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宝母题的解构、变异与主体的身份问题
2023-05-30罗文婷
林那北的长篇新作《每天挖地不止》,是作家以文学探寻小人物悲欢的又一有益尝试。小说以一个不存在的铁罐、一笔虚幻的财富作为触发点,制造出一场真实又荒诞的寻宝闹剧,并牵连出东南沿海一个传统家族百年间的兴亡沉浮。林那北一如既往地展现了她在小说创作中的多变性,《每天挖地不止》看似是一个关于人性欲望的寻宝小说,但越往后读,读者愈发挖掘到这只虚拟的“铁罐”里面装着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精神创伤与历史记忆。及至小说结尾,这只“铁罐”的悬念也没有揭开,一切留待读者自行想象。
在结构的处理上,林那北设置了双向并行的叙事线索和延宕的叙事策略。小说家以主人公赵定力编织的铁罐谎言为文本叙事的显性线索,又以主人公讲故事的方式开启另一条以回溯家族历史为主的隐性线索,在时空交错、因果相连的动态结构中,展开对历史变迁、社会发展、个体命运的关注以及对传统与现代矛盾关系的理性观照。于是,小说就这样将寻宝、悬念、家族叙事、历史、传统与现代等诸多元素融会在一起,使读者于寻宝的跌宕起伏中思考人性欲望、主体自我与当代价值选择的诸多可能。
一、解构
小说开端,主人公赵定力因为身体问题陷入了恐慌,他上福州城找表弟谢玉非检查身体,却又在做肠镜的前夜匆忙出逃。回到家后,他对妻子于淑钦隐瞒了病情,此时的于淑钦正为了去北京女儿家收拾行李。赵定力试图扔出一个诱饵式的谎言留住妻子,却不曾想,临时编造出来的“铁罐”竟砸开了人们的理性缺口,欲望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于淑钦关停了鱼丸店,她的两个孩子陈细坤、陈细萌从北京赶回来,邻居王瑞生殷勤奉承,就连失踪几十年的前妻李翠月也重新现身。乌瓦大院埋藏宝物的秘密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人都想分一杯羹。
寻找神秘未知的宝藏,这个情节模式在文学叙事中并不陌生。在古老的神话、宗教文学、民间传说中,都有找寻宝物的经典例子:古希腊神话的伊阿宋盗取金羊毛,亚瑟王传说中骑士们寻找“圣杯”,《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丁偶遇神灯等等。古往今来,这些宝藏已经被人们赋予神秘的功能,谁拥有宝藏就能获得至高的权力、无尽的财富。对宝藏的好奇心、膜拜、占有欲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普遍心理,“寻宝”的巨大诱惑如同一首催眠曲,驱使寻宝者不顧现实而进入白日梦般的幻觉之中。正因宝藏象征着财富、权力、欲望,“寻宝”遂成为文学作品的一个核心母题,受到后世作家的青睐。作为叙述结构的“寻宝定律”,一般包含三个命题:1.找到宝藏前需要拥有一把关键的“钥匙”,可能是藏宝地图、羊皮卷、秘诀或一个重要人物。2.寻宝过程中会经历种种波折,对宝物有贪念的人往往会沦为它的奴隶。3.主人公无意中触发获取宝物的契机,因为只有对宝物不在意的人才能得到它。 其后,遵循寻宝母题的叙述结构和情节模式,延续、衍生、变异出许多文学作品。在中国,寻宝模式在武侠题材类小说得到较大发展。江湖人士寻求的武林秘籍(《笑傲江湖》的“葵花宝典”)、神秘宝藏(《雪山飞狐》的闯王宝藏)或者宝剑与宝刀(《倚天屠龙记》的“倚天剑”“屠龙刀”),总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在国外,则有《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寻找财宝)、《哈利·波特》(寻找死亡圣器)、《指环王》(寻找魔戒)等奇幻小说。以上寻宝小说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寻找过程这一环节,情节线索的复杂多变、叙事链条的多重组合,可以产生许多迷雾重重又在预料之中的类型故事。
