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古代匈奴文化习俗民族意识变迁
2023-05-30王浩纯
匈奴作为具有悠久历史的游牧民族,在秦汉时期,活跃于中国北方。其民族有着自身特有的民族精神和价值观念。史载:“匈奴人贵壮健,贱老弱,上气力而下服役。”随着匈奴与塞内的交往不断深入,受汉文化的影响,匈奴的文化价值观也在发生改变。拟以匈奴“贵壮贱老”习俗的变迁为视角来探究汉匈之间的民族交往与融合以及匈奴汉化的原因。
匈奴民族在公元前3世纪崛起于我国北方,因与汉民族长时间的交往,匈奴的文化价值观、民族意识也在改俗迁风。目前学界主要从匈奴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辨析匈奴汉化、汉匈融合,很少从文化习俗、民族意识等方面来探析匈奴汉化与民族融合。而匈奴文化习俗与价值观变迁也在汉化与民族融合中悄悄发生转变,以匈奴文化习俗与价值观变迁为视角来理解匈奴汉化、民族融合,具有重要价值。
匈奴贵壮贱老之风缘起
自然因素和生产方式
在中国北方少数民族部族中,匈奴很早就和汉民族建立了联系。虽然在当时匈奴位于中国疆域版图之外,但是随着匈奴的部族发展,很多匈奴人内迁到中国境内,很多临时的政权如汉赵、北凉、夏也是匈奴人建立的。马长寿先生认为到后来匈奴的大部分领土成为中国的领土,匈奴同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同汉族融合在一起,因此把匈奴看作中国古代少数民族之一。据《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以游牧为主的经济生产方式,使匈奴人没有固定居所,需要时常迁徙,年老体弱者在迁徙中生存概率比青壮年就小很多。相比于中原传统的农耕方式,游牧生产方式又有其脆弱性,对自然环境的依赖性较强,当无法满足生产生活需要时,就要通过其他方式如掠夺来维持基本的生存。
将掠夺作为生存的手段,又需要以强大的军事力量为依托。自然环境和特殊的生产方式,造就了匈奴人尚武的民族性格。《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匈奴人“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天性也”。通过掠夺来获取财富,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为依托。在军事战斗中青壮年劳动力是战斗的主力,为部族带来生产生活资料和财富。因此青壮年往往都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与之相反年老体弱者对部族几乎没有多少财富的贡献。《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匈奴人只要有利益可图,不顾及礼仪,年轻力壮者吃鲜美的食物,老者只能吃剩下的[1]。在自然条件恶劣的情况下,有限的资源不足以满足每个个体的需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存法则在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游牧民族的生活是逐水草而居,他们的生存完全取决于大自然的供给。他们要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解决饥饿,所以他们不需要太多生产经验。相较而言汉族的农耕生产方式,更注重生产经验,而老者们往往掌握了丰富的农业生产经验。年轻人虽是主要劳动力,但在生产实践上还是需要向老者请教[2],因此,从生产方式上看“贱老”的现象在中原地区不大可能出现。自然因素和生产方式是匈奴社会风俗“贵壮贱老”的主要原因。
民族精神与价值观念
匈奴人受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和生产条件的限制,形成了崇尚武力的民族传统。匈奴孩子从小就学习骑马、射猎,十几岁就能拉弓。匈奴社会是社会生产组织和军事组织的结合。青壮年男子既是生产劳动力的主要来源,又是保家卫国的士兵。胜者为王,依靠武力征服解决问题的民族观念根植于匈奴人的内心。《汉书·匈奴传》说:“冒顿在月氏为质,因匈奴进攻月氏,冒顿盗马逃回匈奴。头曼以为壮,令将万计。”后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3]。根据汉书的记载分析冒顿单于形象,冒顿将匈奴人尚武精神与重利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弑父杀兄在中原汉族地区是违背人伦常理的,汉族中原地区很早就接受儒家文化,开始学校文化教育,忠孝、尊卑、长幼等观念进一步传播,成为社会道德准则。但匈奴则不同,首先匈奴自身文明发展程度较低,至头曼单于,匈奴各部才刚开始统一,到公元前209年冒顿单于时期才建立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其次游牧经济首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只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得到满足才有可能进入下一阶段的精神文明。《史记·匈奴列传》中有一段与汉朝使臣的对话,大意是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汉使认为匈奴人的贱老是违背道德底线,但中行说进行了反驳。中行说认为,匈奴人的“贱老”行为是维持部族生存的手段。