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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增祥酬唱诗初探

2023-05-30刘晓旭

今古文创 2023年11期

【摘要】 樊增祥早年与李慈铭、袁昶、张之洞等师友酬唱往还,辛亥革命后避走上海,不问世事,与易顺鼎等人往来唱和。在樊增祥的诗歌创作中,酬唱诗是一个颇值得关注的部分,其酬唱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作为师友间交游方式的酬唱诗,此类酬唱诗占樊增祥酬唱诗的绝大部分,从中大致可以窥见樊增祥的交游状况,也可以看到酬唱这一形式在当时诗人日常交游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二、文人雅集情境下创作的酬唱诗,作为文人风雅生活的一部分,此类酬唱诗很好地体现了樊增祥及其朋好们极富雅趣的日常生活;三、游戏性质的酬唱诗,这类酬唱诗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樊增祥以诗为戏的诗歌观念。樊增祥酬唱诗为我们了解其生平交游提供了一条很好的线索,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酬唱这一文学活动以及相应产生的酬唱诗这一诗歌形式在晚清文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也间接体现了其所处诗歌圈子的文学趣味和诗歌观念。

【关键词】 樊增祥;酬唱诗;文人交游;诗歌观念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1-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1.014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度伊犁师范大学科研一般项目《白居易诗歌年老书写及其对宋诗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22YSYB052)阶段性研究成果。

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别署樊山,晚又号天琴老人,世居湖北恩施,同治丁卯(1867)中举,曾在张之洞的推荐下任潜江书院山长,后又移主江陵讲席。在张之洞家处馆期间见李慈铭,深相慕结,并拜慈铭为师。光绪丁丑(1877)举进士,入翰林为庶吉士,辛亥革命后避走上海,不问世事,闭门著述,后世多以其为近代中晚唐诗派的代表诗人。樊增祥著作流传于世的主要有:《樊山政书》二十卷、《樊山公牍》《樊山集》二十八卷、《续集》二十八卷、《时文》一卷、《樊山集外》八卷。

本文拟从“酬唱”这一角度入手考察樊增祥酬唱诗的艺术特点,樊增祥本人的交游活动及心态变化,及其诗学渊源和诗歌观念,并尝试通过凸显酬唱诗在其生发语境中的意义来进一步探讨酬唱诗所具有的文学史意义。

一、指向师友交游的酬唱诗

这类酬唱诗是樊增祥酬唱诗创作中最常见的一类,当我们将这些酬唱诗还原到它们产生的特定而具体的语境之中,会发现这些通常被认为是缺乏“文学性”的酬唱诗在当时文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作为师友朋好间最普遍,最平常的交游方式,文人们正是通过相互酬唱这一独特的带有浓烈雅文化气息的活动来传递情谊和锤炼诗艺的,并且进而连结为一个有着共同文化心态,生活情趣,审美趣味和艺术理想的小圈子,更进一步而言,一个特定时段新诗风的形成往往是通过这种小圈子生发和蔓延开的。樊增祥这类诗作中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入都呈李慈铭爱伯先生》《移寓爱伯师宅赋呈一首》《酬爱伯师夏晚见寄》《寄调周銮贻慧生同年》《江楼酬荫田》《散馆得知县酬爱伯师见慰一首》《十二月廿五日发都门途次酬爱伯师见赠》《寄怀李爱伯师都门》《渔笙用前韵催敦夫纳姬戏叠一首》《渔笙以诗调敦夫戏叠前韵二首》等。

其中《入都呈李慈铭爱伯先生》是《樊樊山诗集》中第一首呈李慈铭的诗,这首诗这样写道:“郎官平揖对三台,朝论多闻惜此才,积雨掩关尘梦少,幽禽啼竹好春来,明时献赋趋金马,花下翻书检玉杯,争怪故山猿鹤怨,独因红药恋丰台。” 全篇以李慈铭为叙述对象,首联是对李慈铭才华的称扬,而从“朝论”的角度写来是说未识其人之前已从“朝论”那儿得知其人才华非同一般(惜此才);颔联是写李慈铭清高的人品,其中下句“幽禽啼竹好春来”是通过对幽雅自然环境的描写来暗示叙述对象人品的高洁;颈联则用杨雄和董仲舒二人的典故,是说李慈铭因为文采出众学识渊博而受到皇帝的青睐,同时,“花下翻书”这一意象很好的接续了颔联下句“幽禽啼竹好春来”;尾联似乎是在说李慈铭并非由于贪恋禄位而滞留京师,他之所以不归故山,只是因为他喜欢丰台的芍药。其中“故山猿鹤怨”五字是说“故山猿鹤”因为李慈铭的缺席而内心生“怨”,将对人物的称扬融化在含蓄典雅又富于形象化的诗歌语言中,正是此类酬唱诗在艺术形式层面的特点。

