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教”的语义演化和“NP受调教”的构式化

陈红燕 陈昌来

关键词：认知精细操作；交互激活模式；间接性；统计优先

摘 要：“调教”语义范畴的三度扩展，为“NP受调教”的指称构式化准备了语义基础。当代汉语直接语境激活、重组“调教”“调校”“NP受VP”等多个候选结构，生成“NP受调教”构式。认知精细操作、交互主观性凸显、交互激活模式确保了“NP受调教”语义和形式的“最小偏离”，产生了适切性判断。“调教”的语义演化、“NP受调教”的构式演化，从一个侧面证明当代汉语构式具有较强的“异态”取向，“间接性”互动交际是当代汉语构式演化“异态”取向的根本动因。

中图分类号：H109.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2-0113-13

Semantic Evolution of "Tiaojiao" and Constructionalization of "NPp Tiaojiao"—The "Distinctnes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Construction Evolution

CHEN Hong-yan1，2，CHEN Chang-lai2（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Culture and Media，Hefe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2.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Key words：cognitive fine operation；interactive activation mode；indirectness；statistic preemption

Abstract：The three extensions of the semantic scope of "tiaojiao" prepares the semantic basis for "NPp tiaojiao". On the basis of semantic evolution of "NPp tiaojiao"，the construction of "NPp tiaojiao" is the result of direct context activation，recombination of "tiaojiao调校"，"tiaojiao调教"，"NPpVP" schema and other candidate structures. Factors such as fine cognitive manipulation，prominent interactive subjectivity and active interactive activation mode not only ensure the "minimum deviation" of semantic anomaly collocation and formal anomaly fabric，and facilitate the generation of appropriateness judgment. The semantic evolution of "tiaojiao" and the construction evolution of "NPp" prove，from one side，that contemporary Chinese construction has a strong "distinct" tropism，and "indirect" interactive communication is the fundamental cause of the "distinctness" tropism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constr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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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汉语词典》将二价动词“调教”解释为“调理教导（多指儿童）”“照料训练（牲畜等）”。1这一解释明确了“调教”支配的是有生对象。如：

（1）在高台阶上的六年级教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总导演在调教“巧儿”与“柱儿”。（《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2月19日）1

（2）以一台旧显微镜、几支试管起家，在破旧的羊配种室改装成的实验室里反复探索，终于运用现代冻精输配技术，利用野牦牛强壮的基因，优选出半野血的种公牛，可一年四季采集、制作高质量的牦牛冻精，连带形成一整套驯化、调教种牦牛的方法。（《人民日报》1993年10月）

不过，当代汉语2中，支配无生受事的“调教”用例却大量涌现。如：

（3）motorolag50在产品研发设计期间，经过摩托罗拉团队与中国移动团队反复调教，佐以中国消费者消费调研数据，在价格、硬件参数、软件调教设计等方面取得平衡点。（人民网：2021-04-28 ）

（4）不过，来到这代AirPods，调教音量大小时仍无法通过触控完成，只能用手机等终端或Siri来控制，这也是相比市面上其他品牌无线耳机，让部分用户“吐槽”的地方。（人民网：2019-04-04）

无生受事作定语的“NP受调教”3结构也已经固化。如：

（5）探秘者们在宝沃汽车工厂专业试车赛道上体验了宝沃BX7直线加速、模拟道路、爬坡等多种路况下的驾乘表现，配置顶级欧洲底盘调教、最大功率180kw、最大扭矩340nm澎湃动力的宝沃BX7集速度与舒适性于一体的驾乘体验，获得了一致好评。（人民网：2019-05-10）

（6）三星对于首次加入的双摄调教就很用心，加入了0—10级的背景虚化，还可以分别保留两颗摄像头拍摄的照片。（人民网：2017-09-14）

（7）自从华为和老牌相机厂商徕卡合作之后，便在相机调教方面有着突飞猛进的进展。（人民网：2017-09-12）

（8）因为同时出产显示器与相机，所以色彩调教三星一直做得不错。（人民网：2014-12-10）

例（3）—（8）疑似应使用“调校”，但“调教”使得语义更为丰富，表述也更精炼。

这类“调教”跟《词典》释义不同，句法位置也有较大差异，应是当代汉语阶段出现的新用法，学界目前对这一现象未有关注。本文梳理“调教”的语义演化和“NP受调教”的构式化过程，分析“調教”“NP受调教”的语义特征，寻求新用法的形成机制和动因。在此基础上，尝试总结当代汉语构式演化的典型特征。

