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尔德《一杯茶》细节下的叙事空白
2023-05-30程瑜瑜
程瑜瑜
内容摘要: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创作手法独特,极具现代性,短篇小说《一杯茶》一方面使用大量的装饰性词汇描述物件与环境的微小细节,笔触详尽而细腻,另一方面通过人物塑造、构思布局中的起承转合、叙事视角的切换于细节中形成叙事空白,小说叙事在细节描述与空缺呈现的反差中形成张力,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增强了小说的反讽意味,也体现了等级社会与男权社会的隐喻,增添了读者想象和思考的空间。
关键词:曼斯菲尔德 《一杯茶》 细节 构思布局 人物塑造 叙事空白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生于新西兰,在英国求学、创作、成名,先后创作了《幸福》《花园茶会》等多部短篇小说,享有“世界短篇小说大师”的美誉,对现代文学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曼斯菲尔德仿若拥有一双能透视世界和人心的眼睛,尤其洞悉女性的内心,细腻笔触下故事浑然天成,折射人生百态。
短篇小说《一杯茶》(A Cup of Tea)描述了穿着时髦但长相平平的贵妇人罗斯·玛丽在街头偶遇要一杯茶钱的陌生少女,突发奇想地将少女带回家,想尽可能地照顾她,却在丈夫对少女外貌的赞美声中打消了念头,最后用三英镑将她打发走的故事。小说一方面使用大量的装饰性词汇描述物件与环境的微小细节,另一方面藉由人物及故事信息的缺失产生叙事空白。“叙事空白是文本某部分的缺失,但这种缺失本身已构成一种叙事,它并不是绝对的虚无,而是在叙事文本参照下的无文本的叙事,是一种不写之写,一种无表达的表达。”[1](66)《一杯茶》的细节描写与叙事空白之间的反差形成张力,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一.人物塑造的细节与空白
《一杯茶》中按出場顺序依次出现的人物是女主人公罗斯·玛丽(Rosemary)、花店店员,古董店老板,街上偶遇的少女,以及罗斯·玛丽的丈夫;其中罗斯·玛丽与街上偶遇的少女是故事层面的主要人物,二者缺一皆无法构建这个独特的故事,其他人物则是配合罗斯·玛丽所处地点或情境之下随机出现的次要人物。小说人物塑造主次分明,繁简有序。
小说以“罗斯·玛丽长得并不怎么美”[2]959开篇,从长相、学识、家境、生活习惯、消费观与价值观等方面对女主人公作了细致的描述:“她很年轻,看上去明艳动人,衣着时髦讲究,令人惊讶的是,所有最新出版的书她都看过,参加她聚会的是形形色色的要人和…古怪的艺术家,她发现有几位骇人得难以形容,但其他人大都体面而有趣。”[2]959对比之下,偶遇的少女信息有限,她在小说叙事进程中很重要,没有这个人物,就无法构建《一杯茶》的故事,小说细致地描绘了少女在罗斯·玛丽眼中的样子:“她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小东西,眼睛特别大,年纪很轻,和她相仿,冻红的双手紧紧抓着大衣衣领,浑身发抖,仿若刚从水里捞起啦一般。”[2]964但除此以外,少女的其它信息未被说明:她是谁?来自哪里?从事何种职业?人品如何?是否发生过变故?作家只字不提。可以说,罗斯·玛丽是全文极力用笔墨表现的核心人物,而陌生少女的人物信息是全文中最大的空缺。而小说的次要人物随场景需要出现,仅以行动呈现身份特征:特别瘦小的花店店员穿着宽大的外衣,唯唯诺诺地紧随罗斯·玛丽为她服务,表现了处于社会底层结构的卑微感;古董店老板对罗斯·玛丽温和有加的语调、体贴入微的肢体语言和恰到好处的恭维—“我不舍得把盒子卖给不懂欣赏它的人”[2]961,表现了商人的周到与精明;丈夫在罗斯·玛丽回到家后才出现,他对于陌生少女的到来非常困惑,但不动声色,在直接劝阻妻子无效的情况下,故意极力赞美陌生女孩的外貌,利用人性中“敏感”与“善妒”的特点成功打消妻子留下少女的念头,可见他了解妻子,也洞悉人性,在经济上占据显而易见的主导地位。次要人物随故事发展的不同阶段而出现,属于扁平人物,文中皆没有太多细节,仅在既定场合出现,寥寥几笔勾勒而成,但简要介绍的人物特性都承担了应有的功能和作用,花店店员和古董店老板极大地烘托了罗斯·玛丽作为上流社会贵妇人的身份,丈夫的出现则直接导致结局的走向。详略有序的人物塑造中,细节与空白或省略相交错,读者在叙事进程的阅读中在接收细节信息的同时伴随着悬而未决的问题,从而对故事走向产生期待和想像。
二.构思布局中的叙事空白