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既让读者联想到寻宝小说,但又挑战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为我们很快发现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寻宝小说,小说家对寻宝母题的结构模式进行了解构。从故事发展来看,赵定力家的乌瓦大院里埋藏了“铁罐”,里面装有大量宝物的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卷入“每天挖地不止”的风波之中。于淑钦和陈细坤在后院花园掘地无果,又把通往茶园的青石路刨开,接着雇人在茶园移树,多方搜寻可能的埋藏地点,并把乌瓦大院拆得七零八乱。矛盾发展到李翠月的突然现身以后达到顶峰。赵定力此刻告诉众人铁罐并不存在,但赌上一切的陈细坤已经近乎癫狂,他偷偷拆下乌瓦大院最珍贵的莲花门,逼问赵定力说出铁罐的埋藏地。于是乎,一开始对所谓的地下铁罐的寻找活动,扩大到对整个乌瓦大院可能遗存财富的挖掘。故事结尾,赵定力把珍贵的漆器都捐给了博物馆,关于铁罐的秘密至此尘埃落定。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符合常规的寻宝故事。《每天挖地不止》的开头已告诉我们:铁罐是假的,没有铁罐。这无疑造成了巨大的反讽效果:一个莫须有的铁罐,却能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挖地找宝藏的荒唐闹剧,人性的自私、贪婪、谎言等暴露无遗,无不充满戏谑与荒诞意味。在一般的寻宝小说中,宝藏有真有假,需要历经重重考验,宝藏最后会选择内心没有贪欲的人做它的主人;《每天挖地不止》的铁罐则虚无缥缈,只作为一个强大的异己性力量,破坏了主体的固有轨迹和安稳性。这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铁罐,不正拆解了寻宝母题中众人寻找宝藏的意义?
林那北对寻宝小说的解构之二在于,寻宝主体(主人公)的设定。常见的寻宝主人公多为英勇的骑士、无畏的少年(如《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西班牙少年圣地亚哥,《一千零一夜》的年轻小伙阿拉丁),他们善良正直、富有进取精神,没有觊觎宝物的意图,对他们更有价值意义的是在寻宝过程中获取友情、爱情与成长体验。而《每天挖地不止》中,主人公赵定力已是一个七十八岁的风霜老人,他患病已久,不喜与人交流,更多时候沉默寡言。宝藏是他编造的谎言,他不关心钱财,也无需获得人生的成长启示。主人公的设定预示了在这个故事中,寻宝不是主要目的,铁罐真正关联的是它承载的历史与情感记忆——关于赵定力的祖父赵立成、祖母谢氏、大伯赵聪圣、父亲赵聪明、母亲何燕贞和赵定力等几代人的家族故事。在乌瓦大院生活过的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在历史长河的翻涌中、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受到冲击与震荡,留下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而铁罐引发的闹剧,也迫使赵定力拷问自己过去的人生,寻找个体的灵魂归属。祖辈的恩怨纠葛始终缠绕着赵定力,他的精神世界伤痕累累,直到小狗细米的死促成了他的爆发。“爬上车那一瞬,他并不是为了来这里,要去哪里他其实并不知道,只是需要走,离开乌瓦大院,离开青江村。” 但当他决定离开,却发现已无处可去。“他忽然觉得这不就是他人生的写照吗?他站在物品如此丰盛的地方,可周围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他;他竭力离去,却已寸步难行。” 读者最终发现,这个不存在的铁罐象征着命运的不可捉摸性,人类总是在极致的孤独中寻求生命的本质意义。
