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理雅各译本归妹卦阅读札记
2023-05-30李思清
李思清
一、义与象:归妹卦总说
与其他各卦相比,归妹卦和渐卦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各爻无论阴阳,均视为女子。《周易折中》云:“此卦(按即渐卦)之爻象,与归妹同。不择阴爻阳爻,皆有妇象也。先儒见三、五两阳爻皆言妇,故于三则以妇指四,于五则以妇指二。今推爻意,盖三五皆取妇象。”(《周易折中》卷七,渐卦条)
在与婚配有涉的诸卦中,归妹更多地讨论了女子出嫁的各种状况、难题。《杂卦传》云:“姤,遇也,柔遇刚也。渐,女归待男行也。……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理雅各译为:“Kau shows a meeting, where the many strong are met by one that's weak, yet struggles long.In Kien we see a bride who will delay, to move until the bridegroom takes his way. ...... Kwei Mei reveals how ends the virgin life; Wei Zi how fails the youth (to get a wife).”理雅各译“女之终也”为“how ends the virgin life”,译出了归妹一卦主题重心之所在。
《序卦传》论归妹,曰:“渐者,进也。进必有所归,故受之以归妹。得其所归者必大,故受之以丰。”理雅各是这样译的:
Kan is followed by Kien, which gives the idea of (gradually) advancing. With advance there must be a certain point that is arrived at, and hence Kien is succeeded by Kwei Mei. When things thus find the proper point to which to come, they are sure to become great. Hence Kwei Mei is succeeded by Fang, which conveys the idea of being great.
其中有两个关键句子:“进必有所归”和“得其所归者必大”。由此可知,与渐、归妹、丰三卦对应的三个属性是:进(advancing)、归(arrived at)、大(become great)。理雅译“归”为“arrived at”,旨在强调女性的命運与归宿,与上文译“女之终也”可谓异曲同工。
在卦、爻辞译文的注释中,理雅各说:
“妹归”(按:“Mei Kwei”原文如此,倒过来即是“Kwei Mei”)是形容年轻女士结婚的常见说法,或照字面意思说,就是“要回家了”。假如字序颠倒一下,动词“归”将是及物性的,卦名表示“嫁女”或“嫁出年轻女士”。卦名中的“归”,指助力于嫁。但“妹”指“妹妹”,不仅指“年轻女子”或“女儿”。“归妹”可能相当于我们的“giving in marriage”(按即“嫁”)。然而我们发现这一特殊术语有其特有的适用性。在《彖传》中,归妹卦的结局不吉,也给出了理由——根据文王的卦象论,下卦兑表示少女,上卦震表示长男。动始于下卦,我们在卦象中看到了两种有违于礼制的行为。首先,女士及其友朋是求婚的一方,是她前去未来的夫家,而非新郎前来迎娶她。其次,双方不般配,两人的年龄差距不该如此悬殊。此卦之所以凶,另一原因是二、三、四、五各爻都不当位,与前一卦(按即渐卦)相应各爻的情形截然不同。
那么,以上提到的婚姻或者通常的婚姻就是本卦的主题吗?我认为不是。前面提到的婚姻,是采取一种举例的方式来说明问题。由于所有弊端都被归于国家的风俗,……作《易》者承认这一点,然而并无只言片语谴责或纠正这些弊端。但他试图由他所举的事例确立一些原则,这些原则应从君臣关系中发展出来。(按:接下来理雅各又说:“This view is insisted on in Wan King's 'New Collection of Comments on the Yi (A. D. 1686).”理雅各此处提及一本1686年问世的《易》著,中文书名待考。)
上文中,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话:“作《易》者承认这一点,然而并无只言片语谴责或纠正这些弊端”,对此,理雅各显然是不满意的。
从象的角度来看,归妹卦中有几个很特别的象,“眇”、“跛”为人体官能,“袂”“筐”为衣物或器物,“羊”为动物。这几个象,大体都与归妹下卦为兑有关。
关于初九“跛能履”,九二“眇能视”。蔡清曰:“八卦唯兑为至弱。”(《周易折中》卷二“上经·履卦”)耿南仲曰:“视欲正,视而不正,则眇者也。行欲中,行而不中,则跛者也。故归妹初九不中则为跛,九二不正则为眇。履,六三不中又不正,故跛眇兼焉。归妹、履,皆兑下也。”(《周易折中》卷二“上经·履卦”)
关于上六“承筐无实”、“刲羊无血",则既与归妹下卦兑有关,也与归妹上卦震有关。胡炳文说:“震有虚筐之象,兑羊象,上与三皆阴,虚而无应,故有承筐无实、刲羊无血之象。”
至于“袂”象。朱熹《周易本义》云:“六五柔中居尊,下应九二,尚德而不贵饰,故为帝女下嫁而服不盛之象。”因此,“袂”只是一个衣着、服饰的象征,是物象,似无关于上下卦象。
不过,若照虞翻的说法,“袂”也是卦象。虞翻说:“袂,口袂之饰也。兑为口,乾为衣,故称‘袂。”虞翻言必称象,他结合乾象、兑象解释“衣袂”,能够自圆其说,且颇为精到。
二、“天地大义”何以“征凶”?
