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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现代音乐史著述中的史料探究

2023-05-30秦雪峰

音乐生活 2023年2期
关键词:乐歌音乐史史料

秦雪峰

《曾泽霖志忞考》于2021年出版发行,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学者李岩先生的一部新作。写作历时十五载,数易其稿,体现了先生崇高的学术追求与严谨的治学态度。能够在书稿付梓前拜读,欣喜万分。见到书稿第128次修订的标记,亦深感书稿的厚重。这本书是针对中国近代音乐教育家曾志忞的最新学术研究成果,书中对曾志忞的生平、音乐教育、音乐创作和音乐活动进行了细致的考证与梳理,厘清了曾志忞的生卒及其重要音乐活动等历史,得出了较为确切的结论,填补了中国近代音乐史研究中曾志忞的诸多历史空白。书稿中详实的史料、严谨的考证、多维度的论证,折射出作者深厚的史料学学养,值得吾辈学习。笔者就本书的学术价值做了几点探讨,以供学界批评与思考。

一、《曾泽霖志忞考》的史学贡献

曾志忞,音乐教育家[1]。20世纪初留学日本,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历史中一位有较大影响的重要人物。诚如《曾泽霖志忞考》书中所述,其一生的音乐活动中,在学堂乐歌、贫儿院管乐队、中西音乐会、京戏改歌剧、普及“实践”五线谱等多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为中国近代音樂的发展,特别是“新音乐”的发展,做出了历史性贡献。

1958年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学发轫迄今,学术界始终不曾忘怀曾志忞,并对其进行了不倦的探讨。80年代初期,陈聆群、张静蔚、美籍教授韩国鐄等学者对曾志忞开展了新一轮的研究,产生了《曾志忞——不应被遗忘的一位先辈音乐家》(陈聆群1983年),《梁启超、曾志忞对近代音乐文化的贡献》(达威1983年),《早期推广新音乐的先驱——曾志忞》(韩国鐄1985年)等诸多研究成果,对曾志忞的生平、音乐教育活动、著述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之后,俞玉姿、黄旭东、张伟等学者进一步推动了研究工作。陈聆群在《曾志忞——犹待探索研讨的先辈音乐家》一文中追问,“一个曾志忞用了半个世纪,还只能说是若明若暗”,而有待于“继续探讨”。那么,还应该继续探索研讨些什么呢?[2]李岩先生《广学流慈——曾志忞史料殆尽之欤?》(2014),《曾志忞歌剧论》(2019)、《跨过起跑线——曾志忞的乐歌创作》(2020)、《曾泽霖编年事考》(2020)四篇文章,对曾志忞在歌剧、乐歌等方面的史料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对曾志忞在这些方面的成就进行了评述,是继陈聆群文章之后最重要的学术探索,是对曾志忞研究的重要贡献。

既往研究中,对曾志忞史料的发现、挖掘、整理等工作,取得了一定成就。但,诸如曾志忞生平、曾志忞留日时间、贫儿院创立时间等历史信息仍有考证不清甚至错误的认识。由于史料的不全面,对其历史贡献认识不足,针对曾志忞的个别历史评价有失公允。

《曾泽霖志忞考》对上述诸多问题形成了最新的商榷意见,对许多已有历史结论进行了重新定位,弥足珍贵。全书基本内容包括“世纪诘问”“研究述往”“钩稽补罅”“被遗忘的国歌”“北行”“曾寿渔堂”“中西音乐会”“深描”“各美其美”“情谊深长”“非花似雾”“乐歌”“歌剧”等十三章,加序论、跋、结论等共十六个部分。

通过考证,书中认为学界普遍遵从的曾志忞1929年去世一说有误,曾志忞应该卒于1927年8月4日,农历丁卯(兔)年戊申月庚午日——七月初七。澄清了曾志忞虐待贫儿、霸占玉佛寺财产等不实之事,推断曾志忞举家北迁实为避祸。认为现存天津“曾国荃——曾国藩之弟祠堂”应该为曾志忞遵先严曾少卿遗训而建的家祠(地址:天津市河北区光复道37号,意大利风情街福楼·巴黎式经典法餐厅)。认为曾志忞1903年创作的歌曲《新》是最早的一批乐歌之一……这些观点的提出,具有首创性,并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学者的进一步研讨,留下了空间。

同时,书中对曾志忞在北京期间创建的“中西音乐会”成立时间、教育教学活动、演出情况等进行了查证,获取了详实的材料。对中西音乐会停办原因进行了分析说明。对曾志忞京剧改革中唱腔唱词、分声部、倡用五线谱、废口传心授等方面所做的贡献给予重新评价。认为曾志忞的京剧改革是从戏曲曲调、板式、记谱、和声、场面、服装、布景、道具、后台监督管理、人才培养方式、资金运转、票房经营、编剧、导演等诸多方面层层同步推进。林林总总,书中对曾志忞近二十(按:书中计十五个,事件可拆分)多个方面的历史问题给出了新的结论。

