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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与缺席:好莱坞动画电影视野下的中国礼仪景观

2023-05-30马硕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叙事仪式

马硕

摘 要:好莱坞动画制作方重视利用仪式来讲述中国故事,尤其是通过一些具有明显文化标识的仪式行为、器物,在为影片拓宽了叙事空间的同时,更强化了中国观众的文化认同。在不同的文化视阈下,相关仪式的外表下具有不同的文化含义,以礼为体的中国传统仪式有别于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础上的西方仪式。鉴别仪式的在场与礼义的缺席有助于明晰好莱坞中国题材动画片对文化的理解,也有利于中国本土动画的成长。

关键词:好莱坞动画电影;仪式;礼;叙事

中图分类号:J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3)02-0035-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3.02.005

中国礼仪呈现出的文化景观是西方视角了解、探究中国精神、传统民俗的一条重要渠道。在许多西方学者眼中,被概括为“礼”的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与西方人类学所理解的仪式相互重合,如研究中国社会的早期欧洲人类学家葛兰言、高延等人,无一不是从仪式入手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试图通过“仪式”来涵盖“礼”的认知不仅对西方学界产生了影响,甚至左右到了好莱坞运用中国元素制作动画电影的叙事策略。从迪士尼在1998年推出的《花木兰》开始,到2008年上映的《功夫熊猫》,再到2022年上映的《青春变形记》,以祭祖仪式为代表的各类仪式场景,为好莱坞的动画影片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了丰富的灵感,除此之外,好莱坞与东方梦工厂合作的《功夫熊猫3》《雪人奇缘》《飞奔去月球》等动画电影,也凭借神话传说、节日器具等仪式元素突显出中国独特的文化美学。然而,仪式的无处不在并不意味礼仪文化的在场,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这恰恰证明了礼文化在西方文化视角下的缺失,因此,辨析在场的仪式与缺席的礼义,不仅有利于洞察动画电影中的礼仪景观,更有助于明晰礼仪在不同文化认知下存在的差异。

一、仪式线索的叙事串联

当仪式被认定成一种有目的、有意义的社会群体行为时,它本身就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因此,当好莱坞动画制片人试图理解中国文化,讲述中国故事时,仪式就可以在影像叙事中呈现出鲜明的文化符号。进一步说,同一类型的仪式行为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即使它们表达的是同一种内容,也会各自显现出迥异且独立的行为模式。以祭祀仪式为例,以墨西哥亡灵节为灵感来源制作的《寻梦环游记》,与其说祭祀是人间的家庭对祖先的缅怀,毋宁说是阴阳两界通过一种仪式进行狂欢的节庆。美国人类学家莫菲认为,“对死亡普遍是有仪式的。没有任何一个社会是将死人一扔了事的。”[1]但将死人安葬之后,活人的生活就很少会为这些亡灵再留下空间,唯独在中国文化中,凶礼(丧葬仪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吉礼(祭祀仪式),活人不仅不会被亲人的死亡所困扰,反而会成为血脉相承的一种联系。

基于对中国人祖先崇拜的认知,在好莱坞的动画电影中,花木兰被封印在石碑内的花家祖先(《花木兰》)、面馆墙上所挂的鸭子父祖相片(《功夫熊猫》),以及小女孩美美每天需要照看的李氏祠堂(《青春变形记》),都被浓缩为祭祀仪式中的一条叙事线索——后代如何能在家族传承中延续荣光和骄傲,这成为中国礼仪景观在好莱坞视野下难以撼动的主题。

如在影片《花木兰》中,花家祖先已经不止于家族回忆,而是被赋予了神圣的力量,因此,从表面上看来,木兰击败匈奴首领单于是凭借聪明和勇氣,其本质则暗示了祖先给予后代的护佑。甚至在《功夫熊猫》中,长相迥异于鸭子的熊猫阿宝,因惧怕强大的敌手太郎而不得不听从师父嘱咐回山谷疏散百姓时,也是由鸭子父亲传授的神秘面汤配方而顿悟。到了14年后的《青春变形记》中,小美最终能与内心及家庭和解的缘由,仍旧来自于古老的祖先新怡的开示。可以这样推测,好莱坞动画制片人眼中的中式主人公心怀对实现个人价值的向往,但和祖先相联系的祭祀仪式在无形中为子孙套上了一系列“以家为名”的枷锁,打破桎梏、冲出重围就成为了这些主人公的实际诉求,而分布于叙事中的仪式便是见证主人公实现这一诉求的标识。