关于归妹卦义,理雅各从不同角度提出了一些疑问。在《彖传》译文之后的注释中,理雅各说:
在《彖传》中,归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婚配。“妹”,可以理解为“女”,即 “女儿”或“年轻女士”。从作《易》者在其他各处的论说可知,自然界万物因天地交互而滋生,人类由男女婚配而繁衍,二者可为类比。这样写真是神来之笔,原文和译文都避免了粗俗。
《易》将天地交互而生万物、男女婚配而世代繁衍高明地加以类比,理雅各对此十分赞赏。感叹说,这真是“神来之笔”。但是,既然《彖传》称归妹为“天地之大义”,为何又认为这是“凶”兆呢?
《彖传》是这样说的:“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说以动,所归妹也。征凶,位不当也。无攸利,柔乘刚也。”理雅各译为:
By Gui Mei (the marrying away of a younger sister) the great and righteous 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is suggested to us). If heaven and earth were to have no intercommunication, things would not grow and flourish as they do. The marriage of a younger sister is the end (of her maidenhood) and the beginning (of her motherhood). We have (in the hexagram the desire of) pleasure and, on the ground of that, movement following. The marrying away is of a younger sister. 'Any action will be evil:' - the places (of the lines) are not those appropriate to them. 'It will be in no wise advantageous:' - the weak (third and fifth lines) are mounted on strong lines.
理雅各译“天地之大义”为“the great and righteous 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译“柔乘刚”为“ the weak (third and fifth lines) are mounted on strong lines”。
理雅各的疑问是:一,“天地运行”,有何“不祥”?二,“柔居刚上”,“凶”从何来?理雅各说:
然而《彖传》提到天地运行,又提到“不祥的预兆”,我们该如何将二者调和起来呢?《周易折中》编者们察觉到了这个困难,他们在《彖传》中引述了第44卦(按即姤卦)存在的类似不一致处,然后补充道:“由此言之,阴阳原不可以相无,而惟当慎之始,以防其敝者,是《易》之道也。”(《周易折中》卷十《彖下传》)这很好,但困难并未解决。《周易折中》的编者们不会承认《彖传》对于上下经有欠理解或理解有欠公正,因为他们认为《彖传》作者是孔子。
当然,历代《易》家对此多所解释。如朱熹说:“妇人谓嫁曰归。妹,少女也。兑以少女而从震之长男,而其情又为以说而动,皆非正也,故卦为《归妹》。而卦之诸爻,自二至五,皆不得正。三五又皆以柔乘刚,故其占征凶而无所利也。”
《周易折中》对归妹之“凶”的交代是:“ 归妹文意,如《春秋》归地归田之例,以物归于人,非其人来取物也。”《周易折中》认为归妹有“二失”:
归妹所以失者有二,一则不待取而自归,失婚姻之礼,以卦象女先于男,与咸之男下女相反也。一则以少女归长男,失婚姻之时,与咸两少之交相反也。故不曰妹归而曰归妹,以明其失礼。不曰归女而曰歸妹,以见其失时。凡彖辞直著吉凶而无它戒者,大有、鼎直曰元亨,此直曰征凶无攸利,盖尊贤育才者,人君之盛节也。自媒自荐者,士女之丑行也。
理雅各当然了解《周易折中》的上述看法。在谈及归妹《彖传》时,理雅各曾征引《周易折中》的观点:
同是《周易折中》的编者们所言:第2段(按即《彖传》第2段“说以动,所归妹也。”)表明,希望结婚的是女士,她也明知要嫁的男子比自己年长。(按:《周易折中》原文为“所欲归者妹也,又以少女从长男。”)
理雅各并不认为以上的解释足以解决问题。他说:
