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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石窟晚唐以降素馨花花鬘图像考

2023-05-30马莉

敦煌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敦煌石窟

马莉

内容摘要:敦煌石窟壁画中,晚唐以降的花鬘图像与之前有着明显的区别,表现为单排五瓣花侧视串联的样式,形式简洁且富有秩序。从佛教典籍所载花鬘者“天竺多用苏摩那花”入手,通过苏摩那花的梵文意义、文献记载,以及植物学的相关内容,考证苏摩那花即素馨花。之后将敦煌石窟壁画晚唐以降的花鬘图像与自然界中的素馨花进行对比,认为图像花鬘就是素馨花花鬘。最后分析了此类花鬘图像在五代、宋时期的敦煌石窟壁画中大量出现的原因。

关键词:敦煌石窟;晚唐以降;花鬘;苏摩那花;素馨花

中图分类号:K87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1-0046-10

A Study on the Images of Jasmine Garlands in Dunhuang Caves

MA Li

(School of Fine Art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u 730070, Gansu)

Abstract:The flower garlands in the murals of the Dunhuang caves built during and after the Late Tang dynasty exhibit obvious differences with similar items depicted in cave paintings made prior to the Late Tang. The new garlands consist of a single row of five-petalled flowers, viewed from the side, and appear simple and organized. Starting with the sentence, “the garland makers in the western kingdoms often use Sumona flowers” found in Buddhist canonical texts, and by discussing the meaning of “Sumona” in Sanskrit and consulting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relevant botanical information, research has found that the “Sumona flowers” in Buddhist documents are the flower now known as jasmine. This has further been confirmed by comparing the flowers in the painted garlands with actual jasmine flowers. The research ends with a discussion of why this kind of garlandbegan to appear so frequently in the murals of the Dunhuang caves dating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he Song dynasty.

Keywords:Dunhuang caves; Late Tang dynasty; garland; sumona flower; jasmine

一 問题的缘起

花鬘又作华鬘、云鬘,是一种以线串成犹如绶带的花串,不仅可冠于头、戴于颈,还可加于身,主要用于“严身”和供养佛法{1}。花鬘在印度早期佛教艺术中较为多见:有的被佩戴于头部或颈部;有的被持于手中;有的由多人抬举;有的装饰于窣堵坡上。基本样式为有一定分量感、呈环形或条形的立体柱状。如巴基斯坦拉合尔博物馆所藏3世纪犍陀罗浮雕“大光明神变图”中就可见双手捧持柱状花鬘的供养者。

关于这类花鬘图像,亦有将其称为“花绳”的。如李萍、张清涛所译宫治昭先生的《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一书,在论及“犍陀罗三尊形式中二胁侍菩萨”时,对菩萨手中的花鬘有两种翻译:一曰“华鬘”,一曰“花绳”[1];在提及巴尔胡特的窣堵坡供养图时说:“……窣堵坡的覆钵部装饰引人注目,呈波状悬挂着花绳,其间隙分散垂下花朵……”[1]19

云冈及克孜尔石窟中可见这种在印度早期佛教艺术中出现的花鬘样式。云冈石窟第6窟中有相似的浮雕花鬘图像,克孜尔石窟第38、76、77等窟都有伎乐天双手捧此类花鬘作供奉状的图像。

但在炳灵寺及敦煌早期的石窟壁画中,花鬘被刻画成较为轻盈的样式。炳灵寺石窟西秦第169窟左壁第11龛上方飞天手中托举的花鬘,减弱了立体及粗壮感,呈现出较为简洁、平面的形式。莫高窟北周第301窟主室南披绘有飞天双手持花鬘供养的图像,其中花鬘呈条状,以圆圈表示被串联的花朵。该窟另外一身飞天像,用以严身的花鬘亦为此种形式。不同的是,花鬘从飞天的右肩穿过其左腋,呈闭合的圈状。这种简洁、平面化的花鬘图像在敦煌石窟隋代壁画中得到了继承,如莫高窟第302窟主室东壁上部飞天手中的花鬘。

敦煌石窟的中唐壁画中,花鬘类图像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元素:侧视的花头向下的五瓣花。如莫高窟第158窟西壁飞天手中的花鬘,其左右两侧各出现了三朵连续串联在一起的小巧的五瓣花(图1{1})。这种元素,在之后的晚唐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成为完全由五瓣花构成的花鬘图像,并在五代、宋大量出现,达到高峰(图2{2}),至西夏仍有绘制。