追寻与失落之间的矛盾,构成了林那北小说悲剧感、荒谬感的来源。在其笔下,故事的主人公们追寻的“宝物”以各种样态出现,《胭脂红红》里的秋烟对红胭脂满怀憧憬,她以为涂上胭脂就能变美,就能获得丈夫的认同;《蔷薇前面》中的婶婶施淑英过分痴迷昂贵的香水与口红,外在的物质诱惑使她往日的质朴荡然无存;《剑问》中那把价值连城的青铜古剑,引得众人费尽心机,不惜付出沉重代价,但每一次搜寻出来的假剑、锈铁棍、剑书等赝品皆是宝剑的幻象。胭脂、奢侈品、宝剑,这些物品皆是人的欲望的具象,给人以深刻印象。正如韦勒克提到的“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 ,在林那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这类意象经过不断重复,就转变为她作品中的核心“象征”,象征了人们不断滋生的欲望。然而,不断寻找的背后,是永远的缺失。通过意象的逃逸和消解,林那北阐释了事与愿违的无力感与寻找背后的虚无感。
二、变异
通过对寻宝母题的解构,林那北打破了以往宝藏的神秘幻象,拆解了众人争夺铁罐只为获取财富的物质意义。铁罐永远不会被找到,即使被找到了,也是一个空洞的存在——那是人类难以填满的欲壑。人性的复杂多变与命运的难以捉摸,是文学叙事反复言说的重要命题,然而,林那北的写作意图远不止此。《每天挖地不止》的铁罐既指代一个不存在的宝藏,又充当了连接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的纽带,那些尘封在乌瓦大院里的记忆随着铁罐的寻找过程渐渐浮出地表。寻找宝藏的故事只是表壳,真正的内核即小说的另一条叙事线——赵定力讲述的家族历史。作家巧妙地设置了“闪回”的叙事方式和“延宕”的叙事策略,两条并行线的交织打乱了文本内部的时间顺序,从而实现不同时空、各式人物的对话与交流,文本最终呈现出一种怪诞又和谐的变异:外壳是寻宝小说,内里是家族叙事,两条线索合力构建了主人公赵定力的行为活动。
叙事学理论中,采用何种叙事方式将直接关系到故事的性质,小说意蕴的无限丰富也正寓于叙事方式的奇妙组合之中。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林那北将小说时序分为自然时序与逆时序。按照自然时序发展的故事是赵定力因生病而编造铁罐以及众人寻找铁罐的过程。小说的开端时间定在2019年6月底,赵定力前往福州城看病。回到青江村后,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以前他从来没跟于淑钦说过家里的故事,现在还是说一说吧。大部分他没有亲历过,听来的,揣测的,想象的,添油加醋的,总之都糅到一起,一股脑往外倒,无所谓真假,听的人反正只有于淑钦。他想,这一次他得说相当长的时间,能多长就多长。” 随着赵定力的讲述,小说开启了另一个时空的逆时序叙述,作家用数次“闪回”的叙事方式回溯赵定力往上几辈家族成员的故事。从篇章结构来看,第一节“铁罐”、第四节“挖地吧”、第五节“陈细坤回来了”、第八节“蓝花楹与髤”、第九节“李翠月啊李翠月”、第十节“细米死了”、第十一节“打开西髤房”、第十二节“大漆门”等章节是自然时序发生的当下事件,其间也穿插了赵定力幼时和年轻时期的经历;第二节“第一个故事:谢氏”、第三节“第二个故事:赵聪圣”、第六节“第三个故事:谢氏与何燕贞”、第七节“第四个故事:赵聪明”这几个章节以赵定力“讲故事”的方式,展现不同故事中人物的命运起伏。值得注意,前后时空交错的同时,叙述者也随之变化。在自然时序中发生的事件主要以赵定力的感官为中心,读者只能跟随着赵定力的行动了解故事的进程,感受赵定力激烈的内心冲突与漫无边际的思绪。这是常见的内聚焦视角,也即叙事学中“根据一个人物的观察点用‘第三人称引导的叙述情境” 。当时序转换到过去时空时,尽管林那北宣称这是赵定力“讲的故事”,然而实际叙述中,作家采用的是“无所不知的”叙述情境(第三人称全知),即站在上帝的高度俯瞰纷繁复杂的乌瓦大院里各类人物的群体活动,毫不费力地进入各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视角、时序的任意转换中,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隔阂、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构成一种多层次的、多方面的、多重性的动态叙事网络。