从中行说的话中,能推断匈奴的贱老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只有年轻力壮的人享受到最好的物质条件,才有可能在战场上为国征战,才能让部族得以延续[4]。就如林幹在《匈奴史》中提到,在匈奴社会,年轻少壮者若能在战争和生产中获得成就,则会得到社会的重视,这也是匈奴社会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5]。年老体弱者的身体素质在各方面都逊色于年轻少壮者,甚至还可能因为体弱多病成为部族的羁绊。在匈奴军队中还有一项规定,如果士兵战死沙场,战友把其尸体带回,则战友可以获得死去之人的个人财产。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匈奴人个人利益至上的观念和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使匈奴人价值观念里没有中原汉族的“礼义廉耻”“忠义孝悌”,因此冒顿从月氏逃回被看作是勇士之举,匈奴人相信冒顿有着过人的胆识,能带领匈奴部族走向强盛。
匈奴文化价值观
匈奴文化价值观分析
从贵壮贱老的问题中,看到匈奴文化价值观受到地理因素的影响。其实除了匈奴有贵壮贱老之俗,其他北方少数民族也有类似的习俗,例如东胡系的乌恒、肃慎、丁零等民族都有贵壮贱老习俗。北方少数民族发源于高山或者大漠,据记载匈奴起源于内蒙古河套及大青山一带,乌恒则因乌丸山而得名。《后汉书·乌恒鲜卑传》载匈奴冒顿灭其国,余类保乌恒山,因以为号焉[6]。
从传世文献材料记载中发现,北方少数民族包括匈奴在内,地理环境对各个民族的社会发展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北方少数民族大多形成敬畏自然,崇敬神灵的民族心理。根据《后汉书·乌恒鲜卑传》记载,乌恒同样有贵壮贱老之俗。地理环境对匈奴文化价值观的形成,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贵壮贱老之俗仅是匈奴文化价值外在表现形式的一种,其他的习俗同样折射出匈奴文化的价值观。下面就从匈奴其他文化风俗来分析匈奴文化价值观生成的内在机制。匈奴和其他北方少数民族都有收继婚制度,据《汉书·匈奴传》载,“汉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廬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阙庭之礼。”[7]。匈奴人的“烝后母”习俗不仅在匈奴群体中有所体现,在西汉与匈奴和亲的汉朝女子嫁到匈奴也要遵照匈奴人的收继婚制度,在丈夫死后,嫁给继子。我们可以从乌孙公主和王昭君两位和亲的汉族女性身上看到匈奴收继婚制度。从《汉书·西域传》记载中乌孙公主嫁给乌孙王昆莫后不久,昆莫年老将死按照匈奴习俗,其孙岑陬尚公主。公主不愿意,上书汉武帝,天子令公主从“其国俗”。《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载,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三年后,单于死昭君复嫁呼韩邪子雕陶莫皋。对于匈奴的收继婚制度,中原汉人是无法理解和认同的。依据《汉书》等文献记载,汉使认为匈奴收继婚俗野蛮,有悖伦理道德。这与对贵壮贱老之俗看法是一致的,而究其本质是中原汉人不能理解匈奴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匈奴的文化价值观受特定的地理自然环境影响,也同贵壮贱老之俗一样,收继婚也是因地理环境生产力受限而产生的。为了部族的繁衍生息,在父死兄亡的情况下,将寡妇束缚在本氏族内,让其部族人丁兴旺以对抗严酷的自然环境。
匈奴汉化受到汉文化价值观影响
匈奴长时间和中原地区打仗,掳掠大批汉人。战争导致大批匈奴人内迁,加剧了人口流动,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民族融合。匈奴受到汉民族文化价值观影响,社会风俗发生变迁。从匈奴对一些原有习俗观念的改变来看,强烈地反映了匈奴受到汉文化影响的程度。首先贵壮贱老习俗的变迁,匈奴人的价值体系强调个人利益,不讲究仁、义、礼、孝、悌,但随着汉文化对匈奴的渗透,匈奴人也开始注重礼仪和孝道。《汉书·匈奴传》载,匈奴谓孝曰,“若鞮”。自呼韩邪后与汉亲密见汉谥帝为“孝”慕之故皆为“若鞮”[8]。这段史料表明匈奴社会风俗受到汉文化影响,由原先的“贵壮贱老”到向汉人学习孝悌观念。无独有偶,匈奴收继婚俗同样受汉人道德伦理观念的影响,南匈奴迁居塞内,统治者刘渊死后,其子刘聪欲烝后母单氏遭到单氏子刘乂的反对,最后单氏“惭恚而死”。单氏的死至少说明当时的收继婚俗正在逐步变化,受到汉文化婚丧嫁娶观念的制约,直至石勒建立政权后更是以政令的方式禁止收继婚俗。
匈奴的上层贵族统治者亦受汉族文化价值观的影响。汉赵国的建立者刘渊就深受汉文化熏陶,具有较高的汉文化素养,能诵读经书和大量书籍。汉赵君王除了刘渊,后面即位的刘曜同样有较高的汉文化修养。汉赵国文化特点最突出的特征,是统治阶级以汉族传统文化作为治国理政的思想基础。刘氏一族在建立汉赵政权后,大力推广汉文化,使汉文化价值观在汉赵国社会习俗、伦理道德、文学、史学和艺术等各个方面逐渐渗透[9]。另外考古出土的匈奴墓葬中的陪葬品,也可以找到匈奴受汉文化价值观影响的痕迹。匈奴出土墓葬中有大量汉代时期的漆器、铜镜、五铢钱等器物,例如孙家寨匈奴墓中就出土了汉代时期的铜镜。此外,从匈奴墓葬风格的变化中同样能窥探汉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中原地区儒家文化对丧葬礼仪也极为重视,匈奴的墓葬风格因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后期匈奴墓葬明显有别于前期匈奴墓葬。根据考古资料显示,在黄河中上游地区包括现内蒙古、宁夏、陕西、青海等地,时代较晚的匈奴砖室墓葬明显是汉文化墓葬形制,这表明匈奴人汉化程度较深。受到汉族文化厚葬观念的影响,十六国时期的匈奴贵族墓葬有封树且对葬礼、陵园规模都有讲究。综上所述匈奴受到汉化其观念习俗有所改变,汉文化价值观的逐渐融入,在传世文献和考古研究中皆可以得到证明。