一、“调教”的语义演化

从开始出现到当代汉语阶段，“调教”语义范畴经历了三度扩展。

（一）“对人的调理、教导”→“对有生对象的调理、教导”

“调教”最早出现在清代，指支配生命度最高的人。4如：

（9）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两天骂！（清《红楼梦（上）》）

（10）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清《红楼梦（中）》）

Fillmore用“框架”概念来表述“知识的特定统一框架，或经验有机的系统化”“认知结构……为编码为词语的概念所预设的知识”。1Langacker认为：“配价理论家把注意力多集中在动词和它们的名词性补足成分上……这种安排不乏洞察力，但事实证明它太狭隘，不能包容在语法结构多样的认知域里发现的所有的结合关系。”2例（9）（10）的“调教”，语义框架中蕴含了施事（富有经验、具有“调理教导”能力）、对象（能力、状态有所欠缺，需要被“调理教导”）、目的（“调理教导”对象，使之更匹配言者、听者期待）、标准（“调理教导”结果符合言者、听者期待）和结果（“调理教导”结果是否符合言者、听者期待）。这一语义框架是使用者熟知的百科知识，即使“调教”的相关语义成分不出现，交际双方也可以顺利提取语义信息。因此，“调教”的初始语义范畴应是：富有经验、具有“调理教导”能力的施事，“调理教导”能力或状态有所欠缺的人，使之符合或更符合言者和听者期待。

民国时期，“调教”语义范畴进一步扩大，能够接受“调理教导”、实现“调理教导”目的的有生名词，都可以作为“调教”的对象。如：

（11）太平公主府中，还养了一班小戏子，都是十三四岁年纪的男孩儿。公主亲自调教者，教得一曲成熟，更邀集一群公主在府中开筵听曲。（民国《唐代宫廷艳史》）

（12）那翻译骑着一匹大白马，从里面的的达达走到台口站住，那马调教得极驯良的样子。（民国《留东外史续集》）

例（11）（12）中，“调教”对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动物。可见，《词典》所释的“调教”语义，民国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其语义框架、语义要素可概括如下图：

CCL古汉语语料库中，我们共搜得9例“调教”，其中7例对象是人。可见，民国前的“调教”以初始语义范畴为主。现代汉语阶段，“调教”承续使用初始语义范畴。我们在CCL现代语料库中共找到12例“调教”，支配对象都是人。如：

（13）这点小事何必大家管，调教媳妇，妈妈跟我都在行。（老舍《柳树井》）

（14）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一向谨慎小心，守本分，一直还想办个学校，调教出一批地道的大鼓艺人。（老舍《鼓书艺人》）

（15）她已经不是什么“小姐”，样样活都乐意干，——战争把她调教出来了。（老舍《四世同堂》）

（二）“对有生对象的调理、教导”→“对无生对象的调理、教导”

当代汉语阶段，“调教”的语义范畴进一步扩大。在隐喻机制作用下，无生名词也可以作为“调教”对象。这类“调教”经历了从临时语用义到稳定词汇义的演化过程。临时语用义“调教”多用双引号加以标记。如：

（16）这支千余人的检察队伍作风比较松散，缺乏争先创优的意识。那么，如何“调教”好队伍？（《人民日报》2001年10月24日）

（17）科涅克人视酒如活物，认为必须不断地调教它才能成熟。“调教”的关键就是要保持连续和持之以恒，要几十年、几百年如一日。（《人民日报》1995年6月）

“调教”的目的，就是改善对象的能力或状态。例（16）（17）分别将队伍隐喻为“作风比较松散，缺乏争先创优”的人、将酒隐喻为“活物”，“调教”可以使其更为“成熟”。