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时间转换对于叙述的重要作用:“通过时间变化,叙述才不至于把生活呈现得好像只是一个接连一个的厄运,并让我们得以识别相隔遥远的事件之间的因果和讽刺关系。” 正是在时空的来回跳跃中,读者得以感受人物与时代、与历史的关联性。
在自然时序中穿插“闪回”的逆时序叙事,与作者采用“延宕”的叙事策略有关。“延宕”,就是在交代或推进事件进程时,穿插一些看似与主线不相干的或古怪场面,有意推迟或中断叙述环节的线性递进,延缓情节发展。《每天挖地不止》中,众人寻找铁罐这一过程被赵定力讲述的家族故事无限延宕。当赵定力对于淑钦第一次说出乌瓦大院埋了一个装着宝物的铁罐时,他突然讲起了祖母谢氏与大伯赵聪圣的故事。在其后的挖地过程中,唯母是從的赵聪明、内心隐忍的何燕贞、奉命成婚的姜氏依次出现。这些看似与铁罐的秘密不相干的人物,在文中占据了大半篇幅。延宕,一方面延长了叙事,使得寻找无限延伸,进而消解了众人寻找铁罐的意义,这意味着整个寻宝行动只是一种徒劳。另一方面,延宕造成了深刻的断裂感,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断裂、人物与时代之间的断裂,都因为延宕被无限放大。
跳跃的时间,来回变换的视角,断断续续的故事,独立出场的人物,都暗示着家族成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和极为强烈的断裂感。“家”在传统语境中,是关于温馨、和谐与爱意的美好想象。然而,在乌瓦大院的这方天地中,“家”是苍白而压抑的,家人间充斥着冷漠、仇恨与叛离。林那北的精妙之处在于,“家”的断裂感不是直接呈现的,而是被她转换成对两性关系的另类书写。身处新旧交替时代的女性,不再是温顺软弱的男性附庸,她们有着强大的内心世界,对“夫为妻纲”的传统祖训不甘顺从,进而迸发出决绝的反抗力量。相反,与女性的反抗相伴随的,是男性力量的削弱。赵家的男性成员或是隐身的在场、或是直接的缺席。赵礼成下南洋后久不归家,最后葬身大海;赵聪圣因为身体的缺陷丧失了作为丈夫的尊严;赵聪明与赵定力因怯弱寡言的性格,呈现出对母亲的绝对依附。夫权的动摇导致父亲在子女面前丧失了威严,无法对子女发号施令。如此一来,传统的父权家族就被瓦解了。然而,在父权衰落的同时,家族中母亲的温情力量也被减弱。赵家真正的掌控者谢氏,因为丈夫赵礼成的背叛,变得异常强大又极度专制,在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显露出冷酷性:对长子赵聪圣几乎不管不问,又将次子赵聪明视作“提线的木偶”,她的冷漠与严厉使得赵聪圣出逃、赵聪明活在压抑之中。夫妻间的隔阂、父性与母性的错位以及亲情的淡漠,最终导致家族之间的成员变成有着相同血脉的陌生人。赵聪圣与赵聪明互为亲兄弟,二人却异常生疏,不愿多加接触;本是与赵定力共同长大的两个姐姐,在赵定力的回忆中直接缺席,只得寥寥数语。
在寻宝的显性线索中闪回赵性家族成员的故事,最终回到了林那北赋予生活以具象的文学内核。普通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悲欢离合在林那北小说中占据了相当的分量,“许多被宏大叙事忽略的日常经验通过家庭这样一种特殊的空间形态得以表达。血缘、伦理构成了家庭空间的支架,历史文化的积淀则赋予家庭内部以稳定的价值观基础” 。林那北的文学书写有意隐去了宏大叙事的历史建构,而把目光转投于家庭内部空间难以消弭的矛盾冲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这些为大多数人所认同的价值标准,在这里全部失效。与此同时,乌瓦大院最重要的传统漆器手艺已经没有了传承者,家族历史文化的积淀也在时代變迁中渐渐消散。“风起于青萍之末”,乌瓦大院家庭内部空间出现的裂缝,暗藏着时代与历史的风云震动。