柔居刚上,通常代表着凶兆,很难理解其原因。与有关爻位的其他讨论相比,这一点上的讨论似乎没那么有道理。爻线的意义,不得不取决于卦象生成时的结构意义。
理雅各坚持认为,《彖传》说“柔居刚上”为“凶”,这样的说法“似乎没那么有道理”。他觉得,归妹之“凶”并不是爻位造成的,而是由归妹立卦的意旨决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强加的。
三、“以娣”、“以须”、“帝乙归妹”
归妹初九爻辞曰:“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理雅各译作:“The younger sister married off in a position ancillary to the real wife. (It suggests the idea of) a person lame on one leg who yet manages to tramp along. Going forward will be fortunate.”
《象传》曰:“归妹以娣,以恒也。跛能履,吉相承也。”理雅各译作:“'The younger sister is married off in a position ancillary to that of the real wife:' -- it is the constant practice (for such a case). 'Lame on one leg, she is able to tramp along:' -- she can render helpful service.”
这里提到的“娣”,指嫁为侧室,地位低于正妻。所以理雅各译“娣”为:“in a position ancillary to the real wife”。“ancillary to”意为附属。“以恒也”,理雅各译为:“ it is the constant practice (for such a case)”,意思是这是当时婚娶的常态。“跛能履”为什么“吉”?理雅各译文中提到,“she can render helpful service”(意为“她能提供有益的服务”)——宛如跛足也坚持行路。
以上说的是初爻,其归宿是嫁为侧室(“娣”)。再看六三。六三爻辞曰:“归妹以须,反归以娣。”象曰:“归妹以须,未当也。”理雅各分别译作:“The younger sister who was to be married off in a mean position. She returns and accepts an ancillary position." "'The younger sister who was to be married off is in a mean position:' - this is shown by the improprieties (indicated in the line).” 句中“須”字,理雅各译为“in a mean position”,“未当”,理雅各译为:“improprieties (indicated in the line)”。
关于“须”字,前人众说纷纭,见解各异。郑玄云:“有才智之称”;荀爽训为“嬬”,意为下妻,即“妾”;程颐则云:“须,待也。待者,未有所适也。六居三,不当位,德不正也。”朱熹云:“须,女之贱者。”从理雅各译“须”为“in a mean position”,“mean”意为平庸、低微、卑贱,可知理雅各更多吸取了朱熹的观点,是从地位、身份、处境角度理解“须”的。
年轻女性的命运,由“以娣”“以须”可见一斑。“以娣”是嫁到夫家后身份低微,只能做妾;“以须”是出嫁时本人身份低微。当然也有人认为“须”为“无德之女”,这意味着不仅身份低微,连人品也低微。这样的女子只能“反归以娣”,嫁为侧室,不能要求过高。
朱熹《周易本义》谈及六三爻辞“归妹以须,反归以娣”时,指出:“六三阴柔而不中正,又为说之主。女之不正,人莫之取者也。故为未得所适,而反归为娣之象。”
《周易折中》卷首“义例·卦主”条下云:“ 《归妹》以女之自归为义,其德不尊,故《彖传》曰:‘无攸利,柔乘刚也。”这儿用了一个强调一卦之品性不佳的重词:“其德不尊”;也说明了“不尊”的原由:“以女之自归为义”。
“女之自归”便是德行有问题,便是不尊。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帝乙归妹”虽有帝乙介入,但也带有“女之自归”的成分。但“帝乙归妹”并没有被认定为“其德不尊”,相反,在《易经》的婚配原则和道德体系中是被称赞的。一褒一贬,区别对待!
