看,其或依凭杨谅的权力关系,方能在开皇十二年(592)五月,将刘义归葬于故里陇西苑川乡并树碑纪念。
(二)葬地的地理位置及纪念意义
碑云刘义为“陇西宛川人”,卒后“与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乡广润里”,“菀川”亦作“宛川”“苑川”,因苑川水而得名。《水经·河水注》对苑川水及苑川记载较为清楚,其云:“苑川水出勇士县之子城南山,东北流,历此成川,世谓之子城川。又北迳牧师苑,故汉牧苑之地也。羌豪迷吾等万余人,到襄武、首阳、平襄、勇士,抄此苑马,焚烧亭驿,即此处也。又曰:苑川水地,为龙马之沃土,故马援请与田户中分以自给也。有东、西二苑城,相去七十里。西城,即乞佛所都也。又北入于河也。”[24]苑川水即今甘肃省榆中县境的黄河支流苑川河。苑川属今甘肃榆中县,东晋安帝义熙五年(409)西秦乞伏乾归曾于此建都{2}。该地自秦汉以来即属西北边鄙之地,周隋时期亦为多民族交错融合的西北边疆区域。另外葬于此地的北周显著人物,还有出自“陇右贵臣,河西鼎族”之称的河州刺史、上柱国、宿国公辛威[25],未见存世的庾信撰《周上柱国宿国公河州都督普屯威神道碑》曰:“以今开皇元年七月某日,反葬于河州金城郡之苑川乡。”[25]888-889据此推断,苑川乡一带或多为其时陇右豪族勋臣的归葬地之一。
《刘义碑》出土地点即今之兰州市榆中县夏官营镇红柳沟村郝家营社一带。在此处为刘义树碑,一是碑主刘义本为陇西苑川人,对其而言具有归葬“桑梓”之特殊意义;二是苑川一带虽属周隋西北边地,亦为丝绸之路陇右南道的重要据点。陇右一带守边卫疆之官吏军民与往来于丝绸之路的客商行旅络绎不绝,如早在后秦弘始元年(399)高僧法显从长安出发西行天竺求法之时,就曾路经苑川一带且作驻留{3}。故在此为“临洮太守”刘义安坟立碑,并建置有高等级墓园(与此碑同时发现有两组石羊与石狮等石像生),从而构成了陇右地区具有独特纪念意义的隋代太守一级官员的墓地景观。
(三)《刘义碑》的形制及书法艺术
《劉义碑》恢宏硕大的形制与尺寸非同一般,该碑上有碑首,下有方趺,碑头浮雕六龙螭首,方趺上窄下宽,四面略呈杀面。碑首残高80厘米,残宽82厘米,厚32厘米;碑身残高150厘米,残宽66—86厘米,厚26厘米。如此则全碑身首高度可达230厘米,若以隋代开皇官尺衡量,也将近八尺{1}。那么,该碑是否逾越了礼制?据《隋书·礼仪志三》在开皇初年丧制中的碑制为:“三品已上立碑,螭首龟趺。趺上高不得过九尺。七品已上立碣,高四尺。圭首方趺。”[15]157刘义曾任北周临洮太守并追赠隋渭州刺史,皆为三品官阶,又尝任北周相当于从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似未僭越三品以上“趺上高不得过九尺”的规制。然《刘义碑》为方趺,又似当较龟趺低一档次。再相较留存至今的隋碑,显然还是规格超高的配制。如西安碑林博物馆藏隋开皇二十年(600)《孟显达碑》,仅碑身就高176厘米,亦堪为巨制,其实这与孟显达在魏后二年(555)所赠泾州刺史的官品也是相符的。更何况刘嵩等制作此碑时,或许还有得到了时任雍州牧的汉王杨谅的支持与帮助的因素。
从《刘义碑》书法风格特征来看,用笔方整峻严、典雅灵动,清人叶昌炽所谓“上承六代,下启三唐”之隋代刻石书法特征[26],尽显其中。其书法与西安碑林博物馆所藏隋开皇五年(585)《赵芬碑》、开皇二十年(600)《孟显达碑》之书体特征颇为接近。叶昌炽认为“隋碑有两派,其一方严精劲”[27],《刘义碑》即属方严精劲一派,此与开皇时期在京师长安流行的楷书式样风格一致,完全可视为隋代长安新体楷法之典范。因而从其书法特征而论,此碑书丹应由长安的优秀书家执笔而为。另从该碑的青石材质来看,亦为陇西一带所未有,当属于关中东部渭北一带的石材。加之碑制风格亦与京师长安无异,故可推断该碑的制作、书写、刊刻地均完成于隋代京师长安地区。此碑在长安一经刊刻完成,便随着刘义的灵柩运往故乡“陇西苑川”,其所承载的京师文化亦缘此而直接传输和影响到陇右一带,并必然会经由丝绸之路而迁播到西北边疆甚至更加遥远的地区。
四 结 语
新出隋开皇十二年(592)《刘义碑》揭示了北周至隋仁寿年间刘义父子的政治军事活动踪迹,刘义在北朝后期已跻入关陇集团,且与陇西李氏世族联姻,不但在陇西苑川一带拥有显赫的武装势力,而且通过军功向京师迁移,其子嗣进入隋代亦参与了王权政治集团之间的斗争。该碑对研究周隋政权与陇右边疆地方家族势力之关系,以及北周王朝对临洮郡的经略,皆具有重要意义。经过考证可知,《刘义碑》或在隋开皇十二年(592)刊刻于长安,随之树立于丝绸之路东段的陇右边疆。考察其形制与书法等文化特征,《刘义碑》均与隋开皇时期京师长安的碑制及流行的楷书风格一致。因此该碑亦足资见证京师文化与制度在西北边地的播迁与影响,故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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