此类酬唱诗在当时诗人生活中所占的重要比重以及当时诗人对这类酬唱的珍视程度,可以在下面一首诗中得到很好的体现:

《往与仲丹、望云、荫田、偶樵以文字相往复,偶樵编为〈郢中酬唱集〉,贻诸好事,乐可知也。顷来鄂中,与仲丹相见,而三君墓草宿矣。仲丹有诗叙哀,奉答一首》,诗为:“郢中白雪吾同调,青眼高歌觉有神,赓唱久登长庆集,褉游曾及永和春,莺花故国空陈迹,车笠平生此数人,何限山阳闻笛感,把君诗句一沾巾。”首先,此诗的诗题即值得我们仔细检视一番:“往与仲丹望云荫田偶樵以文字相往复”是说樊增祥本人曾经与这四位同好一起以文字互相酬唱,由接下来的“编为《郢中酬唱集》”可见,参与酬唱的诸人对这一“以文字相往复”的酬唱活动是自觉的,并且希望这些酬唱作品能够流传开来,所以才会编集并且“贻诸好事”,而在这一同人间相互酬唱并且为这些酬唱作品编集以及使这些作品流布到更大空间的过程中,诗人们体会到了非同一般的快乐——“乐可知也”四字意味着这种乐趣是不言而喻的。

可见在当时的语境中,“酬唱”已是一件诗人们达成共识的普遍意义上的乐事,所以也不难理解,当随着时间的流逝,酬唱圈子中某些同人朋好的凋零使这一圈子散落无法维持,酬唱的樂事也随之终结时,当时身与其事的诗人会那样伤感,于是,诗中呈现出了让人低回不已地对往日的追怀:首联和颔联追写昔日朋好唱和之乐,首联首句用“阳春白雪” ①之典,是说我们当时因为共同的审美趣味而聚集在一起,彼此引以为同调。同时,“郢中白雪吾同调”这句又表明酬唱得以发生的条件是酬唱者有着一致的审美趣味,而且彼此性情相投,能够结为同调。“青眼高歌”句写尽昔日酬唱的欢快,颔联承首联而来,是对昔日酬唱雅集的具体描述,这一以实写虚借助两个典故展开:一是元稹和白居易互相酬唱之典(“赓唱久登长庆集”);一是王羲之诸人的兰亭雅集之典(“褉游曾及永和春”)。其中“久登”一词体现出诗人对发生在自身所处交游圈内相互酬唱的自我认同,这一认同是通过对元白的追溯得以实现的,“曾及”则表明了作者是在自觉有意地接续兰亭这一典型的带有南朝文采风流特点的风雅传统;颈联则由回忆往日的交游酬唱转至当下:故国莺花仍在,只是向日的诗酒酬唱已成陈迹。尾联化用向秀《思旧赋》典意借以抒伤逝之怀,亦可见诗人对昔日朋好以及发生在朋好间相互酬唱的珍重。由此诗可以清晰地看到,恰恰是在酬唱中体现着友朋同好间深挚的情谊,亦可见酬唱诗在诗人们平日交游中所占的比重。

樊增祥创作的这类酬唱诗中又有一些以诗代柬的作品,如《莲池月夜柬叔寅再同》《对雨柬周銮贻慧生同年》《六月十四日移寓横街圆通道院柬伯循再同》《得子珍湖南书却寄》《得爱伯师京邸书却寄》等,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诗的功能衍化到了尺牍的领域。此类以诗代柬的酬唱诗很好地体现了酬唱诗在文人交游生活中的功能:诗这一精微的艺术形式作为交游时传递情感最平常最普遍的形态——“柬”,已经进入了当时文人的日常生活,同时,以诗代柬这一行为本身在一个侧面也体现了当时文人追求诗意风雅的生活情趣。而从“柬”(尺牍)这一方来说,则又可以看出当时文人对尺牍形式的高度追求,可以说是明清以降追求尺牍诗化的极致体现。