（三）“对无生对象的调理、教导”→“对可调控无生受事的精细调整、校对”

在隐喻机制持续推动作用下，“调教”的语义范畴继续扩展，性能、状态可以调控的电子、机械类无生受事，都能作为“调教”的对象。如：

（18）“紫光之星”在人工智能专家吴文虎教授和国际象棋专家刘文哲大师的“调教”下，输入了200多万幅棋谱，研究并输入了诸宸的所有对局，完成了技术测试和智能考验。（《人民日报》海外版2004年6月24日）

（19）人工智能训练师是一个全新的职业，他们制定数据标注规则，再将数据“喂”给机器人，对其进行“调教”、不断优化，让机器人“通情理、懂人性”，更好地为人类服务。（人民网：2018-12-27）

（20）用开源代码“调教”出的AI顶多是个“常人”，而要帮助AI成长为“细分领域专家”，需以数学为基础的原始核心模型、代码和框架创新。（人民网：2019-05-05）

（21）同样1200万像素方案，在1/1.33英寸和1/1.17英寸传感器中，显然后者的单个像素尺寸更大，成效效果更好。此外，手机相机软件的“调教”也至关重要。（人民网：2019-08-16）

“调教”语义范畴的这一扩展，语义就极为趋近“调校”。

《词典》未收入“调校”，仅将“调”注为动词，义为“配合得均匀合适”1；“校”注为动词，义为“订正，校对”“比较，较量”2。CCL古代汉语、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我们均未搜得“调校”用例，但CCL当代汉语语料库3中，“调校”则较为常见。我们在CCL当代汉语语料库共搜得33例“调校”，其中29例表“对机械、仪表类无生受事的调整、校对”义，占比88%，可见这应是“调校”的基本义。如：

（22）假如你买了这家公司生产的自行車，当场就会免费帮你调校好，并教会你如何保养，还可当场买保险，以后的保养服务也可免费提供。（1994年报刊精选）

（23）成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调校瞄具，其他人不理他，而许三多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他身上。（兰晓龙《士兵突击》）

（24）因为赛道的其它部分非常难行，对车辆定风翼的调校时将会着重强调车辆行驶中的下压力，因此在直道中过大的下压力使车辆不会有非常高的速度，在这个直道跑出的最好成绩只有305公里。（新华社2003年5月新闻报道）

（25）他把电视调校好，画面是有一点雪花，但远比想象中好。（张小娴《情人无泪》）

例（22）—（25）的“自行车”“瞄具”“车辆定风翼”“电视”，均为机械、仪表类无生受事。“调校”的语义框架、语义要素可图示如下：

沈家煊认为，“显著（Saliecne）是知觉心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显著的事物是容易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容易识别、处理和记忆的事物。事物显著度的差异有一些基本规律”，“一般情形下……有生命的比无生命的显著（因为能动的比不能动的显著），近的比远的显著……”1胡壮麟认为：“语言使用者的长时记忆中已经储存了对世界事物各种特性的认识。因此，语言使用者能从眼前的事物特性联系到以前经验过的事物。经验越多，长时记忆中储存的事物特性越多。”2“调教”自清代开始使用，语义归属日常认知域，特征被高度熟知。当原适用“调校”的用例（如例18—21）转用有标“调教”后，听者长时记忆中熟知的、支配对象生命度最高的“调教”语义就被激活，“调教”“调校”语义范畴整合，就实现了无生受事的有生化、对象化。这种认知上的精细操作让概念信息更为准确、新颖，也更符合语境需求。

“调教”“调校”的语义整合过程及整合后的语义特征，可体现为下图：

“成分结构被视为树立起来建造复杂表达式的脚手架；一旦复杂结构到位（确立为单位），脚手架即不再需要，并且最终被抛弃。”1伴随使用频率的增加，无生受事类“调教”语义的逐渐固化，“脚手架”（如例18—21中的双引号）逐渐隐去。如：

（26）除了带来超500种场景识别外，荣耀10还创新性地使用了图像语义分割与分区调教的AI技术，使蓝天更通透，绿植更葱翠，画面层次更分明。（人民网：2018-11-02）