这一现象使得敦煌晚唐以降的花鬘图像与之前有明显的区别,出现了基本固定的表现方式:均为单排花朵侧视串联的样式,形成简洁且富有秩序的形式。刻画较精致者可看出花朵为五瓣花,较粗略者也可在个别花朵上看出勾勒出了花瓣的线条,粗略地将花朵分为五瓣。这些用五瓣花串起的花鬘,除了作为背光出现者因“环状”的存在形式,花瓣朝向会随着圆环转变方向外,其余均向下。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用五瓣花串起的花鬘形式,其表现是否依据了佛教经典?如果是,它表现了自然界中的哪种花?在敦煌石窟中,为何在晚唐以后大量出现以此花为图样的花鬘?我们在下文中就这些问题一一予以考证。

二 花鬘与佛教经典中的“苏摩那花”

关于用什么花结成花鬘,佛教经典记述不同。《杂阿含经》卷40云:“种种众香华,结以为华鬘……”[2]说明“众香华”均可结为花鬘。《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2云:“持真言行者,供养诸圣尊,当奉悦意花,洁白黄朱色,钵头摩青莲、龙花奔那伽、计萨啰末利、得蘗蓝瞻卜、无忧底罗剑、钵吒罗娑罗,是等鲜妙华,吉祥众所乐,采集以为鬘,敬心而供养。”[3]提到了以“悦意花”为首的7种“鲜妙华”可“采集以为鬘”。《毗尼母经》卷5则列有11种用于结花鬘的花:“何者是作鬘璎珞花?一优钵罗花、二婆师迦花、三瞻蔔迦花、四阿提目多迦花、五打金作花、六打银作花、七白镴花、八铅锡花、九作木花、十作衣花、十一作带花,是名花鬘花。”[4]《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卷9载:“我今当说作金刚城胜曼荼羅量之仪则……以种种宝用作花鬘而为庄严。”[5]说明除了用鲜花做成之外,“种种宝”也可制成花鬘。《一切经音义》则云:“西国结鬘师多用苏摩那华行列结之以为条贯……”[6]另据《沙弥律仪要略增注》卷1:“华鬘者……天竺多用苏摩那花。行列贯串,结之为鬘。无问男女,皆此庄严身首,以为饰好。”[7]

由以上经典所述可得到一个线索:虽然很多鲜花,甚至宝物都可结成花鬘,但在众多香花中,“西国”即“天竺”,多用苏摩那花(华)。

苏摩那花有很多别称。如:“(须曼那)或云须末那,又云苏摩那,此云善摄意,又云称意华。”[8]“尔时,一切天人大众、阿修罗等,散曼陀罗花、曼殊沙花、婆师迦花、苏曼那花,以供养佛。”[9]可知苏摩那花又称为须曼那花、须末那花、苏曼那花、善摄意、称意华。又“《智度论》云:‘陆生华中须曼那花为第一。”[10]“犹诸陆华,修摩那花为第一。”[11]这不仅说明了苏摩那花在佛教中被认为是“陆生第一花”,还说明苏摩那花的另一个称谓是“修摩那花”。另外,此花还被称为“天喜”,吕澂先生《清净毗尼方广经讲要》云:“如取薄物用木兰(瞻婆花)天喜(须曼花)茉利(婆师花)等华熏之。”[12]上文提及《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2中的“悦意花”,与“称意花”意思相同,故实则亦为苏摩那花。《一切经音义》卷23也云:“苏摩那花:此云悦意花,其花形色俱媚令见者心悦故名也。”[13]与此类似的名称还有“玄奘云善称意”[13]476“此云好意花也”[13]480。而苏摩那花能作为“陆地第一花”,且“西国”结花鬘者多用此花,大概也是因为其被称为“悦意花”“好意花”“称意花”的缘故。

三 苏摩那花应为素馨花

花鬘的梵文为Kusuma-mālā,“其中,Kusuma原指一种素馨属的植物,音译有‘俱苏摩、拘薮摩、须曼那、须末那等。”[14]据此,不仅更加确定花鬘与须曼那花,即苏摩那花有关,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按植物学中的分类原则,苏摩那花为素馨属植物。