伊泽尔(Wolfgang Iser)认为:“空白出现在文本的各个层次,具有多种表现形式。它可以表现为情节线索的突然中断,情节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以后,留下缺失的环节就形成了空白;它亦可以表现为各图景片段间的‘脱漏,脱漏可以引起纷乱的聚焦于重新聚焦的过程,其中哪些退处背景的片段就形成了空白的另一种变体‘空缺。无论是空白或是空缺,都是文本对读者发出的具体化的无言邀请。”[3]440
1.起承转合处的省略与空白
曼斯菲尔德在小说创作中淡化情节是常见的现象,毕竟“情节在她作品中是一个很次要的东西,很多短篇只是女作家以她特有的敏锐的感受,从形形色色的人生海洋中摄取一个生活场面。”[4]355,但对叙事布局尤其是起承转合处的设计却独具匠心,“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中的转折点是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最为重要的片段与瞬间,因为在这样的片段与瞬间之中,潜藏着所有想要通过作品给予揭示的内涵。”[5]109《一杯茶》的故事开端设置在阴郁的冬日午后,罗斯·玛丽走进古玩店,她很喜爱老板特意为她准备的盒子,但终因价格高昂而却步,走出古玩店后她倍感失落,转而意外地在街上遇到向她要茶钱的陌生少女,随后将女孩带至家中,作家对这个叙事过程中的言语、行动、心理和环境有非常细节化的描述:老板展示物品时的一连串动作,古董盒子上最微小图案的模样,女主人公失落的心情与雨中的街景等,但就在琐细的描述之中,作家又多次利用省略号进行中断、停顿和省略,有起承转合的地方,就会有叙事空白。 当罗斯·玛丽因价钱无法做出购买盒子的决定时,断断续续地说:“你帮我留着—行吗?我…”[2]962她无法完成这个不能独自决定的回答,于是离开古董店—故事的转折开始—她在门外遇到陌生少女;将少女带上车,暗自下了各种照顾少女的决心后,罗斯·玛丽开口:“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我还能…”[2]966此时车恰好到家门口,话语中断,转向新的故事节点—陌生少女被领入奢华的家中;当少女吃完茶点,罗斯·玛丽觉得询问的时机到了,正欲开口,然而门把转动,丈夫进入,交流又再次中断,陌生少女的信息依旧空白。夫妻俩单独交谈过后,罗斯·玛丽一心想通过“施于”来证明的三件事—“仙女是存在的,有钱人也是善良的,女人是姐妹”[2]966被丈夫对少女外貌的极力赞美迅速消解, 她从抽屉里拿出钞票,且“五张抽掉了两张”,“半个小时后”她重新回到丈夫所在的书房。实际上从夫妻双方交谈开始,少女已从叙事中悄然退场,不再正面出现。“半小时后”即是热奈特所说的叙事时间上的“概述(summary)[6]95”,省略了罗斯·玛丽与少女之间交流的所有细节,于整个小说的节奏而言,这半个小时不算长,但终究这半小时内罗斯·玛丽用什么方式对少女说了什么,少女对打发她的钱作何反应?她将何去何从?这些都成为悬而未决的问题,读者会产生极大的好奇心与想象力,这个半小时的叙事空白让小说的张力扩展到最大;而随着女主人公最后的一句“我美吗?”丈夫尚未回答故事便戛然而止,结局巧妙地呼应了小说开头对女主人公外貌的评价,再度突出了丈夫对少女的赞美无疑是踩在了罗斯·玛丽的痛点上,从而让她放弃之前所有要热心相待的决定,达成了强烈的反讽效果,从而整个故事耐人寻味。
2.不同叙事视角叙述产生的空白
《一杯茶》的叙事空白在话语的省略和情境的转折中产生,故事本身的建构完全不受影响,空白亦是故事存在和叙事进程的一种形式,不同叙事视角叙述方式的切换增强了这种形式的效应。小说在人物有限视角和叙事者选择性全知视角之间更换了多次[7]106,选择性全知叙事视角之下,读者唯一能直接观察到的是罗斯·玛丽,作为“施动者”的她热衷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冒险”经历,想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善心,更想要成为改变他人命运的教母(fairy godmother);但实质上她对少女的邀约是出自于冲动的善意,冒险的渴望,还是虚荣与伪善,选择性的全知叙事使之实难分辨,毕竟总有些部分是未言明的。若仅以“伪善”或“虚荣”之类的词来形容,则很难解释她因担心少女不自在便选择避开佣人、亲自为少女脱下外套衣帽,少女进餐时也特意不看她的体贴与周到;况且她本可以通过雇佣劳工之类的方式帮助对方,她却想打破等级差异一心要证明“女人是姐妹”。因而选择性全知视角叙述方式留下的空白巧妙地呈现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此外,有限视角之下少女的外部信息(社会信息)完全缺失—她缘何来到这条与其毫不相称的繁华大街?如何恰好出现在罗斯·玛丽身边?