受涂尔干将仪式划分为神圣/世俗的影响,有学者用西方人类学的仪式理论对中国祖先崇拜与祭祀仪式传统作出这样的解释:“在祖先崇拜的祭仪中,祖先当然被赋予神圣的含义,否则人们就不会因此举行仪式去祭拜,然而,祖先也具有人格和人性,也经常被附于人类的常伦,有七情六欲。”[2]祖先因为死亡而被附加的神性并非汉民族举行祭祀之礼的本意,但这种对祭祀仪式的理解无疑为好莱坞动画的叙事脉络奠定了基础。如在《花木兰》中出现的相亲仪式、征兵仪式、出征仪式、庆典仪式都可以视作祭祀仪式的延伸,身为女子的木兰,原本一心要为花家争光做“秀女”,但相亲仪式上发生意外导致的失败使她在心理上产生了对家族的愧疚之情。这种情绪随着征兵仪式的进行而不断升级,尤其在“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的情形下,花家在面对征兵时陷入了困境,眼看花家的荣誉不保之余,父亲还要饱受军旅之苦,出于对家族的责任心,木兰的形象必然需要经历一个被仪式化的过程。为了使人物一方面要符合好莱坞“孤胆英雄”的设定,另一方面要突显东方文化的色彩,叙事就需要凭借木兰的成长,串联起不同仪式,完成从失败到成功,从训诫仪式到庆典仪式的最终循环。

《花木兰》作为好莱坞动画以中国文化讲述中国故事的首次尝试,并未在文化的呈现与传播方面获得中国观众的普遍信服,即使在叙事中穿插了不少独具儒家色彩的祭礼、军礼、吉礼等场景,其主线仍是被置换成为个人成长的家国情怀,这种叙事方式被诟病为“好莱坞的文化侵入”[3]。因此,在10年后的《功夫熊猫》中,好莱坞避开了历史,转而讲述中华武术,但依旧利用仪式串联起了整个故事的始末。有天赋和梦想的熊猫阿宝,怀着对武术的热爱,在一场盛大仪式中误打误撞地被乌龟大师点为“神龙大侠”,仪式环境和过程为这一社会行为赋予了不容辩驳的神圣性,其中的参与者和观看者都需要对仪式所产生的结果负责,这样一来,这场仪式就自然延伸出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阿宝从仪式中获取了“神龙大侠”的名号,但名实不符的事实导致这位注定要“解救苍生”的大侠遭到了浣熊师徒的排挤,来自内部的惩戒仪式加重了阿宝自卑、自怨的情绪,使他距离“神龙大侠”越来越远;另一条线索是仪式的公信力使浣熊师父别无选择,在万般无奈下偶然发现了阿宝的潜力,进而因材施教,在阿宝心悦诚服的拜师仪式中完成了自我的内在更替。由此可见,无论仪式成功与否,都开启了叙事的大门,并在接下来的不同仪式中承接起了叙事的连贯性。

好莱坞擅长通过“V”型的叙事结构在电影中完成冲突与和解的统一,其中的关键在于加入仪式以实现对不同场景的承继和转换。如在《青春变形记》中将家庭关系置于首位的小美,在重复的祠堂祭祀仪式中强化着自己归属家族的身份认同,又在同学的生日仪式以及明星演唱会仪式中感受到个人存在的内心诉求,情感的冲突表现出不同仪式的意义指向,最后再次凭借仪式化解矛盾,并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在电影叙事中,仪式具有多重功用,尤其是以他文化的视角去讲述一个故事时,叙事中的冲突与悬念都需要有符合故事本身的文化逻辑做解释,而涵盖着故事背后全部历史传统和社会价值的仪式,恰恰为这种展现作出了全面注解。

二、仪式场景下的叙事赋能

识别电影叙事中的文化背景需要有特定文化符号的支撑,其中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陈列,然而,自然景观既有相似的状况,也有被他者观察而非融入的可能,只有包含着叙事人物在场的社会活动,才能凸显出电影的文化背景。从这个层面来看,仪式为叙事起到了赋能的作用,一场仪式的举行透露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文化意义,使电影无需繁琐的交待历史及社会环境,观众也能从一场仪式中辨别出不同的文化特征。如《圣诞夜惊魂》中的万圣节仪式自然为叙事锁定了西方世界;《里约大冒险》中的狂欢节指向了巴西里约热内卢独具特色的舞蹈及美食;而《功夫熊猫》中小猪们吹唢呐、抬轿子的庆典仪式也营造出了中国独有的文化氛围。

