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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长篇小说《五月》的颓废书写

2023-05-30吴倩

文学教育 2023年2期
关键词:穆时英意象

吴倩

内容摘要: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异军突起的新感觉派充分浸染了西方唯美-颓废派风格。被称为“新感觉派圣手”的穆时英的长篇小说《五月》着重从都市男女主题、意象群建构和现代性技巧三个方面展开对都市颓废性的书写,揭示都市人存在的焦虑、忧郁和独孤的现代性精神困境以及表现着对现代性表现技巧的自觉运用。

关键词:穆时英 《五月》 颓废 都市男女 意象 现代表现技巧

作为新感觉派干将的穆时英尤以描写都市生活见长,著有小说集《南北极》《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但其长篇小说《五月》却是一部很少被研究者关注到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宋一萍、江均、刘沧波三位独身汉与都市女性蔡珮珮之間的都市邂逅恋爱故事,以四人均在五月失恋作为结尾收束,这篇小说的“颓废性”与“进步性”展现着穆时英在现代生活之上的现代姿态。

一.都市男女的“猎”与“被猎”

《五月》是新感觉派创作中典型的都市男女邂逅模式:都市男女偶然相遇,通过一段挑逗性的话语之后,“超高速”地陷入短暂的恋爱中,最后以男女分手后的虚空作为结尾。但《五月》却将都市邂逅故事线扩展成三男一女,不断地重复着都市男女之间的“猎”与“被猎”的叙述模式,表现现代人情感饥渴的异化精神状态。

“珮珮也已经变成一个会玩弄男子的少女了”中的“玩弄”是女性对于男性“捕猎”的代名词。面对宋一萍在晚报馆给蔡珮珮的暗示,她产生了一种游戏和捉弄的心态,“我不肯,我偏不肯”告诉自己的姓名,甚至出于“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的心态向宋一萍索要五分钱。蔡珮珮和江均在公车上虽然没有话语交集,但是她已经留意到江均的目光,江均是“天天那么地看着我的”,知道江均要来家里做客,就刻意呆在家里等着他来,当预感到江均即将要对自己表白的时候,她按着姊姊“年轻的男子是应该给他些暗示”的经验,“便慢慢地走近去,偎着他”,等待着吻她的时刻……女性对于男性的诱惑不是出自于爱欲,更倾向于生理欲望的萌动,“我爱你”的誓言可以随意复制和重复,突显都市男女之间荒唐的人际关系,两性之间物质和欲望替代了所有的真情实感,表现出现代都市的本质,即不确定性和消费性。

摩登女性蔡珮珮身上带有从圣母玛利亚式的少女蜕变成成熟都市女性的过渡特征,其女性身份的“过渡”其实是时代从一种道德过渡到另外一种道德的具体呈现。穆时英开篇即描述蔡珮珮的长相特征:在睡莲似的眼睛和“纯洁的直鼻子”以外,还有着不可忽视的“嘴角的那颗大黑痣”和“眼梢那儿的五颗梅斑”,无疑使女性纯洁气息中增添了西方化的妩媚和妖冶的感觉。文本中多次以“圣处女”形容蔡珮珮,她所外露出的“圣处女”气息符合男性希望女子保持在男权文化所规定的位置的愿望,但实际上,当女性展现出自身现代性,即打破男性规定的一面的时候,男性就会产生出不能把控的焦虑和忧愁,产生弱势者的心理感受。江均坚持蔡珮珮是“比天还崇高的,比雪还洁白的”的观点受到了来自女性本体的报复性回击,蔡珮珮直言“我不是纯洁的,我是个小荡妇”,“圣母像从他的心里崩坠下来”,女性自身直接正面打破了男性对于女性的幻想,残忍地将男性拉回到现实,打破传统对于女性的惯性设定,表露时代由传统迈入现代时女性体内开始冒头的“恶”的因子。

女性将男性作为自己的“猎物”的同时,也在成为被男性“猎取”的对象,刘沧波眼中的珮珮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家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①”,女性在男性视角下存在被物化的危机,女性虽然看似在主动地选择和抛弃男性,但仍摆脱不了“被看”的命运,刘沧波与宋一萍争论的话题便直接将蔡珮珮置于被审视的位置上,将女性的滥情、放纵、淫荡示众“解剖”一般,揭露都市摩登女性美丽与“兽性”并存的特质。两人在表达各自对于爱情真诚的话语背后,潜藏着隐形的话语前提是他们对于女性有多个恋人的行为是认可的,但并非等同于男性赞同女性多角恋爱的行为,而是都市环境使女性的多角恋行为成为“时尚”,都市男性主动或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宋一萍在与刘沧波、江均的第一次见面中直说“这小荡妇原来还有这么两位面首咧,一个是精明的傻瓜,一个是俏皮的粗汉”,表明男性对于都市“规则”的深刻认知和觉悟。他们在为谁更爱蔡珮珮争个高低的时候,据理强争的“理”不是出于“爱”,而是转换成各自优渥身份地位的比较,甚至粗俗地用私密的恋爱交往故事作为打压对方的武器,此时争风吃醋的男性已经成为被消遣的对象。