《曾泽霖志忞考》也留下了研究的遗憾,曾氏遗作《四朝燕乐》“序言”(严修《题诗》)已被发现,但《四朝燕乐》并未发现,《曾志忞曹理蕴结婚三十年纪念册》也有待于日后继续查找。仿佛在昭示后学,踏着学界前辈对曾志忞研究的成果继续前行。故而先生提出了“曾志忞史料绝未‘殆尽”的现实以及“孤证不立”的史料学立场。[3]

二、《曾泽霖志忞考》的史料分布

李岩先生以史料研究见长,注重史料,善于从史料中分析求证历史事实。在其专著《朔风起时弄乐潮》(2004)、《不忍乐史尽成灰》(2011)收录的众多文章中可见一斑。本书中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先生史料学的深厚积淀。

我国历史研究中历来重视史料研究,史料学、考据学等学术研究传统源远流长。(汉)何休解诂《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称孔子修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4]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讲“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5]陆懋德在《史学方法大纲》中,亦称“盖凡历史价值之优劣,不在文笔体例之高下,而全在采用史料之精确与否。”[6]都在强调历史研究中史料的搜集与使用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中国现代意义的学科意识在近代逐步增强,音乐史的研究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中国近现代音乐历史研究中,要倡导继承这一史学传统,强化史料搜集、考证与解释工作。

史料的查找与发现十分不易,是一项十分重要而艰巨的工作。对大量的历史信息进行梳理、提炼也是耗费学者精力的繁重工作。《曾泽霖志忞考》注重史料的发掘与运用,对曾志忞的历史材料进行了全面的搜集与整理,几欲穷尽。书中史料包括曾志忞本人的重要专著、文章、作品等,晚清檔案、民国档案、晚清政书、民国时期的法令法规等,也有当时的书信日记、报刊辑录、影像、实物等等。

其中,曾志忞本人的材料有《音学·乐理大意》《教育唱歌集》《唱歌及教授法》《教授乐理之初步》《音乐全书》《自开办至宣统元年六月止——上海贫儿院第一次报告》《歌剧改良百话》等五十余部(件),囊括了曾志忞在音乐思想、音乐创作、音乐活动等方面的主要著述。

参阅各类报刊材料数十期,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893—1922年间《申报》共五十余期,1914—1929年间《顺天时报》十余期,1904—1990年间《台湾日日新报》《太平洋报》《新民丛报》《晨报》《北洋画报》《益世报》《今晚报》等报刊资料二十余期。报刊资料属当时历史的“真实”记录,时间跨度大,范围广,是研究曾志忞的珍贵文献资料。

引证近代到当代近百位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如:近代诸如梁启超、王国维、胡适、沈心工、李叔同、赵元任、[日]田边尚雄等的著述,当代[美]韩国鐄、[日]小野寺史郎、钱仁康、陈聆群、张静蔚等的著述。

政府公报、政纪、档案、影像、实物等资料也十分丰富,如:[清]政治官报《朱批事由单·端方奏上海绅商贫儿院请赏匾额折》《清实录大清宣统政纪·附录》,[清]德宗景皇帝《清政府对外宣战“上谕”》,北京档案局《中西音乐会葛正鼎走失(案)》,以及现存天津福楼·巴黎式经典法餐厅(原曾寿渔堂)、现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梅兰芳赠泽霖照片”等。

琳琅满目的史料,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展示了丰富的史料分布情况,也为学界提供了有效文献检索渠道。

三、《曾泽霖志忞考》的材料考证与解释

在中国古代历史研究中,训诂学自成体系。出于历史研究的客观要求,在取得材料后一要进行辨别真伪、价值,二要进行解释。在书写历史过程中,历史事实的因由、发展、结果,及与其相关联的历史环境等均属历史解释范畴。

《曾泽霖志忞考》使用的历史材料,涉及范围广、内容多、实证性强。在众多的历史材料中,进行取舍、甄别。在材料的考据过程中,进行材料互证。让材料说话,通过材料分析证实历史,是本书的突出特征。在历史事实的解释中注重材料的相互印证,在事件的发展中求证结论。如:

学界普遍认为曾志忞卒于1929年,书中采用《申报》1927年12月25日刊发清癯文章《曾志忞接灵记》、严修《日记》与《申报》1927年8月10日刊发的《报丧》等材料,形成较为完整的三重证据链,使材料本身构成对历史的解释。不但得出曾志忞卒年为1927年的结论,而且对严修为曾志忞写挽联及跋语、曾氏接灵仪仗等细节进行了深度解读,对曾志忞的评述具有了同期历史感。