此前驻足了多长时间?她的内心世界(心理信息)更无处可察—对进入罗斯·玛丽家中有何想法?罗斯·玛丽丈夫出现之际,少女神态为何与此前不同,一扫羞怯和畏缩?她去留的个人意愿如何?无人能晓。在故事叙事进程中—上车,进餐,离家—陌生少女没有任何话语权,从头至尾都只能是事件的受动者;待羅斯·玛丽的丈夫出现(他的人物信息几近全无),仅凭他对陌生少女三言两语的赞美话语便轻易打破“施动者”罗斯·玛丽与“受动者”陌生少女之间的平衡,消解了“施与受”的关系,成为故事结局走向的最终掌控者。可见,选择性全知叙事视角呈现了罗斯·玛丽作为核心人物所承担的“心理性”,有限视角则体现了陌生少女与罗斯罗斯·玛丽的丈夫所承担的“功能性”,视角切换中的叙事空白蕴含了故事发展的种种可能性。
三.叙事空白的意义
“叙事空白的本质是叙事文本中某些篇幅的缺席和不在场,而不是绝对的虚无。换句话说叙事空白是某些文本的‘有而不在或‘有而没来。但即便它不在或没来,它仍然是叙事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1]66《一杯茶》细节描写中出现的叙事空白并不影响故事建构,反而增强了故事的反讽效果与文本张力,缺失的部分增强了故事本身;人物聚焦的缺失与不平衡产生了叙事空白,映射了对等级社会和男权社会的隐喻。
“曼斯菲尔德的每一个故事或多或少都会涉及两件事—爱或者金钱。”[8]47《一杯茶》也不例外,罗斯·玛丽与陌生少女,作为二元对立的“施”与“受”两个视角,在小说语境中经济与社会地位截然相反,表面上,罗斯·玛丽条件优越,她一开始就掌控了人物关系的节奏,带少女回家,替她脱下外套,让她享受美食与温暖,体贴入微,而陌生少女除了表达“饿”以外,无法拒绝被安排,她的人物信息和叙事话语处于半屏蔽的半空白状态,细节与空白的叙述差异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二者身份地位的不平等。而罗斯·玛丽丈夫的出现令局势变化,充分表明时代局限下,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与家庭环境中,罗斯·玛丽与陌生少女本质上并无不同,罗斯·玛丽对少女的物质给予,实质是丈夫提供的物质给予;她对长相的问题心有芥蒂,也在于当时作为贵妇人的她,仍依附男性而生存,不得不“以貌吸引人”;所以当丈夫大肆赞美陌生少女,她便如临大敌,不仅打发了少女,还画深了眼妆,戴上项链,刻意打扮,继而“用手抚摸菲利普的脸”,“将他按在胸前”[2]975以吸引丈夫的注意力,最后结束全文的“我美吗?”再次强调了外貌对于她的重要性,而丈夫的外貌只是空白,从头至尾都未被提及,两者的叙事反差让罗斯·玛丽在陌生少女面前所展现的金钱优势和虚假强大不堪一击,她自己尚处于不能独立的社会规约中,不论她想在朋友们面前炫耀善意的虚荣心,还是想担起对少女“非常非常好”的教母般的拯救者身份,或是想证明“有钱人也有善心”,“女人是姐妹”的平等观念的愿望在当时的男权社会只能走向幻灭。
《一杯茶》的叙事中,曼斯菲尔德对修饰性词汇的运用毫不吝啬,花店的花卉,古董店的盒子,午后雨中的街道与行人等等,均使用了大量的形容词与副词,带有王尔德式的华丽词藻风格;但在涉及人物及彼此间的感受联结时,作家却适时缄默,有意地留下空白。海明威的小说创作理念是故事只露出冰山的八分之一,尽可能少地使用装饰性的语言,因此他在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与故事叙述都非常简洁,相比而言,曼斯菲尔德更善于繁琐而复杂的描述、在细节中恰到好地呈现空白,就像一幅繁复的拼图中偶有拼块的缺失,这些拼块理应存在,但不出现在画面上,也即“从文本角度来看,叙事空白是文本的‘空和‘无。但事实上,它不是绝对的虚空,它只是不在场而已,是一种缺席的在场”。[1]62缺失的拼图块不会影响整体构图,但缺失的哪怕就是小小的一角,都会令读者想从蛛丝马迹中寻求判断的证据,想象它可能具有的图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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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Kimber,Gerri. Katherine Mansfield and the Art of the Short Story[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5:47.
基金项目:广州商学院优秀课程建设项目(XJYXKC202124)。
(作者单位:广州商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