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空”:佛道二教的根本分歧
2023-05-30周诗华
周诗华
从汉末至隋唐是佛道二教论争最激烈的时期。论争的核心内容是二教根本观点“道”与“空”之间的分歧。“道”是道家道教哲学思想的最高范畴,是宇宙论意义上生成万物的造物主,也是本体论意义上万物的存在根据,还是修道之人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所谓仙人正是与“道”合一之人。自老庄以来,历代道家道教思想家都对“道”的内涵进行着不同维度的拓展。这一方面拓宽了道家道教哲学思想的广度深度,另一方面也造成了“道”内涵的繁杂,给参与到佛道论争中的道教学者造成了不小的挑战,事实上成为道家道教思想的一种“内忧”。如果说道家道教思想中的“内忧”还只是对“道”内涵的不同理解,那么佛教思想则是从根本上否定了“道”的存在,如此“外患”對道家道教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无论是道家作为万物根据、自然无为之“道”,还是道教千变万化、与“道”合一的神仙,佛教都一一破斥。
在天地万物的本源问题上,佛教与道家道教“道”生万物的观点不同,认为万物乃是“缘起而生”。在原始佛教中,所谓“缘起”以“此有时彼有,由此生彼生。此时无彼无,由此灭彼灭”的句式来表达。意即强调事物的条件性,“是相依而生起之意,是说由相依相关而成立的存在,指同时依于名为‘缘的他者,而自己才成立的情形。”(平川彰:《印度佛教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33页)原始佛教的“缘起”思想并不是来自对宇宙万物本源的思考,而是对人生经历的反思,在原始佛教中“缘起”具体表现为“十二缘起”,是人生可划分的十二个部分。“十二缘起”是由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所构成。佛陀从现实的人生有“老死”之苦出发,反思“老死”的原因,得出因为有“生”才有“老死”的结论,由此一步步逆推,认为最终极的原因乃是“无明”,即无知,没有真正的智慧,不能体知世间万物的无常。这样人生乃是“缘起而生”,原始佛教认为固定实体的我并不存在,也就是“无我”。人是由色、受、想、行、识五蕴构成,蕴是“聚集”的意思。色指的是人的身体,以及一切有形有色的东西;受是感受;想是想象与概念的作用;行是心的意志力;识是认识和判断。人是由五蕴构成的,而五蕴都是不断变化,是无常的。无常的东西就是苦,只有真常永在的东西才不苦,真正的“我”是不应该苦的,因此在这个由五蕴所构成的所谓“我”当中,真正的“我”并不存在,是“我”自以为有“我”罢了。
既然个体乃是无常而痛苦的存在,那么众生又如何从这种苦当中解脱呢?原始佛教提出了“中道”的修养工夫与“无记”的认识立场。所谓“中道”即是“八圣道”,有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八种。其中正见是指人对世间万物应当有正确的看法,即体知“缘起”,正定是正确的禅定,只有在正确的禅定中,智慧才会生起,“不持臆测或先入之见,如实地照见法,不落于固定的看法,是中道的立场”(《印度佛教史》,第29页)。“无记”则是说对于知识界限以外、不可认知的、形而上学的问题不作回答。诸如“我及世界是常住?是无常?是有边?是无边?”等问题,佛陀皆沉默不言。最终,修行之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是“涅槃”的境界,是“无明”灭尽无余的状态,是心灵的彻底自由。
原始佛教诞生于印度,没有和中国的道家道教有过交集。其思想中虽然没有直接对“道”提出看法,但从“缘起”与“无我”两点来看,原始佛教思想必然是对“道”持否定态度的,无论此“道”是宇宙生成论意义上还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万物“缘起而生”,由“五蕴”构成,构成万物的条件不断变化,万物自然是无常的,因此作为个人存在的本源根据“道”是不存在的。如果真常永在的“道”存在,那么以之为根据的个人为何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等八苦呢?所以如果向佛陀询问此问题的话,“道”必然不存在。
佛教在中国具有重要影响的是大乘中观之学,其创始人是龙树及其弟子提婆。对于天地万物的实相,中观之学较原始佛教有了新的认识,极力阐释“空”义。“空”指万物没有存在的本源根据,任何事物都不存在常住不变的实体,但也不是说万物不存在,万物的存在是一种不能用语言、概念来描述和认识的虚假存在,即“幻有”或“假有”。龙树为了论证一切事物的“空”性,提出“八不缘起”的新“缘起”理论。所谓“八不”指的是一切事物不落于四对相反的概念中,龙树在《中论·观因缘品》中说: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
所谓“不生”,是指一切事物乃是因缘和合而生,非自生,非他生,所以根本就是无生。有生才有灭,既然一切事物的生其实是“不生”,那么“灭”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灭,是“不灭”。再者说,众生个体虽有生谢,但作为一个整体却一直存在着,可见是“不灭”。基于此“不生”、“不灭”的观点,龙树继续提出一切事物“不常”“不断”,非恒常又非中断;“不一”“不异”,非同一又非不同;“不来”,非由外力外物而来,“不出”,非由外力而去。万物不在这四对概念之中,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不断变化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存在,故而万物真正的属性是自性“空”。自性是自身存在的本源根据,有此根据则当体自己作、自己成、自己有,有自性的存在是恒常不变的。自性“空”就是没有存在根据,没有质的规定性,其存在是一种无常、转瞬即逝的假有。
需要注意的是,中观之“空”不是彻底的虚无,因为那样便陷入了“断见”,是“恶取空”。“空”是对自性的否定,但不是说天地万物根本不存在,中观之学用“假有”来指称这样没有自性的存在。也就是说在中观学看来,只有拥有自性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而一切事物都是自性空幻的,故而一切事物都是“假有”。性空与“假有”都是在说一切事物的实相,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性空是从本源自性出发,“假有”则是基于客观现实。片面地偏于“空”与“有”的一边都是不可取的,“恶取空”会导致虚无主义,认为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执着于“有”又会有生老病死等各种痛苦不得解脱。因此只有不偏于性空和“假有”两边的中道才是中观之“空”的真正内涵。潘桂明、吴忠伟《中国天台宗通史》中有云:“众缘生法,法无自性,故是空。但又不坏假名,而说空义,故是假。空假并观,以假显空,以空显假,假空不二,正显中道。”(潘桂明 吴忠伟:《中国天台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页)
大乘中观之学对中国佛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最早介绍中观之学的鸠摩罗什就强调要用中观的方法看待诸法实相,他说:“佛法有二种,一者有,二者空。若常在有,则累于想著;若常观空,则舍于善本。”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著《不真空论》,从解“空”即“不真”,“空”就是最真的真实。之后的中国佛教宗派天台宗、三论宗等,也都以中观之学为立宗之源。
可以看到,道家道教思想中生成万物且真常永在的“道”正是不偏空有两边的中观之“空”所极力破斥的对象。“道”作为万物存在的根据,就是万物的自性,万物因为有了“道”,故而其存在是真实的,求道、修道也是正当合理的。但在中观学看来,这样“道生万物”、以“道”为本的观点恰恰是一种“常见”,而世间实相是“不常”“不断”的中道,道教之“道”又如何能够存在呢。从汉末佛教初传至唐初,佛教对道家道教的攻击多以否定“道”为手段,这也正是佛道之间的根本分歧。
(作者:江苏省苏州市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21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