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微笑图》像主及其唱酬活动考
2023-05-30殷志远
殷志远
关键词:《拈花微笑图》 任伯年 吴溢 诗歌 《申报》
光绪六年(1880)二月的一个春日,任伯年(1840~1895)应一位比他小11岁的男子之请,为其画下了一幅肖像。画中的年轻男子,面带笑容,手拈菊花,坐于石上,左侧置一花篮,石后隐现竹枝,似有所悟,若有所得。就画面呈现的隐逸气质、佛教寓意而言,像主应是位颇有名气的文人雅士。九个月后(庚辰葭月,即1880年农历十一月),像主“益三”请比他大25岁的徐三庚(1826~1890)为画题引首,徐氏用娴熟的、金石味十足的、别具自身标志的隶书为“逸珊老棣”写下“拈花微笑”四个大字,并清楚地交待了像主此时才30岁。徐三庚不仅点明画中主旨,更着重指出益三(逸珊)的年龄,多少有提携、赏识之意。此刻,观者不由会想:益三是何人?竟能得到比他年长且同样“以技鸣沪上”的画家任伯年、书法篆刻家徐三庚分别为其写像、题端。他在上海的主要的活动有哪些呢?他又是如何让“非知己者不轻易挥毫”1写照的任伯年为其画像的呢?此外,他与《拈花微笑图》上的其他题词者是什么关系呢?
一、《拈花微笑图》及其题跋
在19世纪70年代的上海,2葛其龙(1839~1885)首开“以诗乞任伯年画”3之例;1878年,杨伯润同样以诗乞画,任伯年为其画《语石图小像》,杨氏写下《伯年为余写〈语石图〉小象酬以长句》并画《山阴访古图》以报之;41879年,陈鸿诰(1824~1884)又仿葛其龙之先例,以诗请任伯年为其父女画像,最终获得一幅精品佳制《授诗图》(图1),该画作也成为陈氏在《申报》自我推销的中介,最终给他们父女带来了令人满意的社会效益(甚至经济效益)。51880年,任伯年为益三绘《拈花微笑图》(图2),是不是益三以诗乞画而作呢?虽然,并未见到益三为任伯年所写的诗歌,乃至提到任氏的句子也未寻获,却并不能排除此种可能,甚至可能性是极大的。
细读、分析画上题跋就知道益三是位颇具才情的诗人,与葛其龙、陈曼寿、蒲华(1832~1911)、管秋初(藜床卧读生)、金继(免痴)等唱和往来,诗作常在《申报》发表,在上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他通过葛、陈、蒲三人,有很多机会接触任伯年,并与之交往。然而,任伯年虽并不长于诗歌创作,但也经常参加诗会,更乐于结交诗友。6最后,益三与好友葛其龙齐名,过从甚密,既然葛氏开以诗乞画之先例,好友跟风效仿实属正常,更何况这幅画的葛氏题词还是在葛其龙家中(寄庵)由金继代题。
《拈花微笑图》卷,纸本设色,画芯纵28.5厘米,横39.6厘米,中国美术馆藏。画上不包括任伯年在内,共计有7位题跋者(含益三本人),兹录于下:
拈花微笑。逸珊老棣三十岁小景。庚辰葭月徐三庚题(图3)。(钤“袖海”白文印)
有色有香参妙谛,无声无臭见天真。画图写出拈花笑,绝代丹青笔绝尘。庚辰冬日句,应益三仁棣《拈花微笑图》,遂生张兆熊,时同客海上(图4)。(钤白朱文连珠“熊印”)
色即是空空即色,禅机三昧谁参得。飘飘天女散花来,花落缤纷众香国。香国何人有夙因,风流玉局认前身。拈花一笑非无意,不使飞花堕溷茵。花在枝上花空绕,花入手中花更妙。为花拂拭为花怜,花若有知花应笑。色相还从画里传,一花一我静中缘。若教绮习多消尽,合住华鬘第一天。逸珊仁兄大人持龙湫旧隐题句属书,录以归之以正。庚辰初冬,东吴酒丐金继记于海上寄庵(图5)。(钤“金生”白文印)