（27）吕小布内置QQ音乐的庞大曲库——你想的到的，他就唱的出来。而且，这“嗓音”还经过名家锤炼：新加坡资深声学调音师MarconiLam亲自把关，针对中国用户的体感反复打磨调教，开口令人惊艳。（人民网：2018-10-26）

（28）既然是主打运动性能，名爵自然不会把一般的发动机直接拿来用。经过针对性的调教之后，这台2.0T发动机的账面数据要好过不少同级别对手。（人民网：2018-09-21）

（29）悬挂方面采用前麦弗逊后多连杆的主流搭配，整体的调教偏硬朗。在通过连续坑洼路段时，车内会感受到余震。（人民网：2018-09-20）

从“对人的调理教导”扩展为“对有生对象的调理教导”，再扩展到“对无生对象的调理、教导”，再通过语义整合，表达“对可调控无生受事精细的调整、校对”，“调教”的语义演化过程，满足了不断更新的语义需求，也为“NP受调教”的形成做好了语义准备。

二、“NP受调教”的构式化

“调教”在当代汉语中主要进入两类结构：“NP施的调教”和“NP受调教”。

（一）“NP施的调教”

二价动词“调教”一般用于“（NP施）调教NP受”结构，支配受事宾语。在语境支撑作用下，施事即使在句中不出现，也不影响语义提取。如：

（30）田永谦深知，要拯救灾难深重的中国，端赖全民教育文化水准的提高，于是，他就在自己家里做实验，利用土洋结合的方法调教子女与外甥女。（《人民日报》海外版2003年7月11日）

（31）学习本身很痛苦，必须以更大的痛苦为推动力，和调教牲口没有本质的区别。（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汉语阶段的“调教”，可以出现在定语位置上，用于指称。如：

（32）1981年5月，雌性大熊猫“青青”患病毒感染，陈玉华发出调教信号，让它静卧一个多小时，接受输入10%葡萄糖溶液（750毫升）的治疗，使病情转危为安。（《人民日报》1982年12月30日）

（33）【马驹儿】指从出生到三岁的幼龄马。断乳以前叫“哺乳驹”，一岁以内叫“当岁驹”，在调教期间叫“育成驹”。（《现代汉语词典》）

也可以出现在定中短语中心语的位置上，用于指称。如：

（34）在他的精心调教下，名不见经传的山西女队创下了连胜国家女队十二场的惊人纪录。（《鲁豫有约·沉浮》）

（35）在马俊仁的调教下，几个月后，张林丽逐渐恢复过来，并开始迅速提高。（1994年报刊精选）

（36）在教练的细心调教下，王丽娜进步很快，第一次参加全国射击比赛，结果打出584环的好成绩，名列前15名，取得进军广州角逐第六届全运会决赛资格。（1994年报刊精选）

（37）隆鑫队在韩国教练李章洙的调教下，已成为一支让人不敢小觑的劲旅。（《人民日报》2000年）

从例（34）—（37）可见，当语义需要凸显“调教”的施事时，指称性的定中短语“NP施的调教”就成为首选形式。又因施事具有“强势身份”1，当语义需要凸显调教能力与调教结果间的因果关系时，介词框架“在NP施的调教下”就成了符合认知的句法操作。

凸显施事调教能力和调教结果间的因果关系，“NP受，prep+NP施的调教，结果”结构也是匹配认知、逻辑合理的句法操作。如：

（38）猴子经过人的调教，可以耍猴戏、演杂技，还会帮助人做事。（《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39）由于李大星既严格要求又宽厚平等的调教，冬冬和“外星人”成了知心朋友。（《人民日报》1996年5月3日）

（40）老师朱学苏是钟情于戏曲艺术的老艺术家，在她的精心调教下，这个小小的艺术团办得有声有色。（《人民日报》1998年）

（41）在李敏宽教练的调教下，闫芳和其他队友一样成长得很快。（新华社2001年11月新闻报道）

例（38）—（41），“NP施的调教”是“NP受”的能力和状态得以改善、提高的直接原因。因“NP施的调教”，猴子“可以耍猴戏、演杂技，还会帮助人做事”，“冬冬和‘外星人”“成了知心朋友”，“小小的艺术团”“办得有声有色”，“闫芳”“和其他队友一样成长得很快”。