三、探寻
依照寻宝母题的主题意义,主人公在寻找宝藏的路途上,最难的关卡不是宝藏财富的诱惑,而是人对自我身份的探寻和对自我价值实现的终极追问。尽管《每天挖地不止》解构了寻宝母题的主人公身份设定,并将象征着贪念与欲望的铁罐引向了一段尘封的家族记忆,然而,无论是寻找无果的失落,还是家族集体创伤的苦痛,给主人公赵定力带来的始终是身份认同的不确定性。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c Erikson)指出,“个体社会化的主要任务就是建立一种稳定的身份感,这种身份感将在这个人面临不同的情景转换时仍相对长期地维持。无法取得一种确定的身份就会造成身份弥散,它将使个体因恐惧被他人取代而不能做出承诺或进入(与他人的)亲密的关系” 。通过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个体可以明确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归属感和自我存在的意义。反之,一旦个体无法认同某种身份,或无法改变已有身份,就会陷入认同危机之中。
从个体与家族的关系来说,赵定力无法确认自我在家庭中的位置。他过早缺失了家人的关爱,年幼时祖母将他过继给大伯的决定,更造成他在身份上的双重失落——似乎他已经过继给了赵聪圣,却因为战乱留在了父亲赵聪明身边,其实两边都没有归属感。另外,家族遗传的肠病,是家族每一位成员的精神创伤叠加在下一代的隐喻。从个人与时代的关系来说,赵定力无法确认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出生于战乱年代、成长于“文革”时代、年衰于新时代来临之际,赵定力的身上表现出诸多传统不适应于现代的时代症候,无法与当下快节奏的社会同频。但是,作家并不想故事永远延宕在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焦虑之中。及至小说结尾,《每天挖地不止》真正要找寻的东西已不关乎神秘的金银珠宝,而是个体如何冲破精神困境,以及在建立对自我身份的归属感之后,仍然葆有对爱、温情与人性的期待。这无疑为如何填补虚无的“铁罐”提供了救赎的出路。
(一)个体与家族的关系
在论述赵定力与家族的关系时,首先要弄清楚疾病的隐喻,特别是家族遗传疾病的暗示。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重要著作《疾病的隐喻》以其敏锐的视角,洞悉了疾病在强权文化的压制下被赋予的种种隐喻:“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义。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首先,内心最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腐败、腐化、污染、反常、虚弱)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疾病本身变成了隐喻。其次,藉疾病之名(这就是说,把疾病当作隐喻使用),这种恐惧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 癌症曾在二十世纪被隐喻为“恶魔般的敌人”,并被人们贬斥为只会污染患者心灵的“粗野的、卑贱的器官的病”。从词源学来说,癌症的拉丁语原意为“增长的团块”,是一种破坏有机体的、异己的变异入侵。癌症的起因被认为是患者人格没有对外表达自己,情绪由此转向内部,惊扰了最幽深处的细胞。因此,容易患上癌症的一般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压抑的人。癌症的隐喻恰恰在于,这种疾病囊括了20世纪人的种种负面行为:畸形增长以及能量压抑,它指涉的是一种负载了太多神秘感、充满了太多在劫难逃的幻象的疾病。