《善见律》中说苏摩那花“广州有,其华藤生。”[8]1103以此为突破口,我们发现在素馨属植物中,素馨花被广州人喜爱了千百年。

素馨花为常绿灌木,枝干柔软袅娜,呈拱形下垂生长,具有茉莉花的香味。宋陈敬在《陈氏香谱》中记载了“古龙涎香”的配方:“沉香半两,檀香、丁香、金颜香、素馨花各半两(广南有,最清奇)……”[15]但“制龙涎香者,无素馨花,多以茉莉代之……素馨唯蕃巷种者尤香也。”[16]不仅说明茉莉花可代替素馨花制造龙涎香,也提到素馨花香气最浓者为“蕃巷种者”。

唐代以来,中外海上贸易日趋发达,海外国家和地区的客商因来华贸易而居留在中国,唐宋时期称为“住唐”,这些人被称为“蕃民”“蕃客”。中唐以后,广州的蕃民,常至十余万。宋代的广州、泉州、杭州等对外贸易港口,也都有从海外各国来的“蕃客”。这些“蕃客”在各港口的聚居场所就被称为蕃坊,也称“蕃巷”。因此,“素馨唯蕃巷种者尤香也”的记载,说明素馨花与海上贸易关系密切。

文献中最早记述素馨花的是嵇含《南方草木状》,书中说:“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竟植之。”[17]根据李时珍《本草纲目》卷14:“素馨亦自西域移来,谓之耶悉茗花,即《酉阳杂俎》所载野悉蜜花也。”[18]可知“耶悉茗”“野悉蜜”均指素馨花。而这两种名称是阿拉伯语yāsmīn的音译。

嵇含(263—306年)是西晋时期的文学家、植物学家。但西晋并不是种植该花的最早时代,因《南方草木状》中还说:“陆贾《南越行记》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唯此二花特芳香,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者异矣。”[17]11陆贾(前240—前170年)为汉初楚国人,他在公元前196年出使过南越,在当地见到了素馨花,也就有了《南越行记》中的记录。据此推算,素馨花的引入与种植应早于公元前196年。即在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之前,便已有胡人通过海上交通将此花传入了广州。

佛教典籍中记述苏摩那花“其花色黄白赤,甚香,才高三四尺,四垂似盍形也。”[6]246《本草纲目》卷14:“素馨……有黄、白二色。”[18]895又“其华香气与末利华相似”[19],而《本草纲目》“茉莉”条曰:“嵇含《草木状》作末利,《洛阳名园记》作抹厉,《佛经》作抹利,《王龟龄集》作没利,《洪迈集》作末丽。”[18]895上文已论述茉莉花可代替素馨花制古龙涎香,且枝干柔软袅娜,呈拱形下垂生长。

由以上诸多资料可知,苏摩那花应为素馨花。无论是其“出于西国”的属地,还是其基本特征,如花色、攀援类灌木、杆高、枝条下垂、味似茉莉等,均与上述诸佛教经典中对苏摩那花的记述相吻合。且文献有记:“岭外素馨花……南人极重之……妇人多以竹签子穿之,像生物,置佛前供养。”[20]说明了素馨花用于佛教供养的史实。清陈恭尹亦有诗云:“僧寺红亭映水涯,袈裟来去各乘槎。午食不离荷叶饭,夜灯长结素馨花。”[21]可见素馨花在佛教中的意义。

为了进一步考证其确与佛教供养有关,我们还可反向地从素馨花入手,查找在佛教典籍中是否对其有所提及。据笔者统计,素馨花一名出现在《譬喻经》《本生经》《佛种姓经》《弥兰王问经》《大王统史》等五部经典中,现列举几条予以说明:

《譬喻经》卷10:

九五 康达玛利耶(香华鬘)……覆以素馨花,适于佛香塔,为佛悉达多,吾建香塔婆……[22]

《譬喻经》卷17:

一六七 优提迦普毗耶(素馨花)……二 吾持素馨花,拜见大牟尼,清净心内喜,吾捧花献佛。三 依此花供养,九十四 劫间,恶趣吾不知,供佛此果报……[22]259

《譬喻经》卷38:

