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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增湘跋陈时利《光绪甲午科乡试朱卷》考释

2023-05-30华宁

收藏家 2023年1期

华宁

关键词:朱卷 誊录 傅增湘跋 陈时利

故宫博物院藏陈时利《光绪甲午科乡试朱卷》一册,内含墨格朱笔誊录卷14 页、墨格空白纸3 页、“甲午北闱荐卷房考原批”2 页、“傅沅叔题甲午试卷”3 页、“甲午试卷余纸”2 页以及“旧角花笺”8 页、“自制角花笺”2 页。朱卷每页纵24.6 厘米,横34.6 厘米,乌丝界格,二十四行,每行二十五格,小楷朱书。朱卷共有三道题加一首韵诗。首题:“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图1);次题:“诗曰衣锦尚?”;三题:“征者上伐下也”。三篇题目分别出自《论语· 子张》《中庸· 第三十三章》《孟子· 尽心章句下》。三题之后为试帖诗:“赋得五色诏初成得成字五言八韵(图2、图3、图4)。”按,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规定,乡试共考三场,首场“三题一诗”,即:《四书》文三篇与五言八韵诗一首,用《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分出三题。第二场经文五篇,以《易》《书》《诗》《春秋》《礼记》为题。第三场策问五道,“题问经史、时务、政治。遂为永制” 。2 此朱卷当为首场考试的朱笔誊录原卷。上有圈点,为考官亲批。另有“房考原批”两则,其一云:

于经学笺注,理学源流,无书不取。故能上下古今,淹贯众长。次,参用训诂,翦裁得法;三,古色斑斓,洋洋大观,出以均文,可谓无美不备,知为读书有得之士。

另一则批语:

文笔渊雅;次,有考证;三,恣肆汪洋,才人之笔。二场泛。

同考官用蓝笔,主考官用墨笔。此外,墨格誊录用纸上钤有“弥封官关防”“誊录官关防”“对读官关防”“外收掌官关防”诸印,朱卷左右边钤骑缝印。上述各项,均符合清代乡试朱笔誊录卷的定制与格式。

傅增湘就这份朱卷作了两则题跋。前跋称:

剑秋四兄顷出《光绪甲午科乡试朱卷》相示,属为题识,将以存诸家塾。盖是科剑秋以京曹官应京兆试,出泗州杨莲府房。首场呈荐,已拟中式,旋以二场文字逾限被撤。观堂批,于三艺皆褒美备至,可以见矣。蜀卷编在中皿,人材多而定额少,佳卷不能尽录,则故抉微疵以去之。若在北皿,固已巍然高选矣。已得而佹失,时论惜焉。然由今以观,若君之文采风流、盛名显业,宁藉乙科以为重,特书生结习,当时不无介介耳。抑有请者,余昔年著《殿试考略》,成文万言,风行一世。颇思恢拓其制,补辑《考试制度》一书。频年访求各省院试历科乡会朱墨原卷,存其旧式,咸勒于编,久之,乃不能尽得。今观此卷,依然八股之文,朱书之字,正余所穷搜而未获者。倘异时属稿幸成,将取君此卷摹印以入之。此寥寥七叶头二场墨格七叶亦奏定之制,3 君或视如敝帚,人则诧为遗珠。君或者其不余吝乎。己卯正月旧史氏傅增湘识。(图5)

跋语首称“ 剑秋四兄”, 即指陈时利。陈时利(1875 ~ 1941 仍在世),字剑秋,又作健秋、鉴秋、建秋,自号游悔庐主人,因家族大排行四,人称剑公四先生,祖籍四川符节。陈时利自幼随父亲陈本植任官关外。十岁时父亲去世,遂与母兄南返回川,稍长,在成都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应课,并拜师学习经史词章,书写卷摺,以备取仕。光绪二十年陈时利参加顺天府乡试,受到房师奖掖。从房师所书“上下古今,淹贯众长”“参用训诂,翦裁得法”“古色斑斓,洋洋大观”以及“无美不备,知为读书有得之士”“恣肆汪洋,才人之笔”等批语看,陈时利表现优异,即傅跋中所谓“首场呈荐,已拟中式”,但最終“以二场文字逾限被撤”。此后,陈时利先在兵部做帮办,后逐步升迁至主事。又任民政部参事、外城巡警总厅厅丞等。民国成立后,先后任内务部警政司司长、礼俗司司长、土木司司长等职。陈时利善书画鉴赏,富收藏,曾担任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会委员,是晚清至民国间集官僚与书画鉴藏家于一身的社会知名人物,京内外社会名流、文人雅士多与之交往,其中就包括傅增湘。