“肠子”,是《每天挖地不止》屡次出现的重要意象。因为赵定力的肠子出现问题,也就生发了此后的一连串事件。确切地说,赵定力的病是挖地的起因。赵定力去医院做了初步检查,又在做肠镜时临阵逃脱,他不敢接受最后的诊断,宁愿继续忍受病痛的折磨。病是真的,却偏要隐瞒;铁罐和宝藏是假的,却偏让越来越多的人信以为真。那么,为什么要隐瞒病情?是赵定力不知道有病就治的道理吗?显然不是。年幼的赵定力亲眼看到祖母与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这个场景造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之后他孤独的长大,接连遭遇了第一任妻子李翠月的背叛与第二任妻子的死亡等不幸,过去的种种痛苦塑造了赵定力的悲观论,他下意识地认为妻子于淑钦会因为自己的病逃走,也很难相信他人会以真心相待。
更具隐喻色彩的是,“肠子不好”是乌瓦大院三代人的家族遗传病。祖母谢氏与父亲赵聪明临死前都遭受着肠癌的长期折磨。肠病笼罩着赵家三代人,给这座大院添上悲凉、颓败的气氛。与之形成同构的,是三代人的另一个特点——寡言,从不向外人透露自己的心事。在久久沉默中,一切苦痛、愁郁、不安、压抑都郁结于胸,最后以病变的肠癌表现出来。“肠子”的隐喻揭示了赵定力身上孤独感、无力感的根源,同样,家族遗传的病症暗示了这个家族一直处于病态的状态中,一代又一代的恩怨纠葛如同畸形的“肠子”,扭曲了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精神世界。
随着众人挖宝的进程,赵定力的病情也在加剧。失眠与拉肚子的病痛日夜折磨着他,高大的身体愈加消瘦,直到细米死了,被挖地的工人失手打死了,这给赵定力重重一击。他想,“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跟土过不去,这里挖那里刨,没想到现在要挖要找的,居然是细米 ”,失去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小狗,他后悔编造了这个谎言。就在这时,表弟谢玉非再一次要求他去医院,在最开始本该做的肠镜检查才真正地落实。至此,赵定力的心境已经由恐慌转变为平静:“昨天谢玉非让他把肠镜做了,他心里已经横下了。是祸反正躲不过,查就查吧。” 经历一番波折,年老的赵定力终于不再惧怕肠病,他克服了对疾病的恐惧。妻子于淑钦得知赵定力的病情,不仅没有离开他,反而对他照顾有加。在妻子的陪伴下,他的病情得到了治疗,内心的伤口也被渐渐疗愈。故事结尾,赵定力与于淑钦离开乌瓦大院,将在新的地方开启平静的生活,他从心底真正接纳了于淑钦的家人身份,不再挣扎于前代人留下的精神创伤。直到这一刻,他一生渴望的来自家人的温情得以满足。
(二)个体与社会的关系
林那北在《每天挖地不止》中以一个家族跨越时代的兴衰演变,展现了不同时代背景下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冲突,也引出传统文化与传统价值在当下时代所面临的尴尬处境与解体危机。自19世纪中国传统社会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型,现代性文明逐渐蔓延到每一个普通民众的生活缝隙中,传统社会的文明观念与伦理价值跟不上时代的飞速发展,遂遭到了巨大挑战。《每天挖地不止》面对的不仅是赵定力个人身份认同的危机,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社会认同危机。