三七六 须摩那达摩达耶迦(素馨花环布施)一 悉达多佛陀,水浴苦行者,作得馨花环,捧献立佛前。[22]435

以上几例印证了素馨花花鬘用于供养的事实。

尤为关键的是,《弥兰王问经》卷16记:“于陆生(之花)中最上之素馨丛中……”[23]正如前文所述,多部佛典都提及,陆生花中最上者为蘇摩那花。

至此,各方证据都证明素馨花是苏摩那花无疑了。而“彼之女子以丝线穿花心以为首饰”[17]11的做法,正是佛典中“以线贯华鬘以严身”在现实中的体现。

四 敦煌石窟晚唐以降的素馨花花鬘图像

(一) 素馨花花鬘在晚唐以降敦煌石窟中的表现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将素馨花描述为:“叶似梅叶,四时敷荣,其花五出,白色。”[24]清代陈元龙《格致镜原》中的描述是:“枝干袅娜,似茉莉而小,叶纤而绿,花四瓣,细瘦,有黄、白二色。”[25]两处文献关于素馨花花瓣的说法并不一致,一为五瓣,一为四瓣。但自然界中的素馨花,都是花开五瓣,花瓣细瘦(图3{1}),与茉莉花花瓣如圆珠的形态不同。清代岭南画派画家居廉的纸本水墨作品《十香图册·素馨》、金笺设色作品《十香图册·素馨》中的素馨花皆为“五瓣”,且花瓣较细长,顶部较尖。

遗憾的是,除了居廉的大作,古代的纸本绘画中极少出现以素馨花为题材的作品。虽然早在宋代,蔡襄的《寄南海李龙图求素馨含笑花》一诗有“二草曾观岭外图,开时尝与暑风俱”的句子[26],说明在《岭外图》中绘有素馨花。但蔡襄观赏过的这幅图却并没有流传下来。另外,在《绘事备考》中记载元代画家胡廷晖的传世作品中有“素馨花图二”[27]。《绘事备考》是清代王毓贤创作的中国画史著作,说明此画至少传至清代,可惜的是之后便失传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敦煌石窟壁画中的素馨花图像就显得尤为重要,填补了清之前在绘画中不见“素馨花图”的空白。

敦煌石窟壁画中,以正面形象出现的素馨花,可见于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金刚萨埵菩萨”及其眷属头部的佩饰。特别是主尊头上的花朵可明显看出表现为五瓣,其花形无论是与现实中的素馨花,还是与居廉所绘素馨花,都如出一辙。

但正如前文所述,敦煌石窟壁画中出现的素馨花花鬘大多被表现为侧视,花瓣向下。这些图像基本以五种形式出现:

第一种:手中捧持,作为供养之具。如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如意轮观音眷属双手捧持花鬘;瓜州榆林窟五代第20窟东壁,绘有双手捧花鬘向前平伸的南无金刚掌菩萨(图4{2})。

第二种:在菩萨像中“加于身首以为严饰”。如莫高窟宋代第256窟甬道两壁所绘供养菩萨,菩萨以花鬘“严其身”,所绘花鬘为素馨花及其他花朵相间串成;莫高窟第320窟(始建于盛唐)东壁门南、门北绘有以花鬘严身的供养菩萨等;榆林窟第6窟二层前室北侧所绘文殊及普贤菩萨,亦以这种素馨花花鬘严身(图5{3})。

第三种:作为背光最外圈出现,以示花鬘供养。如莫高窟晚唐第192窟东壁不空羂索观音和如意轮观音背光中的花鬘(图6{4});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金刚萨埵及其眷属的背光均绘有花鬘,只是这里的素馨花表现得较为概括;莫高窟第288窟甬道南壁为五代不空羂索观音,背光外圈亦为素馨花花鬘;莫高窟宋天王堂密教曼陀罗中主尊的背光;莫高窟宋代第25窟东壁不空羂索观音、如意轮观音背光中的花鬘。

第四种:作为垂幔的组成部分,既有庄严的意味,又具有供养的意图。将垂幔表现为花串的形式,是宋代的一个创新。正如关友惠先生所说:宋代“垂幔纹多是在赭褐色或黑色地上画以稠密的白色垂带和花串,纹样简洁,排列整齐,气韵温和。”[28]如莫高窟宋代第263窟(图7{1})、第256窟、第76窟、第378窟等窟顶的垂幔;莫高窟第27窟(始建于盛唐)东壁门上西夏重绘的垂幔;第78窟(始建于初唐)西壁龛外西夏绘塑结合的垂幔;第323窟(始建于初唐)前室及西夏绘垂幔等。

第五种:垂挂于幡、幢、华盖上,既有装饰的作用,也具有庄严与供养的意义。如莫高窟五代第351窟前室所绘幢、幡两侧均悬挂有这种花鬘;榆林窟宋代第13窟西壁门南文殊变中的宝幢(图8{1})。