书中在考证曾志忞所创《大桃园》《五色旗》,曾志忞举家北行、曾志忞举办中西音乐会等事情中多有这样的考证与解释。体现了音乐史研究中基本的史学观,那就是研究要立足材料、注重材料的多重验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四、《曾泽霖志忞考》关注音乐本体的材料研究

杨燕迪先生曾对一个时期的音乐史写作有过这样的评述,“依照一般的看法,音乐的历史,无非就是音乐发展历程的记录与解说,人物、作品的编年整理,风格、流派的脉络爬梳,外加时代精神、思想氛围以及社会建制等等方面的编织架构,林林总总,错落有致,也就此可以宣告音乐史这个特殊学术写作样式的成立与成型。”[7]

在突破固有音乐史写作思维模式中,达尔豪斯在《音乐史学原理》中思考“音乐的事实和音乐历史的事实怎样相互关联,一个音乐事实在怎样的意义上能被看作是一个历史事实。”[8]把区分音乐的事实与音乐历史的事实作为音乐历史的事实问题进行讨论。强调史学研究中的历史意识,使音乐史研究不只局限在对往昔实在可感现象的关注,更应追问音乐历史过程自身的结构。在音乐史写作过程中,音乐著作、作品等历史材料作为音乐的本体,在音乐史中究竟该如何定位,摆在了每一位书写音乐史学者的面前。

《曾泽霖志忞考》一书以专业的笔法对学堂乐歌进行解读,为研究学堂乐歌提供了新的视野,也为音乐本体材料进入音乐史写作作了有益的探索。以往学界对学堂乐歌多从新音乐的研究角度加以关注,探求乐歌本身的艺术价值。本书通过对音乐本体的分析,在探求其艺术价值之外,也关照到曾志忞所创乐歌的“政治担当、文化义蕴”。

《曾泽霖志忞考》选取六首乐歌进行分析,对其音乐内涵、来源、方法及创作特征进行了解读。从乐歌的结构、形式、旋律发展等基本技能加以分析,乐歌的艺术价值展露无遗。《黄菊》旋律曲调分析,认为“仅开头几音取自《日本天皇》后,自主发展成一既具西洋风格,又富民族手法(除其结构手法外,其调式亦可看作清乐或“下徽”音阶)的全新曲调。”[9《]蚂蚁》的“旋法及调式,以顶真格为主,并有商、角等结音,但以F宫音收束的终句,亮出了其清乐下徵调的底牌。”[10]据此,书中提出曾志忞“是一位极富创意、手法多样、并具浓郁民族情趣的音乐家”[11]。曾志忞为音乐家这一论断,是基于音乐本体材料的分析研究,改变了以前认为曾志忞是音乐教育家的单一认识。

从乐歌产生的时代背景、附着的民族精神加以分析,提升乐歌的时代精神。书中认为,20世纪的音乐开篇《新》中体现的“新精神”,其音调中隐含着的《马赛曲》音调,向国人吹响了“杀尽豺狼方罢休”的号角。《黄河》是全然独立的音乐创作,是在鼓吹乐——“铙吹”情境中,对决——死战、收复失地、凯旋将士们——“十万兵”的“鼓”与“呼”。对于《黄河》背后的中俄关系,重新认识唐奴乌梁海问题等有着现实意义。2018年11—12月间,由北京市石景山区青少年活动中心教师王铮指挥,石景山区童声合唱团录制了曾志忞的六首乐歌,《黄河》在清澈的童声中依然是那样的坚定有力。我们现在唱《贝加尔湖畔》与一百年前唱《黄河》有异曲同工之处。附着在乐歌身上的爱国精神、民族精神跃然纸上。

音乐作品本体是局部,社会、时代是大潮流。将音乐作品本体这一局部置于整个时代的大潮流,融入社会时代的整体。在局部与整体的历史关系中解释音乐历史的现实意义,是音乐史以后写作的一个方向,需要学界在实践中逐步确立规范。

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研究中,历史考证与写作,应该接续中国历史研究的学术传统。要主动承接中国古代历史研究中的文献学、材料学、考据学等优秀的学术传统。同时,要采用科学的历史方法,注重观测、归纳、分析、比较、实验(验证)。在音乐本体材料研究中,在研究他律性之外,要分析作品形式、创作手法等自律性。从音乐本体分析展示社会现象,揭示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

总之,《曾泽霖志忞考》提供给学者的不仅仅是一段历史,应该还有研究历史的基本观念与方法,展现了音乐史料搜集、考证、解释的完整过程。该书在音乐史研究的史料学方面具有示范意义。

(责任编辑 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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