“在NP施的调教下”“NP受，prep+NP施的调教，结果”两个句法框架，核心语义关系可体现为下图：

（二）“NP受调教”

用于指称的定中短语“NP调教”在20世紀50年代出现，用例较少。如：

（42）为了使马适用于运输和生产，国营内蒙古呼伦贝尔种畜繁殖场，经常对马进行调教。这是能载重五千公斤到八千公斤的苏维埃种重挽马正在作挽车调教。（《人民日报》1954年4月9日）

例（42）的“进行调教”“作挽车调教”，“调教”都是做形式动词的宾语。能够做形式动词宾语，说明“调教”具有指称性。不同的是：“进行调教”中，“调教”的对象“马”，由介词引导，在形式动词前做状语；“作挽车调教”中，“挽车调教”既可理解为陈述性状中结构，也可理解为指称性定中结构。指称性定中结构的“挽车调教”，语义为“调教马的挽车能力”，“挽车”转喻“挽车能力”。

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定中结构的“NP调教”用例逐渐增多，NP的语义范畴包括了工具类和对象类。如：

（43）信号调教要用固定的信号和动作进行训练，使鸭群建立起听指挥的条件反射。（《鸭的规模化生产》）

（44）在师、团检查评比中，驭手班的军马饲养、军马调教、马厩卫生3项，都获得第一名。（《人民日报》1987年11月21日）

例（43）（44）中的“NP调教”可做以下替换分析，以验证NP的语义类型：

A.  信号调教——用信号调教（工具）

* 军马调教——用军马调教（  ？  ）

B.* 信号调教——调教信号 （  ？  ）

B.* 军马调教——对军马进行调教（对象）

A组中，“信号调教”的“信号”是工具，“信号调教”可理解为状中关系，也可理解为定中关系。而B组中，“军马调教”的“军马”是对象，在和谐机制作用下，例（44）的“军马调教”宜视为定中短语，与“军马饲养”“马厩卫生”结构关系一致。定中关系的“NP调教”（信号调教、军马调教），将陈述转化为指称；“的”的隐去，实现了定语、中心语语义的紧密黏合。这种“NP调教”形式简约，韵律和谐，语义可及度高，具有一定的能产性。

当代汉语阶段，“调教”开始高频用于车辆广告域。我们在人民网搜得的12 273例“调教”中，车辆广告类占了5 658例。如：

（45）传承斯柯达品牌百年深厚积淀和大众汽车全球领先的技术工艺，斯柯达昊锐全系搭载了大众汽车集团先进的TSI发动机，配合精湛的底盘调教，具有出色的动力性能和广泛的道路适应性，并兼具低碳环保性。（人民网：2011-07-07）

（46）同样配备全铝CGI涡轮增压缸内直喷1.8升直列四缸引擎，全新E260CGI轿车依靠更加趋向于运动性能的引擎调教而为喜爱动感座驾的消费者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人民网：2013-02-26）

（47）林肯MKX的悬挂调教非常到位，在公路上能轻松地化解小幅度的振动，而在较大起伏时整个车身的摆动也被控制得恰到好处。（人民网：2015-10-22）

（48）CSBK将与国际接轨，引进包括俱乐部运作团队、车辆改装团队、车辆调教团队甚至国外车手，以带动国内竞技车手水平，增加赛事的观赏性。（人民网：2017-05-10）

例（45）—（48）中，“底盘”“引擎”“悬挂”“车辆”进入了“NP受调教”结构，原应是“调校”的无生受事的“底盘”“引擎”“悬挂”“车辆”，就被“调教”有生化了。日常认知中，“调教”是一个长期、反复进行，目的是使有生对象能力和状态不断提升的过程，因此，例（45）—（48）的“NP受调教”，自然浮现出“经验丰富的NP施，对可调控无生NP受，做长期、反复、认真、精细的校对调整”义。这种指称性的“NP受调教”结构，语义细腻，使用经济，能够充分凸显无生受事的性质和状态，因此在车辆广告域中获得了高频使用，结构逐渐趋于稳定。