菊正黄兮,君子拈兮。悟三昧兮,色相兼兮。相对笑兮,两清廉兮。花笑人兮,孜矻尘兮。人笑花兮,隐何因兮。我爱人兮,参微妙兮。我爱花兮,不艳耀兮。歌一曲兮,三微笑兮。庚辰暮冬,谨题四言古一则,为益三吟兄大人属,即乞正之。古润朱印然拜手(图6)。(钤“印然”白文印)
花枝当眼却新鲜,信手拈来亦有缘。
经语色空空即色,算他红粉解参禅。
书钞释典嫌多事,诗献空王已惮烦。
偏是对花犹喜起,生机一片在乾坤。
少年绮语未全删,微觉花来引笑颜。
何不掷花常静坐,但凭草木馥春山。
小诗奉题益三仁兄吟长《拈花微笑图》,藉博教正,作英弟蒲华稿(图7)。(钤“作英”白文印)
佛云出世,惟我独尊。亦无明镜,不转法轮。乃入涅槃,众妙之门。于时弟子,摩诃迦叶,破颜微笑,得大解脱。身清静故,是空是色。空亦非空,色亦非色。一葉一花,中有世界。花花叶叶,不离不即。嗤彼五浊,若何去住。坐破蒲团,无一是处。明月在户,清风与归。真想非想,微乎其微。祖师西来,不立宗旨。佛告阿难,我闻如是。辛巳春仲,雨窗无聊,醉墨生以《拈花微笑图》属题,并请指正。弟王蜺和南,时客海上之画禅琴隐轩(图8)。(钤“人淡如菊”朱文印)
青莲花放一枝鲜,谁识人天色相禅。自笑自拈还自悟,维摩妙得我心先。庚辰冬十月立冬后五日,益三自题于碧梧吟馆南窗下(图9)。(钤“益三”白文印)
画作上另钤有“靳氏敏求斋所藏书画”“靳”朱文收藏印两枚,可知此作为收藏家靳巩(1886~1969)旧藏。从题跋时间看,主要完成于1880年冬至1881年春。即使蒲华未署年月,从他书写的位置推测应在1881年春。
徐三庚常与沪上书画家、文士来往,曾为张熊(1803~1886)、任熊(1823~1857)、张鸣珂(1829~1908)、胡公寿(1823~1886)、任伯年、胡?(1840~1910)、吴滔(1840~1895)、王韬(1828~1897)、蔡鸿鉴(1854~1880)等名家刻过私印,晚年主要活动于上海。1880年,徐三庚55岁,是他篆刻创作的黄金时期,真力弥满,苍古雄浑,此后则作印渐少。7虽然徐氏与益三来往的其他资料暂未得见,不过为《拈花微笑图》题字又是对徐氏沪上交游的一点补充。张兆熊是益三同乡,生于道光六年(1826),字遂生,号海上忘机客、随园先生私淑弟子,室名读画楼。善诗能书,主要活动于上海,常于《申报》发表诗作。曾为《长洲沙山春先生画谱》题诗。81879年4月15日第3版的《申报》就同时刊登了益三和张兆熊的诗作《送胡二梅之日本》(表二)。
金继(?~1900后),一名慎继,字勉之,号免痴,吴县(今苏州吴中)人。擅长书法,工写兰。沪上书画助赈自其始也(《申报》1878年7月2日刊登了一则“捐卖画兰助赈”的广告),卒于吴门。9免痴与益三的交往比较紧密,如益三于1876年12月26日《申报》发表《花月吟庐主人以〈无题〉属和,敬步元韵并乞免痴道人诸吟坛哂政》,1877年3月8日发表《免痴道人索赠歌者喜寿诗,率以报命》《赠颍川词史四绝,即集〈画舫录〉句并请吟坛郢政》,1881年8月15日发表《七夕后十夕遇曾相识者于道,归而赋此,题〈徐蕙兰小影记〉,后即请金竺山人、免痴道人同正》,1881年10月17日发表《免痴道人索赠歌者想九霄诗,即和原韵三绝,录请哂正》;免痴于《申报》1877年1月24日发表《集唐和凤英女史怀醉墨生原韵》,1881年10月29日发表《想九霄又名燕儿,雨窗无事,再作燕儿诗以赠之,录乞梦鹿、益三、金竺山人诸吟坛玉和》,1881年11月12日发表《夜观想九霄演戏归,集随园句成四绝,录乞金竺山人、梦鹿子、益三、酒舲诸吟坛政和》。这些唱和之作如此之多,足见两人交情匪浅。