傅氏此跋书于民国二十八年己卯(1939),陈时利65岁,此时已功成身退,潜心整理历年所藏。4 他将朱卷示与傅沅叔,“属为题识,将以存诸家塾”。清政府规定:“未中式者为落卷,榜后由落卷公所管理,听凭士子领还” ,5 所以这份朱卷才会为陈时利本人所有。傅增湘在题跋中宽慰友人:“蜀卷编在中皿,人材多而定额少,佳卷不能尽录,则故抉微疵以去之。若在北皿,固已巍然高选矣。”按:清代科举,贡监编为皿字号,皿为监字的省写。乾隆间以奉天、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甘肃的贡监生编北皿字号;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湖南、湖北之贡监生编南皿字号;广东、广西、云南、四川、贵州之贡监生编为中皿字号;以此定取士之额。6 中皿都为偏远地区,经济文化相对落后,取士定额一向偏少,傅沅叔说陈时利作为川籍考生,其最终落榜与此不无关系。这当然是为友人寻找的善意托词,因为明清乡试,对每场考试字数都有相应规定,违者不予录取。7 宽慰的同时,傅沅叔又对陈氏不吝推美褒扬:“然由今以观,若君之文采风流、盛名显业,宁藉乙科以为重,特书生结习,当时不无介介耳。”

傅增湘(1872 ~ 1949),字沅叔,别署双鉴楼主人、藏园居士、藏园老人、清泉逸叟、长春室主人等,四川江安县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是近代著名藏书家与版本学家。著有《双鉴楼善本书目》《藏园群书经眼录》《藏园群书题记》《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等多种。此外,他还对清代科举考试深有研究,著有《清代殿试考略》8 一书,以其亲身经历,记述了与殿试相关的方方面面,并附有殿试试卷数份,包括自己当年参加会试的试卷。此书刊行于1933 年,是当时研究清代科举考试的重要著述,即跋中所言:“余昔年著《殿试考略》,成文万言,风行一世。”此后多方搜集资料,以期“恢拓其制,补辑《考试制度》一书”。故此,陈时利此份乡试朱卷引起他的高度重视:“今观此卷,依然八股之文,朱书之字,正余所穷搜而未获者。倘异时属稿幸成,将取君此卷摹印以入之。”认为是研究科举考试的重要物证。

如果说前跋主要是围绕陈氏朱卷加以敷陈,对有关考试制度只是略有涉及的话,那在后跋中,傅氏便针对朱卷誊录、糊名易书之制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较为细致的叙述,并就利弊得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按糊名易书起于宋代,而誊录朱卷,原始莫详。然检之《会典》,顺治时已见题本,是清初已行矣。至誊录防弊,定制綦严,即以顺天乡试言之:每科由顺直州县选派书手一千三百名,起解时先用摺卷朱写六行,用印于左臂;解到后,由大宛二县加印于右臂,并接写朱书四行,以防倩冒。齐集后,指定寺观居住,严固关防。届时,由原解官押赴砖门,点名、搜检、验印,而后入。入场有所官为之约束,有总书为之督查。至如卷式之尺寸、行格贵州朱卷初无横格、篇幅、纸张,务归画一,缮字之用心红标朱成锭,力求匀整,皆历经部臣审议,始定甚至代作文字、抄袭他卷诸弊。雍正二年、道光十五年至特颁谕旨,严令禁革。迄于光绪二十七年科举改章,政务处乃有删除誊录、不用朱卷之议。癸卯科顺天乡试,余时奉命充同考官,正值改章之始。闱中径以墨卷呈房。在试官校阅,字迹清疏,自免目迷五色之苦;然朋旧笔迹展卷即知,姓名弥缝(笔者注:此字衍文点去)封隔纸可见,更无假于暗中摸索矣。防闲既撤,流弊何穷。幸次年科举遂停,否则贵游子弟易占高科,寒畯儒生,艰于一第,非国家登明选公之本意也。夫誊录之制,为事本微,顾法久弊生,自须立法以厘弊。故三百年君诫于上,臣议于下,悬为条例,督励遵行,明知其烦苛而无敢或易。沿及叔季,二三疆吏,倡言改制,不諳典章,不思弊害,贸然毁一代成法。9 虽溃决堤防而不恤此,可为长太息者也!古人言: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余观于此卷,因述当时制度迁变之源,俾后来征文考献者,知此墨格朱书在考试已为末节,然其周防慎密,皆有精意存乎其间,固未可轻议更张,以取便一时。则凡大经大法,关于政教本源者,其益知所措手乎。藏园又识。(图6)为今式。其立法繁密周详如此。然犹有贿赂嘱托、包揽誊卷、点窜原文、改正错误,

傅沅叔对“糊名易书”和“誊录朱卷”之制进行了溯源。所谓“糊名”即考场监考官在收卷后,将卷子交给弥封官,弥封官把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的页面全部弥封并加盖弥封章,以防止徇情取舍。考察史料,唐初已使用“糊名”之法遴选人才,《通典》:

诸门入仕者猥众,不可禁止,有伪立符告者,有接承他名者,有远人无亲而买保者,有试判之日求人代作者,如此假滥,不可悉数。武太后又以吏部选人多不实,乃令试日自糊其名,暗考以定等第,糊名自此始也。10