伴随“NP受调教”的高频使用，NP的语义范畴逐渐扩大，能够被“长期、反复、认真、精细的校对调整”的其他无生受事，也进入了“NP受调教”结构。如：

（49）消息人士向笔者透露，Find7会采用国际上最好的2K分辨率屏幕，简单点说就是2K分辨率将是OPPO即将采用的超极屏2.0其中的一点，会不会是OPPO在原有的2K屏幕基础上又进行了一些色彩调教等工作，从而使它的显示效果超越原本意义上的2K分辨率，表现更加惊艳？（人民网：2013-12-17）

（50）这款机型采用滚珠轴承光学防抖，软件调教上选用了16种场景，用户随手一拍就能产生完美效果图像。（人民网：2016-06-06）

（51）vivo投入了数百人的研发团队，攻克了镜头小型化与高品质成像之间的各项技术难题。积极推动了设计、制造、成像效果调教等不同维度的全面优化升级，最终达到了严格的蔡司光学工艺质量标准与蔡司成像质量标准。（人民网：2020-12-18）

（52）对于熟悉B站的小伙伴来说，这个节目可以说是“画风诡异”，因为它把三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化形式全部揉进了这个3分多钟的小视频里——VOCALOID语音调教，漫威电影元素服装和京味传统曲艺京韵大鼓。（人民网：2019-11-29 ）

NP语义范畴的扩展，增加了“NP受调教”的例频率，推动了“NP受调教”形式的进一步固化。用于指称的半图式结构（Semi-schema construction）“NP受调教”，符合Goldberg的构式观1，具有部分能产性（the Partial Productivity），语义为“可调控无生NP受，是经验丰富的NP施长期、反复、认真、精细地校对调整过的NP受”。

“商业广告是一种典型的‘以言行事的言语交际行为。”“广告主制作、发布广告言语……是向消费者推销产品或服务，取效行为是促使消费者购买产品或服务。为顺利实现以言行事的目的，执行推销产品的施事行为，并进一步促使广告受众购买的取效行为发生，广告主必须采取有效的说话行为。因此，广告成功的关键在于新颖独特的说话行为。”2“NP受調教”将无生受事有生化，看似语义悖谬，但非常契合广告语域的话语功能需求。“NP受调教”的构式化过程可体现为下图：

三、“调教”语义演化和“NP受调教”指称构式化的动因

“调教”语义范畴的三度扩展，“NP受调教”的指称构式化，动因主要有三：一是高度精细的认知操作，二是交互主观性的凸显，三是多个概念要素的交互激活。

（一）高度精细的认知操作

“NP受调教”的指称构式化，认知上主要得益于“调教”“调校”的概念域整合。

Heine将人类的认知域排列成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的等级，一般顺序为：“Person＞Object＞Process＞Space＞Time＞Quality”。1“调教”认知逐层抽象，语义逐步泛化的顺序是：“Person＞Object1＞Object2”，即，从对人的“调理、教导”（Person）扩展为对有生对象的“调理、教导”（Object1），从对有生对象的“调理、教导”（Object1）扩展到对无生受事的“调整、校对”（Object2）。如：

（53）在父母和热心人的帮助下，舟舟得到了专业的调教和训练，水平逐步提高。（新华社2003年8月新闻报道）

（54）虽然说猎豹容易饲养，人们可以调教猎豹去取东西、去打猎。（百家讲坛·蒋志刚《地球上的猫科动物——猎豹》）

（55）队伍少不怕，现在看来要大规模的普及是不太可能，那么关键就是要调教好有限的几支队伍。（1994年报刊精选）

（56）要调教出一个有序的市场经济，谈何容易！（1994年报刊精选）

（57）这些含有野性的花木，经过我的设计、培养、调教，最终成为可以引起人们美感的艺术品，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人民日报》1995年11月）