汉匈民族意识变化
汉匈民族意识经历了从对峙到融合,匈奴文化习俗的变迁实质是民族意识发生改变。中原汉政权以农业立国,以儒家伦理为思想基础,而草原匈奴以畜牧业为主。两者不同的意识形态与文化势必会有民族意识上的冲突。正如前文所述,中行说与汉使就“贵壮贱老”“收继婚俗”进行辩论。匈奴潜意识里认为这就是本民族生存法则,而汉使认为这是野蛮人的行径,这便是汉与匈奴民族意识发生冲突的表现。此外在西汉前期汉代所采取的和亲政策,一开始是被迫之举,但到后期却成为调整汉匈关系的手段。从匈奴方面看匈奴统治者曾多次上书要求主动和亲。究其根本,和亲对匈奴不仅可以获取物质上的利益,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少数民族对汉文化的仰慕。
民族意识的影响是相互的。匈奴受到汉民族的影响,汉民族在匈奴的意识作用下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例如西汉时期常年对匈奴作战,匈奴骑兵拥有高超的武艺使得匈奴在作战时占据上风,骑兵的强大离不开战马供给,因此西汉为了提升国防建设大力推行养马政策。文化习俗方面,匈奴人信仰巫术,单于在出征作战前都会进行占卜,随着汉匈民族交往的深入,在中原汉族地区巫术盛行。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发生在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最终导致太子刘据自杀牵连数人。饮食服饰方面汉民族意识同样受到匈奴影响,胡饼、胡床、胡服大量涌入。但就总体而言,由于汉民族具有较为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匈奴民族意识形态最终被汉文化价值观所征服。就像马克思说的“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虽然匈奴以游牧经济为生,但相关文献材料的记载表明匈奴很早就开始农业生产,例如《汉书·匈奴传》载:单于“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10]。由于战争、和亲等因素很多汉族人被迫来到匈奴,同时也有很多内附的匈奴人迁居汉地。匈奴人和汉人杂居,从汉人那里学习耕作技术。大约曹魏时期,内迁的南匈奴已经逐步由畜牧经济转型为农业经济。经济方式的变化最终促进匈奴民族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民族心理、民族意识发生转变。经济方式变迁是匈奴民族意识改变的基础。
除了经济方式,匈奴的政权性质同样产生了变化。最初匈奴政权和汉政权是两个独立且不同的政权体系,然而南匈奴归汉后匈奴和汉就是以一种君臣关系存在。呼韩邪单于入汉觐见求娶汉朝公主,并愿做汉朝皇帝翁婿,以及南匈奴朝觐东汉皇帝都须遣子入朝,虽受东汉礼遇实则为东汉人质。南匈奴单于在接受东汉皇帝的诏书时需要跪拜受诏,这与之前匈奴单于接见汉朝使臣的性质完全不同。据《汉书·匈奴传》记载:“匈奴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其面,不得入宆庐。”南匈奴此时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独立政体,匈奴的民族意识已经随政权的改变渐渐弱化,民族意识逐渐消亡。漢文化在物质、精神层面相较于匈奴更为先进,所以匈奴人被逐渐汉化并融入汉民族。匈奴人建立的汉赵政权还曾一度推行汉族文化教育模式,设立太学研习儒家经典,仿照汉族官僚体制选拔官员。汉赵政权推行汉化政策,并未见有匈奴民众反对也足以证明匈奴对汉化接受程度较高。
综上所述匈奴从一个游牧民族最终融入到汉民族,这是历史的发展必然,更是民族融合的时代趋势。匈奴对汉族文化由抵制到对峙到最后融合演进,其实就是民族伦理观念上层的改变,贵壮贱老之风变迁是这种观念变化的具体表现。匈奴民族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其特有的文化价值与民族意识依然具有研究和借鉴意义。在中华多元文化的形成过程中,正是有了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融入才有后来的汉唐盛世。
参考文献
[1][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罗嗣忠,王荷芳.浅谈中国古代“贵壮贱老”胡俗及其成因[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03):32-37.
[3][7][8][1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林幹.匈奴史[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
[6]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周伟洲.汉赵国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作者简介】王浩纯(1993—),女,硕士在读,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