不难发现,在几部中国题材的好莱坞动画电影中,主人公从弱到强的成长主题是制作方一贯使用的模式,这种成长叙事完全符合法国人类学家范热内普提出的“通过仪式”(分离—阈限—聚合)。这些主人公对现实生活心存不满,但又无法想象未来的样貌,他们具备奋斗的梦想和潜力,却需要一次意外事件或某些转折的发生才能激发出内心的力量,从而在改变自身的同时拯救他人。事实上,无论是意外的事件还是某些转折都必须放置于社会行为的大背景当中,使叙事和谐在遭受“分离”的威胁后,再经历“阈限”的考验,最终重新回归到“聚合”的阶段。换言之,三个相互独立的仪式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通过仪式”。在好莱坞的视阈下,敌人的入侵为“通过仪式”的叙事提供了转折契机,这不仅是《花木兰》中的匈奴单于,《功夫熊猫》系列中的雪豹太郎、孔雀沈王爷和公牛天煞,以反派恶势力的形象与安居乐业的百姓相敌,甚至是《青春变形记》中深爱女儿的母亲,在小美个性成长的阶段,也不自觉地站在了女儿的对立面,成为女儿需要反抗和摆脱的对象。但这类如惩戒、强制、考验、告诫等仪式并非是要展现善的不堪一击,相反,主人公通过训练、苦行、奉献、转化、牺牲等仪式来暗示成长,用作对前一类仪式的取代和规避,直到结束善/恶的二元对立,才会有一场富有庆典含义的仪式为叙事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从分离到阈限再到聚合,仪式推动叙事稳步前进,并在历史讲述、社会记忆以及空间想象三个方面,为叙事提供了可发挥的巨大空间。仪式的目的性决定了它或是对历史习俗的重复,或是对另一种仪式的更替,因此,任何一场仪式的出现都是文化传统的告白。在展现分离的叙事中,仪式与一般意义上的载歌载舞或祷告崇拜不同,在对立的视角下,这是一次用杀戮和示众换取权力更替的行为,而在己方的视角下,则是一次用献祭和牺牲得到重生的机会。于是,《功夫熊猫》中太郎的越狱,与五侠之间的较量在叙事中就得到了浓墨重彩的铺陈,太郎的武力越高强,阿宝与和平谷面临的危机就越大,仪式的效力也愈加突出。太郎在打败悍娇虎、仙鹤等五位大侠后,又将他们中了穴道的僵硬身体扔回到师父身边,达到示威的目的。福柯认为:“酷刑应成为某种仪式的一部分。它是惩罚仪式上的一个因素,必须满足受刑者和耻辱烙印的两个要求。”[4]当动画制作者意识到这场仪式可以在不断的强化中彰显叙事张力时,太郎的武功就被推到了极致,不仅是闻者变色,甚至上千个身强力壮的犀牛狱守、天堑险途都不足以成为太郎夺取“神龙秘籍”的障碍,但即将与其决战的阿宝,却才刚刚开始训练的步伐。

悬殊的实力使仪式场面越来越倾向于处决,但叙事的内在道德又不允许恶势力取胜,这时,从分离衍伸出的仪式便会迅速发展壮大。这种与分离背道而驰的仪式行为构建起善/恶二元对立之间的桥梁,一方面承接道德力量面对恶势力的屡败屡战,另一方面抓住某一机会完成走向最终胜利的反转。用弗莱的话说,即“仪式并不仅是重复的活动,而且是表达愿望和嫌恶的辩证活动:对胜利的愿望,对敌人的嫌恶。”[5]在《雪人奇缘》中,代表恶势力的波老板和扎拉博士一心要抓住逃跑的雪人换取名利,他们锲而不舍地追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终于重新抓住雪人。分离仪式的叙事随着雪人重新被捕而转为阈限仪式,仪式的神圣性為叙事带来了转折,主人公小艺没有跌入山谷,顺着绳索爬上来的她,用雪人毛制作的小提琴拉响了音乐,并因此激活被麻醉的雪人,实现了叙事的逆转。阈限仪式在简短但内容丰富的瞬间模糊了人物从旧到新的身份,最后在皆大欢喜的成功结局中,几位主人物都完成了心智转换,走向了人生的另一个新阶段。最后,为了突显这一新阶段的价值,电影总会在即将结束时以庆典、分享、纪念等仪式行为为叙事画上句号。凭借视觉与听觉的交替,使观众在一种空间想象中与主人公共同进入仪式的叙事场域。