（58）奇怪的是，无论赛车还是调教，还是别的什么，总觉得自己状态正好，车也调教的很好，但似乎可以更好一点的时候，悲惨的事情就发生了。（韩寒博客）

例（53）（54）的“调教”为基础语义；例（55）的“队伍”是集合名词，将集合名词个体化，有生化，是一个认知上的抽象处理；例（56）将“市场”有生化，是“调教”认知的进一步抽象，语义的进一步泛化；例（57）将“花木”作为“调教”对象，相较例（55）（56），抽象程度更高；例（58）将无生车辆视为“调教”对象，是认知进一步抽象化的结果。上述过程可体现为下图：

以“调教”“调校”的语义整合和概念更新为基础，定中关系“NP受调教”舍弃标记词“的”，紧密黏合NP受和“调教”的语义，指称被“经验丰富的NP施长期、反复、认真、精细地校对调整”过的无生NP受，这一概念创新，语义细腻，使用轻捷，很好地满足了当代汉语语境的表达需求。

（二）交互主观性的凸显

Traugott＆Dasher认为，“主观性包含着说话人对事物的主观评价，而交互主观性却体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认同和关注”。1吴福祥认为“交互主观性指的是说话人/作者用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听话人/读者‘自我的关注，这种关注……更多的是体现在社会意义上，即关注听话人/读者的‘面子或‘形象需要”。2Geeraerts认为，语言变化总的动因是表达性原则（expressivity principle）和有效性原则（efficiency principle）。表达性指的是表达事物的需要，有效性指的是选择语言手段去实现交际意向和表达意向的需要。3综合这些观点可见，主观性与表达性密切相关，交互主观性与有效性密切相关。

广告语域高度重视交互主观性的凸显，其主要表现是：选择适切的语言手段，关注、满足消费者的“面子”“形象”；关注、满足消费者的“面子”和“形象”，首先关注、满足消费者的核心利益。当代语境中，机械、电子类产品密切关联着消费者的生活质量，价格也往往昂贵，因此，这类产品的营销话语，需要精确高效地凸显产品质量值得信赖。而机械、电子类产品的质量，主要取决于核心要件质量，因此“底盘”“悬挂”“方向”“色彩”等就成为了关键信息。

“NP受调教”结构简约、语义精准、韵律和谐、使用灵活，用“NP受调教”来指称机械、电子类产品的核心要件，能够充分传递出“商家提供的NP受，是经验丰富的NP施长期、反复、认真、精细地校对调整过的，目的是关注与满足消费者的核心利益”这一重要信息。这是“NP受调教”得以在广告语域中迅速完成构式化的主要原因。

（三）多个概念要素的交互激活

Langacker认为，想要解释概念化过程，“交互激活模型（interactive-activationmodel）更具现实性，因为没有一个单一的因素决定范畴化节点的选择”。4“影响范畴化结构（活跃节点）选择的有两个因素：（1）可能的候选结构的认知凸显；（2）它们与目标的阐释距离。因为范畴化节点（和结构描写作为整体）由于直接语境的作用暂时变得具有很高的凸显性。”5

“NP受调教”的构式化，是因多个概念要素的交互激活，而得以顺利完成的。除认知的精细操作、交互主观性的凸显外，表指称的“NP受VP”图式是非常重要的候选模板（template）。如：

（59）1983年中美关系紧张，中国的纺织产品出口受到了限制。（张平《抉择》）

（60）负责审核部门安排人员在后台进行“预审复审、现场勘查、证件打印”等行政审批环节，变“群众跑腿”为“信息跑路”。（《人民日报》2016年11月2日）

（61）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望她。正好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起来了。（路遥《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62）杨绛课务并不繁重，业余时间她从事文学翻译。（孔庆茂《钱钟书杨绛的一世情缘》）

“NP受VP”图式对“NP受调教”的激活作用可体现如下：

Langacker认为“语言单位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们激活了语境中多种相关的知识和经验领域”。1Goldberg认为，说话人试图表达潜在的信息时，会根据语境信息选择恰当的构式，统计优先（statistic preemption） 或语境竞争是构式选择的关键要素。统计优先的关键，是母语者表达语境信息时已经习得更传统的、多数人认为正确的、言语社区规约的表达式。2