二.意象与颓废氛围的建构

穆时英笔下的意象群承袭了唯美-颓废派的遗风,小说《五月》中特殊的五月季节、散发着浪荡气息的月亮、将开未开的玫瑰等都沾染上穆时英个人的心理审美体验和情绪,使颓废的感受虽不见于形却“浓到化不开”,使小说笼罩着忧郁、感伤的氛围。

“五月”作为小说文本潜在的叙述意象,贯穿始终,“五月”是万物复苏蓬勃的春季,人体内的“春季症候”顺应自然规律开始蠢蠢欲动。“五月”催生了都市独身汉对自己单身身份的忧郁和苦闷:五月里“烂熟的苹果香”在刘沧波的心里挥之不去,以视觉上的“烂熟”形容嗅觉上的“苹果香”是穆时英擅用新奇比喻和通感手法的实践,“烂熟”将春天“熟透”的感受感官化,表明压抑在人潜意识里的“力比多”在“烂熟”的春季将被彻底释放,急切地寻找宣泄的出口,于是刘沧波不断发出“空洞的叹息”,并寄托于看电影、买手杖、喝咖啡等消遣行为来掩饰自己性压抑的落寞;季节在穆时英的笔下成为有明确归类和指向的意象群:《玲子》中“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一层五月的梦”,“五月”是见证玲子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拥有情思的成熟女性的时刻;《墨绿衫的小姐》中“是五月,是那么温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士忌,他又有着迷人的嗓子”,“五月”是欲望萌动和滋生颓靡罪恶的季节。蔡珮珮与刘沧波、宋一萍、江均的“五月”多角恋情,凸显都市男女在欲望驱动下展开一系列的恋爱游戏,却缺乏实质性的精神上的情感交流,将都市人情感的缺失心理与畸形的两性观念展露无遗。

“月亮”也是颓废派表达自己颓废观点的意象凭借,王尔德《莎乐美》中的月亮“好像一个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女人一样”,而后逐渐“变得和血一样”,月亮与死亡、鲜血成了同类。穆时英在《五月》中也反复提及“月亮”这个意象,通过蔡珮珮直接点出“月光是浪漫的荡妇”的特征:月亮是浪漫的,也是淫荡的。蔡珮珮独自躺着看月亮的时候,开始幻想朱丽叶与罗密欧的故事,一度忍不住想要流泪;甚至在与宋一萍亲吻之后,对着月亮做祷告忏悔,这些场景下的月亮带有浓烈的浪漫气息,是贞洁少女式蔡珮珮的化身。但在刘沧波与江均的正面相遇中,蔡珮珮亲热地拉着刘沧波的手时,“下午六点钟的太阳象六点钟的月亮似的,睁着无力的荡妇的大眼珠子瞧着愚园路②”,此时月亮变成淫荡的象征,具备颓废观点的特殊寓意。

戈蒂耶宣称“三件事物使我喜悦:黄金,云石,紫色;灿烂,坚实,色泽。我的梦是由它们组成,我的一切幻想的宫殿也是由这些物质所筑成的③”,穆时英也深受影响,尤为重视色彩意象的运用。《五月》中“白色”出现的频率高达数十次,“那是一颗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月光从窗里照进来,那么皎洁的,比纱窗还白,和我的心一样白”等,“白”在传统的寓意中有洁白、圣洁的意思,同时又与恐怖、死亡等不详意义相关,《五月》中“白色”色彩的描述和蔡珮珮形象的刻画密切相关,“比什么都白的少女心”能够突显女性的纯洁和单纯,但也隐隐有苍白和麻木的深层隐喻,因此蔡珮珮能够轻松地周旋在三位独身汉中间,却又不至深陷爱情的烦恼中。

三.颓废背后的现代性技巧

卡林内库斯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提及“颓废”也是现代性的一种,“颓废”一方面站在现代性视角上表达都市人的异化、孤独和隔膜等精神危机,一方面也承继了现代性的形式技巧,展现现代“进步性”的一面。穆时英在书写都市生活“颓废”主题时,也对“颓废”的表现形式有所借鉴,包括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挖掘本我与超我斗争中人的欲望本能,以及平行并置的多元结构形式等现代表现技巧形式。