好莱坞动画利用仪式的丰富性讲述了精彩的故事,每一种仪式都能够被最大限度地填充,也能在不落痕迹处缩减,使叙事在仪式的时空里纵横捭阖。然而,在中国的礼仪文化场域内,仪式仅仅是礼数的一种表现方式,绝不可与礼相等同,好莱坞将仪式作为探索中国礼文化窗口的行为本身无可厚非,但这种简单化的理解又使其错失了中国礼仪文化的真正内涵。

三、礼仪叙事的同质化现象

对于好莱坞动画的制作者而言,如何讲述故事较之故事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内涵更为重要,每一部新推出的动画电影,需要突破的都是讲述故事的技巧,而非故事的哲理。尤其是在人物的塑造方面,为了突显主人公的成长,制作者不外乎将其分割为前、中、后三个阶段,然后加以区分和对比。至于人物内在性格的一致性,因为难以从画面中得到展示,所以制作者的解决办法,便是通过不同的仪式完成人物的内心转换。在仪式的内涵领域中,转换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从弗雷泽《金枝》中提到的巫术到怀特在《文化的进化》中阐释的技术进步,从涂尔干的《原始分类》到特纳的《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转换在西方人类学家眼中不啻于一种变形,没有这种变形,就不会有”通过仪式“的顺利进行。这种认知下的仪式叙事,有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环;有人物从童年、少年、成年、老年的年龄成长;也有懦夫到英雄的性格转变。问题在于,一旦叙事者将事物或人物的每一阶段独立化,叙事的逻辑就会倒向西方的外在化之路,表现在动画电影的叙事上,就是仪式的同质化。

仪式同质化的具体特征在于彼此之间的相似度较高,好莱坞动画制作者眼中的仪式叙事功用显然远小于人类学家眼中的社会功用。讲好一个故事并不需要去呈现一场完整的仪式,只要将仪式中最具代表性的场景、器物等元素穿插在叙事当中,这一仪式行为就已经起到了应有的叙事作用。结果,仪式在转换功能下涵盖的不同导向,就被简单地归纳为一种结果——为叙事进入下一阶段做铺垫。这样一来,在一个大的仪式叙事框架中,苦行仪式与惩戒仪式没有本质的区别,治疗仪式与净化仪式也如出一辙,而所有不同类型的仪式片段最后都能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通过仪式”(人物成长)。

当“通过仪式”成为一种固定的叙事模式,与之相关的仪式片段及礼仪内涵也就不得不依附于此,进而生长出类似的面孔。用《花木兰》和《功夫熊猫》相比照,可以看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讲述出了相似的内容。主人公都因为个性原因遭到了周围环境的质疑,假小子性格的木兰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温顺姑娘,无法在选秀女仪式上为家族争光的她就只能另辟蹊径。第一场仪式(选秀女)的失败为下一场仪式(苦行)做了铺垫,转换为军人的木兰自然滑进了第二阶段的仪式场景,虽然同伴的欺凌和训练中的考验加强了仪式转换的冲突,但经过仪式考验的她相当于从中获得了新生。接着,在一场得胜归朝的军礼仪式中,木兰和单于进入决斗仪式的场景,这场仪式见证了木兰完成最终转换,达到了人物的成长目的。同样,熊猫阿宝因酷爱武功被鸭子父亲认为不切实际,他在父亲的督促下原本打算在武林大会上卖面条,却歪打正着地成为了“神龙大侠”。这场看似成功的仪式实则是一场灾难,阿宝从此不得不面对师父的刁难和伙伴们的质疑。紧接着,阿宝步入了和木兰相似的仪式阶段,经历伙伴的不屑与严苛的训练,在苦行仪式中完成身份转换,最后以他和太郎的决斗仪式宣告转换的成功。这种以“通过仪式”为叙事线索的方式甚至影响到了国产动画电影,如《雄狮少年》中的舞狮少年阿娟,也有着从被否定,到艰苦训练之后在竞技仪式上获取成功的类似成长经历。