“NP受调教”的构式化正是体现了多种相关知识和经验交互激活，规约化图式被优先选择的特征：当直接语境需要凸显消费者利益优先，需要便捷灵活地表达与产品质量高度相关的指称概念时，早已习用的定中关系的规约表达式“NP受VP”图式就成了优先选择。

综上所述，“NP受调教”被优先识别和选择，是“调教”“调校”“NP受VP”图式等多个要素在直接语境作用下被多重激活的结果。这一结果满足“最小偏离原则”（minimum deviationprinciple）3，实现了概念结构与使用事件相容性（use event compatibility）的最大化、非适切性（inapplicability）判断的最小化，使得“NP受调教”构式能够被充分理解和接受。Haspelmath认为，“铺张（extravagance）”就是“说话人使用异常明确的表达式以吸引注意”。4广告语域中，指称与消费者生活质量密切的机械、电子类产品时，“NP受调教”是一个上佳的吸引消费者注意的语义和形式操作。

四、结 语

本文沿用笔者的构式研究方法（紧扣构式形式和语义的核心特征，从认知与语用视角，关注当代汉语的构式化与构式变化）56和构式演化观（历时考察相关构式在形式、语义上的相似性，或可得到当代汉语构式来源的更为可信的解释）78，梳理“调教”语义演化和“NP受调教”构式化过程，认为：“调教”语义范畴的三度扩展，为“NP受调教”的构式化准备了语义基础；“NP受调教”构式化的主要动因是认知的精细操作，交互主观性的凸显，以及“调教”“调校”“NP受VP”等多个候选结构的激活与重组；“调教”语义演化、“NP受调教”构式化过程中，“调教”“调校”语义异常整合，形式异常组构，实现了概念创新，突出了语用效果，极好地实现了表达和传播的目的，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代汉语构式演化具有较强的“异态”取向（distinctness tropism）。所谓“异态”，是指构式在互动需求推动下，或以异常语义，或以异常形式，实现特定表达，获得语用关注。

钟书能、石毓智认为，语法构式可以在特殊语境下临时改变构式中某一词项的意义、词性或语法功能，产生绝无仅有的语言表达，而且还能确保语言交际的顺利进行。1我们认为，所谓“临时改变”和“绝无仅有的语言表达”，指的就是在临时语用需求下，构式偏离原型，实现“异态”表达。当临时的语用“异态”在高频使用下固化为语法“常态”后，构式就生成了新的节点。

“调教”语义演化、“NP受调教”构式化过程还能够证明，当代汉语构式演化之所以具有较强的异态取向，“间接性”（indirectness）的互动交际是根本动因。所谓“间接性”互动交际是指空间上交际双方均“不在场”，时间上无需语言符号即时贯连。这一互动方式使得表达者需要动用更多的语言策略，提高交际效果。表达者需运用语序、韵律、类推等手段，充分提供视觉美感，促进模式识别（如“NP受调教”承继了构式原型“NP受VP”的形式和韵律）；需异化形式和语义，以新异刺激，充分引起接受者注意。同时限制异化程度，避免认知容量被占用过多（如相较构式原型，“NP受调教”构式仅替换了语义差异较大的动词“调教”）；需基于接受者已有的知识基础，采用各种形式、语义和语用策略，益于接受者理解接受（如“NP受調教”对接受者熟知的构式原型使用了最简替换方案）。因此，当代汉语迅速演化出大量偏离原型、追求“异态”的构式新节点（如“底盘调教”“怪了气了”“有失偏颇”等）。

本文是当代汉语构式演化“异态”取向研究的再次尝试。我们将在今后的工作中，持续深入研究“间接性”互动认知方式对当代汉语构式演化的推动作用，以及当代汉语构式在这一推动作用下发生的形式、语义、语用变化，着力寻求当代汉语构式演化规律的最简解释。

责任编辑：钱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