“穆时英有意识地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割裂为代表潜意识的本我与代表意识层面的自我④”,让本我与自我之间不断地发生碰撞和冲突。《五月》中追寻着自己是否是已经在开的玫瑰花的答案的蔡珮珮與三个渴望摆脱寂寞的独身汉在偶然邂逅之后,隐藏在各自内心中的“本我”开始冒头,试图冲破“自我”的压制。江均在邂逅蔡珮珮之后开始做起了“五月的季节梦”,“梦”是弗洛伊德主张被压抑的力比多宣泄的方式,江均梦里的的恋人“有一张长圆脸,一对大眼珠子,一张心脏形的小嘴”,“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发,他觉得她的嘴唇在发抖,便捉着她的手”,而现实中的江均对待蔡珮珮却“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的吻着手背”,害怕亵渎了这圣母玛利亚似的女儿,现实与梦境的反差是江均心理层面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冲突的表现;《五月》中宋一萍与蔡珮珮之间的心理拉锯战最具代表性,宋一萍言在此而意在彼地不断试探蔡珮珮的姓名,夸赞她是一个“像圣母玛利亚”式的“可爱的小东西”,打造出一个痴情、有礼数的绅士男形象,同时穆时英又用一连串的括弧来勾勒宋一萍的真实心理活动:宋一萍心里认为蔡珮珮“真是一个老练的对手”,可随她“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表面上对女性奉承恭维,潜意识却贬低女性,认为女性是不堪的,可以反衬出都市人迂回虚伪的处事态度以及交际行为本质的冷漠。反观蔡珮珮,表面上一直维持着自己的童贞少女形象,对宋一萍的搭讪故意不理,“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甚至觉得“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实际上蔡珮珮的心理早已疑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刻画出心理层面与行动层面之间的矛盾冲突,将都市人分裂的两面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使得人物嬉笑烂漫的外表和压抑颓废的内在情绪之间产生错位,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的心理状态以及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隔膜。

穆时英在小说的结构形式方面尝试打破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转而采取“破碎”的叙述技巧搭建小说的情节,阻隔空间和时间的连续性,如同电影叙述话语中不标镜头的分镜头脚本。戴维·米切尔森将其阐述为“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橘子”,“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⑤,各个“碎片化”的片段就构成了一个橘子瓣,不分主次和因果地构成“并置”的结构。《五月》的“破碎”式结构主要通过日记体以及小标题的形式实现,穆时英通过“三个独身汉的寂寞”、“电话的用途”、“江上”等小标题将小说切割成多个碎片,并且日记形式本身就是一种片段化和琐碎化的记录方式。虽然穆时英放弃了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连贯性,但是读者仍然能够从场景的跳跃转换中掌握情节的发展走向和人物特征。《五月》包含了三条故事线走向,牵涉多个场景空间的转换,同《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以“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为标题笼括了五个人人生跌落低谷的生活片段,五个人聚在夜总会里纵情欢愉,并以胡均益的开枪自杀作为收束,突出“上海,建造在地狱上的天堂”的主题;《五月》可用“三个独身汉的寂寞”作为笼括,讲述三位独身汉在五月季里与同一位女性的都市恋情故事,三段邂逅发生的时间存在重叠交叉,并置进行式的恋爱模式是现代都市的快节奏生活映射在现代都市人身上的“速度派”特征,多角恋爱关系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于感情投入不够专注和深入,是都市人冷漠和虚伪的精神状态的一种体现。

施蛰存在《现代》“社中日记”提到,“《上海的狐步舞》是穆时英从去年起就计划着的一个长篇中的一个断片⑥”,《五月》其实也是穆时英创作由短篇走向长篇的一次实践,小说《五月》的情节复杂曲折,是其众多短篇作品主题的一次提炼和纵深发展;日记体、意识流技巧、多视点创作等现代技巧的实验和创新对于中国现代主义长篇小说的创作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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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今.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47-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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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60-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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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窦爱芳.以虚无与颓废的方式抗争——浅析穆时英小说主题及手法[J].许昌师专学报,2000(03):68-72

注 释

①穆时英著,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二卷》,2008,第229页.

②穆时英著,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二卷》,2008,第218页.

③[法]戈蒂耶著,林微音译:《马斑小姐》,第170页.

④陈海英:《民国浙籍作家穆时英研究》,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第110页.

⑤秦林芳编译:《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第142页.

⑥施蛰存:《社中日记》,《现代》1932年第2卷第1期.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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