而在东方梦工厂参与制作的《雪人奇缘》和《飞奔去月球》的两部影片中,通过更温和的叙事手法使中国元素得到了更充分的发挥,但主人公的成长主题仍然大同小异。同是女性的两位少年,小艺因病魔夺走了父亲(《雪人奇缘》),菲菲因病魔夺走了母亲(《飞奔去月球》),同样都陷入了思念父母的情绪困境当中。被叙事隐藏的丧葬仪式划分出生死的边界,而矛盾的解决则需要通过一场类似于朝圣的仪式(旅行)进行叙事转换。于是,《雪人奇缘》中的小艺选择和伙伴一起护送雪人大毛回喜马拉雅山,《飞奔去月球》中的菲菲选择和弟弟一起去月球寻找神话传说中的嫦娥。之所以将这种旅行视为与朝圣相似的仪式,是因为作为旅行者的主人公脱离了原本的生活状态(分离),有目的的去一个地方完成一种使命(阈限),这一过程使参加献祭的人感受到了神圣的意义,最后重新回归与原本生活相似但已经出现了巨大差异的状态(聚合)。问题在于,在中国礼仪文化的视阈下,人物成长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如同样讲述成长的国产动画《哪吒之魔童降世》,看似爱憎分明的哪吒并不需要通过苦行修炼来增进武艺,与其说成长是一种技术实践,毋宁说是一种对自我的寻找和精神回归。这种善/恶之间的转换自然存在于人物成长的时空当中,并非一定要经历好莱坞视角下的分离—阈限—聚合才能实现,可见,成长仪式在中国礼仪文化的空间里更偏重于象征而非同质化的仪式过程。

同质化的仪式叙事使中国礼仪传统在相似的动画片里面目模糊,所谓“仪式”,不应该机械理解为叙事中的组合部分。中国礼仪文化的核心不在于条条目目的仪式行为与实践,相反,正是因为礼仪内涵的丰富与温和,才有“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论语·学而篇》)的迷人之处。

四、迷失在叙事中的“礼”

尽管 “礼仪”并用的情况已经有三千余年的历史,如《诗·小雅·楚茨》有:“献醻交错,礼仪卒度。”《周礼·春官·肆师》有:“凡国之大事,治其礼仪,以佐宗伯。”《春秋左传正义》有:“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却不意味“礼”“仪”能够互文。在中国礼文化的视阈内,礼有包罗万象之境,小到一个人的修身养性,大到柔服万邦,无一不是有礼在其中,而仪式仅是对礼内在含义的一种行为阐释。由于礼的广博深邃存在难以把握的弊端,周公因此制礼作乐,通过礼仪来建立、巩固秩序,通过礼乐来调和人情,以推行整个社会的和谐礼治。礼文化的外在表现是以祭祀为主体的一系列仪式,这既可以看作是“言不尽意、意不尽情”的教化方式,也可以看作是对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的性情规整。总而言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仪式都仅是礼的外衣,衣可更换而形体不变。

当西方人类学家无法深入理解中国的礼仪文化时,很容易将西方的宗教仪式等与中国传统仪式相提并论。仪式—神话学派的代表人物简·艾伦·哈里森就认为:“仪式根植于人类欲望——主要是对事物的欲望——的宣泄和表現,我们还说明,仪式源于并依存于周期性岁时节日庆典”[6]。仪式学家特纳认为:“仪式指的是人们在不运用技术程序,而求助于对神秘物质或神秘力量的信仰的场合时的规定性正式行为。”[7]这显然与中国根植于礼乐教化的仪式相去甚远。有了对中西方仪式文化的简单分辨后,就不难明白,为何好莱坞制作的中国题材动画电影容易使中国观众感受到文化冲突。这种由西方人对中国文化进行讲述的方式会带来一系列负面效应,如有学者提到:“电影里的中国民族元素和文化符号反映的是美国人眼中的一个‘被中国化了的中国, 是一个片面的被误读的中国, 并迫使不谙此道的西方观众将这些好莱坞影片中对中国文化的二次编码作为真正的中国文化接受下来。”[8]在此之外,对中国礼仪文化不熟悉,并已经习惯于从电影中了解信息、学习文化的中国观众,也存在被误导的可能。