金免痴和益三常与葛其龙一起活动,《拈花微笑图》上的金氏题诗即是葛氏所作。“海上寄庵”则是葛其龙的寓所,葛氏有《寄庵诗钞》梓行。这首题诗其实早在3年前已完成,1877年12月25日《申报》发表。更令人不解的是,益三题诗发表于1875年5月6日的《申报》,名为《题〈拈花微笑图〉小照》。那么,此画在1875年就完成了?这个猜测很快被推翻,因为此时的益三仅25岁,而徐三庚明确告知观者这是益三30岁的小影,并且任伯年1875年为益三画像后,1880年才落款,更不符合常理,所以两张并不是同一幅画。另外,益三发表的诗作与题诗略有不同,如画中的“自笑自拈还自悟”发表时是“自解自参还自悟”,可见画上的为定稿。
那张佚失的同名画像在当时的《申报》文学版频频出现,除葛其龙发表后益三回应作《濛龙湫旧隐赠〈拈花微笑图〉大著诗以志谢并希郢政》(1878年1月4日)外,还有他人的题诗被刊出。如苕溪果泉氏1876年4月19日的最早回应(表三),以及后来1878年1月2日花南馆主的题诗(表三),直到1878年2月16日,益三以《承诸同人惠题〈拈花微笑图〉,诗以志谢》的发表结束了此画的题咏活动。
任伯年画的《拈花微笑图》上还有三位题词者。朱印然,号古润,浙江鄞县(今浙江宁波)人。10尝师事陈允升(1820~1883)、胡公寿,书画酷肖公寿,长于山水。19世纪80年代尝游日本浪华等地,留下大量画作。王咏霓(1839~1916),原名仙骥,又名蜺,字子裳,号旌甫(一作旌夫)等,学者称其为“六潭先生”,浙江黄岩兆桥(今浙江台州市椒江区)人。工诗属文,善书法,兼善篆刻,书具金石气。王氏为《拈花微笑图》题词时,正值他中进士后一年。1884年,他随侍郎许景澄(1845~1900)出使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奥地利、比利时等国,达3年。《拈花微笑图》上的题词者多为书画家,也有官员、诗友,可知益三的交友范围比较广泛。
画上的最后一位题词者蒲华,是“海上画派”代表人物,在任伯年所作的画作上经常有其题字。益三至迟于1878年前就认识了蒲华。于1878年12月21日的《申报》,益三发表了《怀作英吟长,即请味梅馆主、龙湫旧隐、蘼无主人同政和》,诗中有“怜君画笔兼书笔,笑我诗狂并酒狂”一句,“怜”字颇能说明此时蒲华浪迹漂泊的鬻书画为生的潦倒生活。诗虽赠蒲华,却特地提到陈曼寿、葛其龙、蘼无主人,而这三人与益三的唱和最为频繁。
二、“益三”是谁?
《拈花微笑图》的名字据徐三庚的题端而来,仅凭图名并不会想到是一幅肖像画,或以为是单纯的人物画(更接近佛教题材的画作)。确然,任伯年为其他人所画的肖像画,任氏自己和观者11都习惯以像主的名号命名,如《范湖居士四十八岁小像》(1867,周闲像)(图10)、《横云山民行乞图》(1868,胡公寿像)、《榴生仁兄四十岁小像》(1868)、《淞云先生遗像》(1869,任鹤声像)、《蕉林逭暑(子祥先生七十岁小像)》(1872,张熊像)、《邕之先生二十八岁小像》(1877,高邕之像)等。既然《拈花微笑图》的像主是益三,那么此图名《益三小像》肯定不错,但这拈花微笑者“益三”姓什么呢?