二、雅集情境下的酬唱诗

这里所谓的“雅集情境”下的酬唱诗创作主要指诸如节令同好宴集赋诗,东坡生日同人宴集赋诗为乐,行九九消寒之会时的相与赋诗酬唱,或是同人小集时分韵赋诗等,樊增祥创作中属于这类的酬唱诗可以以庚子囯变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前此这类诗作可用“嘉会赋诗以亲”一语作大致的概括,最大的特点是渗透于其中的浓厚文人情调——对“雅趣”自觉而持续的追求。而后此的此类诗作则多流露出家国之痛和旧京之思,与早期的欢快形成鲜明的对照。先看庚子前的这类酬唱诗,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主要有:《庚辰花朝同李爱伯师、鲍敦夫临前辈寻歌贳酒,流连竟日,即席次爱师韵》《昨得钱叔美辋川图,既尝赋诗矣,二月二日消寒九集,同人集敝斋,索观此图,宠以嘉什,余不能无言,因检右丞辋川集,起〈孟城坳〉讫〈椒园〉各和一绝,凡二十首》《居停主人招同子珍前辈过申园茶话,得人字》《东坡生日同人集代耕草堂二首》《东坡生日作》《消寒第六集顾耳山大令邀集寓宅仿东坡馈岁别岁三首》等。

其中《居停主人招同子珍前辈过申园茶话,得人字》一诗,由诗题来看,此诗当是朋好小集时分韵得题而作,在《樊樊山诗集》中,紧接此诗收有陶方琦(子珍)的同题之作,两首诗对照来读很可以看出樊增祥诗歌的特点。先看樊增祥诗:首联上句叙事,“球场如砥”是一个开阔的意象,同时在如砥的球场上试雕轮这一行为本身便带有几分豪气,下句“瞥见亭台照眼新”的“瞥”照应上句中的“试雕轮”表明诗人此时是在以坐在飞驰的“雕轮”内观看的视角来感知包括“亭台”在内的周围景物;颔联则转向园内,上句写景,下句“一瓯佳茗淡于人”表面上叙述的重点落在了“一瓯佳茗”上,实则是通过“佳茗”来写“人”,在这句诗中,“一瓯佳茗”被赋予了一种淡雅的品格而且成了“人”所向往追求的一种境界。颈联则叙述茶话小集之乐,上句是说清昼围棋投壶之乐,下句“锦石疏花”似是在说盆景,尾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按时间顺序,是说宴集结束之后,诗人与友人鸣佩过吴闉,同时不无少年豪宕之气而且为不曾泯灭这份少年侠气而颇感自得;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与君鸣佩过吴闉”事实上指的便是首联首句的“球场如砥试雕轮”,那么这句便是虚写了,它成了诗人对刚刚发生的事的回忆。然则无论作何种解释,都可以看出这首诗的情感基调是很明朗的。

再来看陶方琦同题的诗作:此诗首联上句亦是叙事,“偶乘”的意思是说自己平日难得有“飞辇度郊闉”这样的举动,下句写景,以“满槛茸茗彝花”为抽象的“春”注入了具体的内涵,比较樊增祥首联,用语和意象都要纤微和内敛。颔联上句写远景,但其着眼点不是阔大而是绵远,“远分”是说青草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盘马地,下句则转向近处的“菊”和“人”,“菊香”是靠嗅觉感知的气味,缥缈幽淡,若有若无,很自然地和“卷帘人”这一女性形象联系了起来,同时这二者的联系也很自然地给读者以“人淡如菊”的联想,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清照”一词使缥缈的菊香变得具体可感。颈联情中寓景,言叹逝之怀,抒沧桑之慨:江南的花月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人世間的变化和传说中的沧海桑田相隔无几。