在影片中穿插着各类仪式场景的《花木兰》,可以明显看出礼、仪在其中的断裂。花木兰为了家族的荣耀而参加选秀仪式,更在胳膊上暗自抄写关于女德的训诫,然而,木兰并不认同女性应该坚守在家中相夫教子,她对礼的理解建立在如何能够维护家族的荣耀方面。于是,在故事讲述时,影片中的仪式总围绕着家族荣耀而展开,却没有意识到,礼在中国礼仪文化中,是一种安身立命的原则,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和抱负,至于个人与家庭的荣誉向来都不是被鼓励去实现的目标。但在崇尚个人努力的好莱坞世界中,由于沉迷对孤胆英雄的打造,制片方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人的世界观也应如此,个人的独立性与创造性的缺失大多源于家族关系的羁绊。事实并非如此,《礼记·曲礼》言:“行修言道,礼之质也。”从影片中看,木兰并没有表现出与其他战友相异的品德,同样处于训诫仪式中的她,武艺虽然突飞猛进,但仍然不可能独挡匈奴大军,她的几次成功都有赖于家族吉祥物的帮助和鬼使神差的天助,缺少了礼的叙事蜕化成为仪式表演的空壳。应该说,以趣味为主要目的的故事固然可以降低叙事逻辑的比重,但如此一来,也会在趣味中丢失中国的礼仪文化精神。甚至可以说,由于好莱坞对礼仪文化的解构,使12年后真人版《花木兰》的不甚成功也有了可供追溯的原因。

另一部同样以好莱坞“孤胆英雄”为主题的《功夫熊猫》也有失“礼”之嫌,中国历来崇尚“有教无类”的师道文化,却在影片的开端处便失去了踪影。武功高强的浣熊师父一看见肥胖的熊猫阿宝便心生厌恶,不等五个弟子做出反应,自己已经先下手为强,故意令毫无武功根底的阿宝在训练场上受挫受伤,企图用这种方法逼走这位乌龟大师钦点的“神龙大侠”。孔子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篇》)其本意是为君为师者必须有为君为师的表率,不能仗势而欺下,更不能误人子弟,可见浣熊师父的为师之道于礼并不相合,因此阿宝对这位师父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好感,至于他们之间的和解也不过因为面对的敌人过于强大,浣熊不得不孤注一掷,才在贪吃的阿宝身上用到了“因材施教”之法。阿宝在学到了真本事之后,终于鞠了一躬,尊称浣熊一声“师父”算是完成了一个草率的拜师礼。因此,这段以训诫仪式为基础的叙事,并没有传递给观众一种师徒之间的深情厚谊,展现出的反而是建立在利益互换上的一种交易行为。由此,本应彰显人情的叙事在影片里只剩下了打斗与闹剧,看似符合仪式行为的场景也难掩失去“礼”的尴尬。

结 语

用动画片讲述中国故事不仅是一种叙事行为,更是价值观的一种传播方式。好莱坞制作方在动画电影中展现富有中国历史文化意味的仪式行为、仪式符号及仪式器具的方式,很容易得到观众的文化认同,但这样一来,为了彰显礼义、推行教化的中国传统礼仪行为,也就在西方思维下转换为了“祖先总是如此奉行,所以后人也应该遵照他们的榜样”[9]的模仿说。更重要的是,当“礼”的理念有了被瓦解的迹象,“仪”就失去了它的文化独特性,成为一种可以被影片制作者随意装扮、安插的叙事素材。从这个角度来看,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经验与教训为中国动画电影的制作提供了有益的参照,而如何利用仪式推动叙事,并增加叙事的趣味性,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同时不落入西方仪式视角的窠臼,也就成为了中国动画电影制作者需要直面的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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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爱弥儿·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64.

(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Presence and Absence: An Overview of Chinese Etiquett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ollywood Animated Films

MA Shuo/

Institute of Cultural Industry, Guang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5,China

Abstract:Producers of Hollywood animation attach importance to tell Chinese stories with rituals, especially through some ritual behaviors and artifacts with obvious cultural symbols, which not only broaden the narrative space for the film, but also strengthen the cultural identity of Chinese audiences. From different cultural perspectives, the relevant rituals contain different cultural connotations as Chinese traditional rituals takes rites as its basis,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western ones that are based on religious beliefs. Identifying the presence of rituals and the absence of etiquette is helpful to clarify some mis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cultures in Hollywood animation with Chinese themes, and it also helps the development of local Chinese animations.

Key words:Hollywood animated films; ritual; etiquette; narrative

收稿日期:2022-11-21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2022年度学科共建项目“中国当代小说叙事中的礼仪传统及其当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GD22XZW03)。

作者简介:

马 硕,文学博士,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化产业研究所(文学中心)副研究员,研究方向:文学人类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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