赵定力的祖母谢春妹是乌瓦大院的建造者,也是赵家最先感受到“现代意识”的人。处于清末社会转型时期的谢氏,如同她那未完全裹住的小脚,是异质文化最初进入本土社会的“半产品”。她出身于传统封建家庭,骨子里首先带着传统的文化基因,但她不甘心受制于父亲,执意跑进舅舅姜经响的漆艺行学习漆艺。坚韧决绝的漆性使谢氏觉醒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以及打破传统秩序的“现代意识”。然而,传统与现代思想的交织参半让谢氏最终成为一个充满矛盾性的女子,她既不是完全的“传统”,也绝非完全的“现代”。一方面,她敢于反抗父权,又能在遭受了丈夫的背叛后挑战夫权,这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坚决,更是自我意识的展现。但在掌握了家族绝对领导者的话语权后,她又将封建社会的大家长制度施加在乌瓦大院的家族成员身上,并造成了家族精神创伤的根源。从根本上说,谢春妹由一个优秀的漆艺人转变成一个冷漠的家族掌权者,这种身份的转变在更深层面上隐喻了时代的变迁,表面上看是谢氏个人身份的转换,实际表明了传统社会与现代意识最初发生碰撞时难以调和的悖论。
此后的赵聪圣、赵聪明,无疑也没有改变这种悖论现状的力量。直到在赵定力的身上,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才得以实现。日军入侵、“文革”爆发、改革开放等历史事件,赵定力都曾经历过。但是,他的身上还留有传统乡土社会自给自足、安土重迁的特性,哪怕是现代化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也仍将自己置于过去的静止时间中。正如前文所说,赵定力固执地守旧是对生活的逃避与悬置,外来者的到来与接连的意外促使他不得不面对当下这个时代。陈细坤一行人,是现代物质文明的象征。他们的到来,预示着外来的现代性正在以强力打破传统文明的静止。
从纵向时间来看,当下时代与过去的时代之间存在着历史性的间隔,众人抢夺漆器的争斗可算作传统遗产与现代文明的直接碰撞。在传统社会,手工技艺的传承代表了文化脉络的延续,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漆艺在这个家族的变迁中最终消亡,只留下乌瓦大院这最后的作品。发展到现代社会,以陈细坤、陈细萌为代表的现代人只注重漆器的经济价值,不仅惦记着“铁罐”的宝物,还怂恿赵定力将家族流传下来的漆器卖给外国商人。这表明,传统工艺与人的情感联系逐渐减弱乃至消失,人与器物的联系只剩下金钱关系。赵定力则不同。旁人追求大漆能卖出多高的价格,赵定力始终在乎的是漆器背后的家族文化传承与大漆“专注、坚韧、极具尊严”的漆性。小说中最具分量的两个漆器——莲花大门和茶台,都经历了失落与寻回的过程。茶台在“文革”时期因混乱而尘封,莲花门因陈细坤等人的贪欲而被盗走。然而,真正的文化瑰宝,不会因人们追求一时的利益而消失。赵定力找回了丢失的莲花门,连同那些精美的漆器,一起捐给了大漆博物馆。青江村拆迁了,但是政府保留了乌瓦大院,使之成为公众参观的文化空间。这也意味着,传统物质文化遗产最终依靠现代的力量重新焕发了生机。在某种意义上说,林那北提出了一个历史遗留却至今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或多或少都与社会转型有关:传统留下的物质及精神遗产在现代如何传承,现代文明又该如何将曾经发挥着重要价值的传统理念融合起来。林那北借赵定力的形象想要表达的,正是在百年历史发展中,传统与现代这对矛盾体在新的时代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调和。最后,赵定力不再想铁罐是否存在,“不知道,他已经不想知道了。这会儿即使有人告诉他哪块地里,确实藏着谢氏埋下的财宝,他也懒得提起锄头去挖一挖了” 。在于淑钦的陪伴下,他看到“茶园整个罩在阳光里,每片叶子都硬邦邦地向上挺起,末梢有一层透明的微黄,那是新一茬的嫩叶刚刚拔出,仿佛一张张微微开启的嘴,正向赵定力呼喊,让他伸过手,把它们采摘下来,制成最后一波茶。赵定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着它们” ,他感受到了返璞归真的释然和快慰。这是一种从狭隘的自我空间到广阔的社会空间的转变,从内在束缚、异化到外在顿悟、挣脱的过程。这也意味着,赵定力走出了自我矛盾的困境,完成了与家庭、与时代、與自我的和解,也终结了每天挖地不止的荒谬。
【作者简介】罗文婷,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