那么,“女之自归”与“帝乙归妹”的区别是什么?
归妹卦六五爻辞曰:“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程颐释归妹六五,曰:“六五居尊位,妹之贵高者也。下应于二,为下嫁之象。王姬下嫁,自古而然。至帝乙而后正婚姻之礼,明男女之分,虽至贵之女,不得失柔巽之道,有贵骄之志,故《易》中阴尊而廉降者,则曰帝乙归妹,《泰》六五是也。贵女之归,唯谦降以从礼,乃尊高之德也,不事容饰以说于人也。娣媵者,以容饰为事者也。衣袂,所以为容饰也。六五尊贵之女,尚礼而不尚饰,放其袂不及其娣之袂良也。良,美好也。月望,阴之盈也,盈则敌阳矣。几望,未至于盈也。五之贵高,常不至于盈极,则不亢其夫,乃为吉也,女之处尊贵之道也。”
泰卦六五爻辞亦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程颐释泰卦六五,曰:“史谓汤为天乙,厥后有帝祖乙,亦贤王也。后又有帝乙。《多士》曰: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称‘帝乙者,未知谁是。以爻义观之,帝乙制王姬下嫁之礼法者也。自古帝女虽皆下嫁,至帝乙然后制为礼法,使降其尊贵,以顺从其夫也。六五以阴柔居君位,下应于九二刚明之贤,五能倚任其贤臣而顺从之,如帝乙之归妹然,降其尊而顺从于阳,则以之受祉,且元吉也。‘元吉,大吉而尽善者也,谓成治《泰》之功也。”
“帝乙归妹”,是为“贵女之归”。因为身份高贵,“唯谦降以从礼”;因为身份高贵,故“降其尊贵,以顺从其夫也”。这仍是从身份、阶层角度立论的。
关于“帝乙归妹”之所以“元吉”,《周易折中》亦有分析:“案:女不待夫家之求而自归,非正也,卦之所以凶也,然唯天子之女,则必求于夫家而自归焉。是《归妹》之义,在他人则为越礼犯义而凶,在天子则为降尊屈贵而吉矣。”
“不待夫家之求而自归”,在平民女子便为“凶”,在天子之女则为“吉”。这里的问题,不仅有阶层偏见,亦且有性别偏见,甚且不符合基本的事实逻辑——归妹卦自身就为这一套偏见提供了反例。反例便是九四,当然并不充分。
除帝女这一特例,九四是归妹各爻“女之自归”未被全盘否定的一个例外。胡瑗云:“以刚阳之质,居阴柔之位,不为躁进,故待其礼之全备。俟其年之长大,然后归于君子,斯得其时也,迟,待也。”朱熹亦云:“九四以阳居上体而无正应,贤女不轻从人,而愆期以待所归之象,正与六三相反。”
之所以说九四只是性别偏见、阶层偏见的一个不充分的反例,是因为《易》学家们为九四之“自归”限定了条件:一,须是贤女;二,不轻从人,三,最终“归于君子”。
问题在于,非所有女子均可达到“贤女”的德才高度,非所有女子均能清晰界定何谓“轻从”,非所有女子均将如愿等到、找到所谓“君子”。易而言之,“愆期”固然意味着“不轻从”,但“愆期”的结局未必“不轻从”。反复“愆期”,仍有可能所遇非“君子”,酿成既“愆期”又“轻从”的悲剧。
这一切不合理限定,使得平民女子几乎只剩下被动接受男性挑选这一不公平之路。所谓女之自归“其德不尊”,如今我们都知道这一观点是有问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思想已经绝迹。
(作者:北京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邮编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