就诗作表现的情感基调来说,樊增祥诗明朗轻快,甚至不无些许豪气,作品中呈现出的诗人主体面对自然的姿态是自信的,开放的,接纳的;陶方琦诗总体而言是悲哀的,而且面对这一悲哀诗人在诗歌文本中始终未曾得到解脱,那么也可以认为,陶方琦诗中呈现出的诗人形象面对自然的姿态是被动的,内敛的,疏离的。这也很好地印证了相关论者(如蔡冠洛、邵镜人)对樊增祥诗“欢娱能工,不为愁苦之辞”的看法。在艺术形式层面,樊增祥诗浅易率直,颔联和颈联的对偶也显得滑易,陶方琦诗则相对紧严,所用意象亦偏纤细。

三、游戏性质的酬唱诗

樊增祥创作中属于这类的酬唱诗可以收录于《京辇题襟集》中的同题而叠韵至十一次之多的“祷金危危”诗为代表。其中第一首题作《世俗遇危星乘危日而日主又恰逢金,则相与祀金危危。祭法用一羊头或一鸭,夜半潜起,散衣垢面而拜,取祭品尽食之,勿令人见。云以祈财,时有验者。辛卯谷日,家人辈从俗致祭,祷之以诗。先是,去年九月,可庄、子培亦于祀日作诗,即用其韵》,由诗题可以获知,这是为“祷金危危”而作的祷诗,而且在樊增祥之前即有沈子培等人作过同样题材的诗,樊增祥诗是次其韵而作。如果说一开始作的这首诗还有为“祈财”而“祷”的意味,那么当此诗在师友间流传开以后以此为题材而且用韵完全相同的酬唱诗作便只有游戏的性质了。

在樊增祥创作此诗后相继有李慈铭、沈增植、陆廷黼、黄绍箕等人步其韵而作同题诗,这些诗作共同的特点是典故的大量运用。而且由黄绍箕诗题中“他日采本事诗者或有取焉”这句话可以看出,这些诗人在创作时似乎已经对自己的这些诗作将进入后来诗话的评说有明确的意识 ②。因此可以说这类诗是师友间以笔墨相游戏的具体体现,而对步韵、叠韵和典故倾注的热情也可看作是“因难见巧”以炫才的体现。在面对这类酬唱诗时,更应当注意的或许是当时这些诗人们对待这类诗的态度,换句话说,这类游戏性质的诗歌在当时诗人的诗歌观念中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在樊增祥之前,已有沈增植创作的题材相同的诗作,而在樊增祥之后更是兴起了一阵持续时间和参与人数以及诗歌创作数量都值得注意的“酬唱热”。一旦这类诗进入“酬唱”的范畴,那么由这类诗来推断至少某个小圈子内部的诗歌观念便是可以成立的了。应当注意到,樊增祥正式将自己这十一首“祷金危危”诗收录进了生前编定的诗集《京辇题襟集》中,而且同时还附有李慈铭、沈增植、陆廷黼、黄绍箕等师友的同题同韵之作,可见,至少就参与这一酬唱活动的这几位诗人而言,他们对自己的这类诗作是很珍视的,至少在这个酬唱圈子中这类游戏性质的诗作已进入了他们的诗歌观念之中,在他们看来,游戏的诗歌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上引黄绍箕的那句话可以暗示出一些信息:“他日采本事诗者或有取焉”,尽管使用的语气相当谦逊(“或有取焉”),但既然萌生了这一想法并将之作为诗题的一部分而写下来,那至少可以说明在进入黄绍箕视野内的相关本事诗著作中已有这样的先例存在,而且他本人对自己这些诗在日后可以为“采本事诗者”“取去”有充分的自信,可以认为当时的文学环境对这类游戏性质的诗歌的价值是承认了的,尽管按黄绍箕的说法,这些游戏性质的诗歌或许只是因为其中体现的“本事”才有了价值。

注释:

①“阳春白雪”的典源是宋玉的《对楚王问》,战国时楚国的都城是郢,同时,樊增祥与同人间的酬唱亦发生在“郢中”,用典极为精切。

②樊增祥这组诗可以说是陶在铭在《樊山续集序》中“君之于诗,如陆羽之茶,刘伶之饮,义取自娱,事无妨废”这一说法的极致体现。

参考文献:

[1]汪辟疆.汪辟疆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2]樊增祥.樊樊山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

[3]陈衍.石遗室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4.

[4]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刘晓旭,男,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