在这些花鬘图像中,素馨花的颜色并非都如实物和经典中记述的那样为黄、白、赤色,而是有多种色彩。其原因一方面是敦煌壁画色彩本身具有的主观性特点,另一方面是在相关典籍中有载:“花鬘者,西方严身具也,以线贯穿草木时花,晕以五色……”[6]312可见,被用来做花鬘的花,是可以被晕染出其他颜色的。

(二)文献记载与素馨花图像大量出现在时间上的吻合

如前所述,素馨花最早以“耶悉茗”之名载于嵇含的《南方草木状》。而以“素馨”之名出现在文献中则始于唐代。在唐郭橐驼《种树书》提到了种植茉莉和素馨花的方法:“用燖猪汤浇茉莉、素馨花则肥。”[29]可见,“素馨花”一名至迟自唐代便已有之。故而,“素馨”之名代替“耶悉茗”之名的时间为五代后期的说法应值得商榷{2}。

文献对郭橐驼并未有过多的记载,其生活年代也无法直接知晓。但柳宗元曾写有《种树郭槖駞(驼)传》:“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30]据此不仅可判断郭槖驼其人其事的真实性,还可从柳宗元(773—819)的生卒年代入手判断出郭槖驼较为准确的生活年代——中唐。

“素馨花”“素馨”等名自宋代开始大量出现。如陈傅良诗曰:“素馨萧然山泽瘦,至香不数脂粉腴。”[31]刘克庄有词曰:“论衡何必帐中藏。却爱素馨清鼻观,采伴禅床。”[32]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发现,敦煌石窟壁画中素馨花花鬘的图像发展轨迹,与素馨花及相关名称在文献中的变化是一致的。正如上文所述,敦煌石窟壁画中的素馨花元素出现在中唐,至晚唐成为完全由其构成的花鬘样式,之后在五代、宋达到高峰。特别是在宋代,因垂幔中表现大量的素馨花串,使得整个洞窟似乎都处在素馨花的氛围中。

五 素馨花花鬘图像出现并盛行的原因

素馨花样的花鬘图像自晚唐,至五代、宋成为花鬘类图像的主要形式,且一直延续至西夏,必有其原因,在此试分析如下:

第一,素馨花(苏摩那花)在佛教中的重要性及其“除灭罪障灾厄”的功能与信徒的基本诉求相吻合。

苏摩那花最早以“须摩那花”之名出现在北凉昙无谶所译《悲华经》中。至唐代,其出现的频次随着经文大量的翻译达到高峰,使中国的广大佛教信徒逐步认识到了苏摩那花在佛教中的重要性。这是其图像自晚唐开始,逐渐大量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

被称作“陆地第一花”的苏摩那花,在佛教中常被作为庄严,以及供养诸佛、诸大会的香花,“诸宝池中生摩利迦花、苏曼那花……如是等花,成大花帐处处庄严。”[33]“尔时,一切天人大众、阿修罗等,散曼陀罗花……苏曼那花,以供养佛。”[9]844而一些佛名,如“南无须摩那树提光明佛”“南无须摩那华佛”等{1},均与此花有关。另外,佛教中还将此花结成的花鬘用来形容菩萨的身体:“盘曲如须摩那花环,眼如金橘伽果,首似佳雅须摩那花之美丽。”[34]一些经典还记述了“须曼那华”花鬘化作净发师的佛本行故事{2}。

在不同经典中,对使用此花的意义有明确的记述,如“若加持苏曼那花献观世音,却收取花施诸人者,则得除灭罪障灾厄,便令欢喜。”[35]“时有童子,见彼塔故……买须曼花,持缕贯之,遍覆塔上,发愿而去。缘是功德,九十一劫,不堕地狱、畜生、饿鬼,天上人中,常有須曼花衣与身俱生,受天快乐,乃至今者,遭值于我,出家得道。”[36]“于舍利塔中安像,昼夜不食,以一百八枚惹底花(苏末那花广府有)诵密言一遍一掷击像……能满一切有情一切意愿,皆令满足得无障碍。”[37]

可见,以苏摩那花及用其制成的花鬘供养、发愿,不仅可“除灭罪障灾厄”“满一切有情一切意愿”,还可“不堕地狱、畜生、饿鬼”。这些正是中国佛教信徒最常见的愿望与诉求。

第二,素馨花的种植范围扩大,以及素馨花被宋皇室喜爱。

作为西国之花的素馨花,只有在中国得到广泛种植后,才能将佛经中的苏摩那花以现实可见的形象表现出来。敦煌石窟中的素馨花图像在晚唐以降大量出现,与该花在这一时期扩大种植规模有直接的关系。