《旧唐书· 刘宪传》记载:

初,则天时,敕吏部糊名考选人判,以求才彦,宪与王适、司马锽、梁载言相次判入第二等。11

之后的唐玄宗“开元十四年……(苏)晋及齐澣递于京都知选事,既糊名考判,晋独多赏拔,甚得当时之誉” 。12另据《宋史· 赵上交传》记载,五代后周“广顺初,拜礼部侍郎。会将试贡士,上交申明条制,颇为精密,始复糊名考校” 。13 可知后周太祖广顺年间(951 ~ 953)将糊名法用于贡士考试。宋太宗淳化三年(992)“诸道贡士凡万七千余人。先是,有击登闻鼓诉校试不公者。苏易简知贡举,受诏即赴贡院,仍糊名考校,遂为例。”14 欧阳修曾论此法:

又糊名誊录而考之,使主司莫知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憎爱薄厚于其间。故议者谓国家科场之制,虽未复古法而便于今世,其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祖宗以来不可易之制也。15

然而仅糊名一法,显然不够严密,舞弊现象仍时有发生。《宋史· 刘师道传》便记载:

师道弟几道,举进士礼部奏名,将廷试,近制悉糊名较等,陈尧咨当为考官,教几道于卷中密为识号。几道既擢第,事泄,诏落其籍,永不预举。16

为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始置誊录院,令封印官封试卷付之,集书吏录本,监以内侍二人” 。17 考官凭藉书吏誊抄的副本评卷,由此避免了在卷面上做标记而产生的舞弊现象。可以说糊名与誊录之法用于科举考试,是在宋代确立并推广使用的。而使用朱砂红笔誊录,在《元史· 选举志》中已有记载:

誊录所承受试卷,并用朱书誊录正文,实计涂注乙字数,标写对读无差,将朱卷逐旋送考试所。18

明清两朝,这些做法更趋完备并愈加严格。傅跋记述,仅顺天乡试每科用于誊录的书手就达一千三百名之多。这些书手从起解开始,臂上加印、接写摺卷、齐集居住、严固关防、点名验印、督查誊写等程序,均严格约束督查。尽管如此,仍不能避免“贿赂嘱托、包揽誊卷、点窜原文、改正错误,甚至代作文字、抄袭他卷诸弊”。晚清,八股科举已成强弩之末,随着同文馆、方言馆、京师大学堂船政学堂、武备学堂等新式学堂的设立,科考制度亦有所改变。傅跋提到:“至光绪二十七年科举改章,遂有删除誊录、不用朱卷之议。”两年后的癸卯科(1903)顺天乡试,便取消了朱卷誊录。傅增湘作为同考官,亲见“闱中径以墨卷呈房……然朋旧笔迹展卷即知,姓名弥缝封隔纸可见,更无假于暗中摸索矣”。陈时利此甲午朱卷,引发了傅氏对晚清科考改章除弊种种做法的思考,指出:“知此墨格朱书在考试已为末节,然其周防慎密,皆有精意存乎其间,固未可轻议更张,以取便一时。”认为这些延续千百年的成熟制度,对于防止科场徇私舞弊,的确发生了极大效力,在当时条件下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贸然废止,“防闲既撤,流弊何穷”,因此主张“自须立法以厘弊”,而不应“贸然毁一代成法”。同时警醒世人,在关乎政教本源的制度设计上,需考虑周全,慎之又慎。

自糊名、誊录之制用于科举考试以来,便存在诸多争议。顾炎武在《日知录》中称:

国家设科之意,本以求才。今之立法,则专以防奸为主,如弥封誊录一切之制是也……其所取者,不复选择文行,止较一日之艺。虽杜绝请托,然置甲等者,或非人望。……而范仲淹、苏颂之议,并欲罢弥封、誊录之法,使有司先考其素行,以渐复两汉选举之旧。夫以(陈)彭年19 一人之私而遵之为数百年之成法,无怪乎繁文日密,而人材日衰。后之人主,非有重门洞开之心胸,不能起而更张之矣。20

对糊名誊录、八股取士提出强烈批评;而从傅跋的记述与议论当中,更多的是体现出作为科举亲历者和科举制度研究者所秉持的客观平正的心态与严谨的治学态度。

傅氏二跋书于1939 年,距离光绪三十一年(1905)科举考试正式废止,已经过去三十余年,其《清代殿试考略》一书也已刊行六年。傅沅叔在前跋中表示:“颇思恢拓其制,补辑《考试制度》一书。”但直到1949 年傅增湘去世,他所设想的有关补辑之书仍未见面世。此二跋,作为研究科考制度的重要文献,当可视为其补充恢拓之篇,为今人研究傅氏学术思想,考察清代考试制度,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与此同时,作为其68 岁时墨迹稿本,下笔千言,笔法工稳劲健,功力深厚,亦是傅沅叔晚年珍贵的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