检视《拈花微笑图》上的题跋后发现,并没有关于益三的姓的信息。不过,从徐三庚、金继、王咏霓和益三本人的题跋中得知,益三亦名逸珊,号醉墨生,生于咸丰元年(1851)。又通过蒲华和朱印然题跋中的上款“吟长”“吟兄”两词,确认益三擅长写诗,应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此外,亦可从这些题词中看到,益三不仅与海上画家、书法家、诗人经常来往,更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但是,益三姓什么,终究未能从画面上知晓。
有趣的是,一些现代观众(研究者或出版者,亦或收藏者)却将此画命名为《张益三像》(或《张益三肖像》),且传播甚广,未有疑者。笔者所见图录、学术研究著作以“张”姓冠以益三者,略举于下表一:
上表仅举12例,实际上不止如此,尤其是在已发表的大量论文中更是如此。为何把益三的姓定成“张”,却未见举出确凿证据。这种情况下把此画定名为《益三肖像》(或《益三像》)当然更为妥当,或依徐三庚引首名《拈花微笑图》也很合适。既然益三不姓张,那他真实的姓是什么呢?
其实,前文王咏霓的题词已被收入其著作,名为《题吴益三〈拈花微笑图〉》,明确告知了益三的姓氏。其中有小序云:“醉墨生寓居沪渎,本文字之禅住华严之界,为《拈花微笑图》以见意,意有尽邪,抑无尽邪,六潭居士为说偈云。”12
吴溢三(1851~1881),原名溢,字益三,一作逸珊,号醉墨生、司香使者、惜花逸史、碧吟梧館主人等。浙江湖州人,遂常署“苕溪(苕上)醉墨生”。卒于光绪七年,年仅31岁。《拈花微笑图》画于吴溢逝世前一年,可作吴氏遗影看。
吴溢擅长诗词,尤其长于竹枝词,如他1878年2月8日发表于《申报》的《青楼竹枝词》,就是其代表作之一。《申报》文学版上,常有吴溢的身影。他的署款多为“醉墨生”,因此他以这个笔名闻名上海艺苑,或许这也是其师友更愿意用别号来称呼他的原因吧!当然,作家皆喜用笔名发表作品,这是一种时尚风潮,如他的好友葛其龙的原名就远不如别号龙湫旧隐有名。
三、醉墨生与《申报》文学专版
《申报》文学版主要是第3、4、5版,刊登的作品多是传统诗、词、古文等,记录了19世纪70年代初至20世纪初上海大量作家(以诗人、书画家为主)的作品。醉墨生吴溢的诗作多被《申报》编辑安排在第3、4版的位置,在笔者辑录的吴氏近80次发表的作品看,分别发表在第3版和第4版的次数大体相当。
从体裁看,吴溢发表的作品大部分为诗词,也有少量文章。内容上,诗词以赠作为多,而受赠者则多是女史,女史又以青楼女子居多。如吴氏于1873年首次发表的作品,就是为陈月娥女史所作,一次写下《惆怅词》8首,惜红生在序言中称“不泛蚁谈,深探骊句”。吴氏每一发表,就会有诸多好友唱和,甚至会有不曾谋面的作者为之和作并发表,真正是以文会友。吴溢也会有文章刊登,不过多为虚构小说。如1874年发表的《吴生奇遇记》,仅百字,有如《聊斋志异》之趣,正如编辑所按:“是记辞意俱极迷离缥缈,岂醉墨生果有斯遇耶?抑将庄子之所谓寓言耶?姑录之,还以质世之知醉墨生者。”
笔者将吴溢发表于《申报》的作品检录于表二,而其友人与之唱酬的作品则列于表三,以资对比参考:
这位“耽花嗜酒爱吟诗”的情痴、诗人吴溢已被世人遗忘百年之久,甚至他的肖像还被冠以他人之名,岂不哀哉!即使如此,他的才华却不会被磨灭。幸而我们今天还能从《申报》里读到他的文学作品,他的放诞不羁和才子风流都展露无余。梳理吴氏在《申报》的唱酬活动,能为世人拼凑出19世纪下半叶上海的文坛、艺界风气和社会风情,还原当时文人和名妓的好尚与审美。同时,对任伯年所画《拈花微笑图》真实像主的考订,也补充了任氏的交游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