姜付炬先生撰文考证《新唐书》卷40《地理志》记载的伊犁古地名“蛰失蜜城”是一座遍植素馨花的城,并认为唐人比我们现代中国人更熟悉素馨花[38]。

而至宋代,素馨花的种植范围更加广泛。最早种植该花的广州地区,出现了以种植素馨花为主的花田。方信孺《南海百咏》中对广州花田的具体地点和种植状况进行了说明:“在城西十里三角寺。平田弥望,皆种素馨花,一名耶悉茗。”[39]

北宋庆历年间,素馨花得到大理国王段素兴的喜爱,并在大理国国都羊苴咩城(今云南大理)种植。据史料记载:“时有一花,能遇歌则开,遇舞则动,素兴爱之,命美人盘髻为饰,因名素兴花,后又讹为素馨云。”[40]

北宋末,宋徽宗在汴京建艮岳,广植天下珍奇花木,素馨花也在其中,成为艮岳八芳草之一。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在琼林苑华觜冈附近“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其花皆素馨……”[41]可以说,这对提升素馨花的声誉大有裨益。

另据南宋《武林旧事》记载:“禁中避暑,多御复古、选德等殿,及翠寒堂纳凉……又置茉莉、素馨……南花数百盆于广庭,鼓以风轮,清芬满殿。”[42]可知南宋时素馨花同样受到皇室的喜爱,并作为禁中纳凉的花卉之一而被种植在都城临安。

除了这些关于素馨花因被皇室喜爱而在云南、河南、浙江种植的记述外,文献中还可以找到其在福建、广西种植的资料。《仙溪志》云:“素馨,《岭表录异》云:‘耶悉茗花,始自番船载至,香闻百步,广中种之,名曰素馨,转而入闽。蔡端明诗云:‘素馨出南海,万里来商船。”[43]明确记载了素馨花由广东传入福建的历史事实。《桂海虞衡志说》中说:“素馨花比番禺所出为少,当由风土差宜故也。”[44]说明在广西也有素馨花的种植,只是因为风土问题比其在广州的种植要少。

由上述文献可知,虽然素馨花自西国引入并种植较早,但直至两宋才扩大了种植范围,使素馨花的知名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而其扩大与宋皇室对此花的喜爱不无关系。

处于西部边地的敦煌,虽未见种植素馨花的相关记载,但自公元848年,此地在张议潮的率领下推翻了吐蕃王朝的奴隶统治,使河西州郡归唐,丝绸之路再度畅通,与朝廷保持联系。至五代、宋时期,曹氏归义军更是得到中原朝廷的认可,奉中原为正朔,朝贡不断。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素馨花的大规模种植以及时人对素馨花的喜爱,必定会对洞窟营建有一定的影响。

第三,素馨花的美学意义与五代、两宋美术风格的转捩相吻合。

宋代的张元幹有诗云:“素馨风味,碎琼流品,别有天然处。”[45]“素馨”二字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了素馨花的特性——素雅、芳馨、无炫耀、不媚俗、物芳而志洁。这些词正是素馨花的美学意义,且恰好符合五代、两宋时期人们的审美喜好,以及在此影响下的美术风格的转捩。

这一时期,以“士”为代表的社会阶层,人生价值由之前“成教化,助人伦”的“外在行动”,转变为“内涵静观”。表现在文化艺术上,便是对恬淡、典雅、闲逸清隽、萧散婉约的追求,也因此成就了素馨花花鬘在这一时期的盛行。在礼教森严、提倡简朴和士大夫追求神韵超然的高雅格调下,敦煌石窟壁画盛唐时的华贵富丽被清淡素雅所代替。

结 语

敦煌石窟中,成形且发展于晚唐、繁盛于五代和宋、延续至西夏的素馨花花鬘图像,以视觉方式再现了佛典中以苏摩那花结花鬘的记述,表达了信徒“除灭罪障灾厄”的种种诉求。其简洁的造型特点,反映了人们对素馨花的喜爱之情,体现了时人对素雅、恬淡的审美新风尚的追求。而其富有秩序感的形式特点,则是佛国世界内在秩序的外化表征。其存在的意义,不仅在于为素馨花在中国大范围种植与传播提供了有力的图像证据,也填补了清之前在绘画中不见素馨花图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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