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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会图录的文化记忆建构与“和合”想象

2023-05-30王韧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日本

王韧

关键词:日本;煎茶会;煎茶会图录;和文化

摘 要:自高僧隐元隆琦东渡弘法开启日本新的饮茶方式和“和敬清闲”煎茶道变革思想后,以追荐、赏画品茗、贺寿、博览会等为主要目的的煎茶会随之应运而生。作为茶文化现象的记录与见证,对留存于世的日本各地藏51本煎茶会图录特质做系统分析,可窥一斑而知这段社会风尚。图录又是一种“组织方式”,以好茶的契机成功集聚同道文人,构成初具规模的日本煎茶文化生态圈。图录编撰的结构形式、呈现的审美追求、所记具体茶席实物名称功能更是直观呈现崇尚中华文化的“和”之道。这一图像史料,是关涉日本茶文化发展趋势的重要文献,彰显了文人引领茶会风尚的作用,堪称茶史建构中的重要篇章,亦为明清中日文化交流的侧面。

中图分类号:S57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2-0001-13

Cultural Memory Construction and "Harmonious" Imagination in Illustrated Books of the Sencha Ceremony

WANG Ren(Institute of Literature,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Shanghai 200235,China)

Key words:Japan;Sencha ceremony;Illustrated Books of the Sencha Ceremony;harmonious culture

Abstract:Since the monk Yinyuan took a sea voyage eastward to advance and enrich the Buddha Dharma,which opened up a new way of drinking tea in Japan and provoked the reformed Japanese teaism,namely "harmony,respect,equality and integrity". The Sencha ceremony with commemorating ancestors,painting appreciation and tea tasting,offering birthday congratulations,and exposition as the main purposes,has arisen at the historic moment. As the witness and recorder of Japanese tea culture and phenomena,51 illustrated books of the Sencha ceremony collected across Japan are systematically analyzed in this paper,so as to get a glimpse of Japanese social customs correlated with the Sencha ceremony. Illustrated books,as "a way of organizing",successfully gather literati who enjoy drinking tea,thereby forming the cultural ecological circle of Sencha that has begun to take shape. The compilation structure and aesthetic pursuit of these illustrated books as well as the names and functions of specific supplies in the tearoom stated in these books visualize the advocation of the Chinese philosophy of "harmony". The illustrated books of the Sencha ceremony,a kind of historical data with illustrations,are not only important literature about 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Japanese tea culture,but also reveal the critical role played by literati in leading the prevailing custom of the Sencha ceremony. Therefore,they serve as a significant chapte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ea history and enable people to gain insights into the Sino-Japanese cultural exchange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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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會活动较早出现在三国时期。1深受中华茶文化影响,日本自1654年“煎茶道始祖”福建黄檗山高僧隐元隆琦(1592—1673)受邀东渡弘法带去瀹茶法和明清文化起,新的饮茶方式和“和敬清闲”煎茶道变革思想随之开启。在此契机下,日本煎茶会应运而生,其本质是以追荐、赏画品茗、贺寿、博览会等为主要活动目的的茶宴和茶集。目前还原煎茶会的最佳向导是详细描绘记录整个茶席情况的图录,又称“茗譁图录”。然而,国内煎茶会相关研究所涉及的图录仅《青湾茶会图录》《青湾茗宴图志》《东山茶会图录》三本,与留存于世的日本各地藏51本稀见煎茶会图录有相当差距。本文试对图像遗迹做系统分析,窥一斑而知煎茶会在地发展全景。

一、汇通:煎茶会图录的“言说”

煎茶自传入日本后,历经萌芽期(17世纪)、发展期(18世纪后期)、兴盛期(幕府末期—明治中期)、衰退期(明治后期—大正末期)和复兴期(大正末期—昭和初期)五个阶段。2随着煎茶的流行,在日本各地举行的煎茶会茶记中,收录有描绘席位情况的煎茶会图录,这不仅成为触动生动想象和能够共享的日本茶会文化、茶室布置的重要文献,也是了解物质文明的图像遗迹。

根据文献计量学统计分析,近30余年发表的茶文化文献中,内容主要涉及茶艺、茶道、茶史、茶俗、茶馆、起源等,茶艺、茶道的内容最多,历史、习俗的内容次之。其中,关于日本煎茶会图录的研究非常少,国内研究所涉及的图录仅《青湾茶会图录》(1863年)、《青湾茗宴图志》(1876年)、《东山茶会图录》(1908年)三本,且认为南画家田能村直入(1814—1907)和其子小斋所绘《青湾茶会图录》(烟岚社出版)为迄今最早的日本煎茶会记录图册。但经笔者考证,日本各地所藏煎茶会图录至少有51本,远超目前研究数量。(表1)现藏于东京都立图书馆加贺文库的《茗宴品目》和《春荐馀事》甚至早于《青湾茶会图录》9年、3年发行。另据《茗宴品目》跋文“壬子(1852)冬识于玉禅书屋梅逸亮”可知,该图录是嘉永5年(1852)由山本梅逸3出版;《春荐馀事》则是万延元年(1860)夏,熊谷直善和熊谷直孝在京都圆山举办的煎茶会图录。此外,目前图录主要研究方法也較少涉及图像资料统计分析,研究尚缺乏足够的系统性。

据表1信息所示,煎茶会图录主要体现出三大特点:

其一,煎茶会图录编著者的身份转变。图录著者多为茶会主办者,他们的身份有书画家、商人、政治家、文人等,有些人则身兼多种社会角色。江户时期,煎茶会主办者多以画家为主。明治时期后,城市的煎茶会主办者出现古董商、煎茶道具商、香具商等商人,以及文人和政治家,乡村的煎茶会主办者则多为当地有权势之人。从51本煎茶图录中能寻索到大阪古董商山中箺篁堂、京都香具商熊谷鸠居堂、东京古董商松井枫川亭等当时城市煎茶会组织的中心人物,他们在《深志茗宴图录》发行地长野亦极富盛名。有些煎茶会图录还有木户孝允(《熊谷醉香居士追福书画展观录》)、岩仓具视(《遗馨录》)、三条实美(《分史翁荐事图录》《随意庄雅集录》)、井上馨(《林华园荐事图录》)等明治时期政治家题字,可见当时煎茶会兴盛的程度。明治末期到大正时期,由古董商主办的煎茶会再次兴盛起来,但出于战争原因,茶会多以追荐为目的。

其二,煎茶会图录出版年代和内容的变迁。现存的51本煎茶会图录中江户时代末期出版4本,明治时代前期出版20本,明治时代后期出版19本,大正时代出版8本。江户末期(1862年)出版的《青湾茶会图录》(天、地、人三卷本)是一本由各席位插图(正副18席位)、茗主姓名及补助、道具目录等构成的内容详实、记录大阪淀川周边茶会的最经典图录。与《茗宴品目》《春荐馀事》《茶乡一乐》三本以书画目录占大部分内容的图录相较,《青湾茶会图录》开启了煎茶会图录的先河,具有划时代意义,亦对后来的煎茶会和煎茶会图录产生极大影响。从明治时代前期始,因古董商的介入,由席位插图和道具目录构成的所谓目录性煎茶会图录形式固定下来,如《青湾茗宴图志》《分史翁荐事图录》《墨縁奇赏》《万翁华甲宴志》《竹庄茶宴图录》,且煎茶会上的书画、道具、盆景等展览和陈列,不仅用来举行茶会,还兼具博览会性质。明治末期以后还出现收录照片插图的图录(《淀江茗宴图录》《昌隆社五十周年纪念茗宴图录》《双轩庵纪念茗宴图录》)。

其三,煎茶会图录由出版地走向全国。就51本图录的出版地而言,主要集中在大阪、京都、东京和爱知地区,其他散见于长崎、福冈、鸟取、香川、和歌山、滋贺、岐阜、长野、山形。可以说,煎茶会曾在大阪、京都、东京和爱知这四个地区极为盛行。其中有些图录因在出版地畅销,渐而由这些地区走向全国,并在全国范围内流行起来。如《深志茗宴图录》《分史翁荐事图录》《墨縁奇赏》《清赏余录》,在图录销售下滑态势下,于大阪、京都、东京、名古屋拥有可观的销售额,影响颇巨。

无疑,煎茶会图录编著者身份的转变、出版年代和内容的变化以及图录行销版图的拓张,有力提升了图录出版的水准,对日本煎茶道文化发展起到促进作用。此外,作为茶会纪念,煎茶会图录在茶会举行后出版,主要是赠送或者售卖给茶会的相关人员。从51本煎茶会图录的记录看,其中有20本图录注明是否在售(7本注明发刊地,13本图录是非卖品),另外31本图录没有注明发刊地,很可能是非卖品。

二、会通:煎茶会图录构筑的“道同”

茶会是一种以茶为主体的集会,王公贵族、贩夫走卒、文人雅士、僧侣居士均可以参与,是文人交友、吟诗作赋、切磋交流的一个雅集场域。早在中国宋代,当时人好尚品茶的日常生活情景在绘画作品中就表现为文人雅集茶宴。雅集对于中国古代士人而言,是日常交往的形式,在这一交往的共同体中消弭了士人内部阶层这一社会关系,让雅集交友之日常“事”具有了审美意蕴。同样地,记录日本煎茶会实况的图录也勾连起一个超强紧密的“朋友圈”。从图录序言、跋文和题字者身份来看,其中不乏儒家学者、汉学家、画家、书法家、商人,甚至有政治家等。如关西的山中静逸、木村蒹葭堂、赖之峰、谷铁臣、小林卓斋、富冈铁斋、田能村直入、中林竹洞、山本梅逸和坂田习轩,东京的杉听雨,及在城乡都有一定知名度的长三洲等。

为《春荐馀事》《新古书画展观目录》《圆山胜会图录》(下卷)等撰写序文的山中静逸(号信天翁,1822—1885)是早期煎茶会的中心人物之一。他出生于今爱知县碧南市,幕府末期明治时期文人画家、政治家,在明治初期大规模煎茶会的图录中其名屡见不鲜。《春荐馀事》所记录的追荐鸠居堂1第四代熊谷莲心的煎茶会就是在信天翁等人的推荐下举办的。信天翁的日记也曾有相关茶会的描述:

(明治七年)一二月八日、山中吉兵衛追薦、網島にて明清書画展観あり、煎茶十席、盆栽瓶花二席、来人千三百人余と云、大に盛会。

(明治八年)十一月一日より  鳩居会をなす、書画を検査す。

六、七日、両日円山総てを借受け書画展観、煎茶九席幅数凡そ七百幅。1

以上所述即是《青湾茗宴图志》2《圆山胜会图录》所示煎茶会。由此可见,信天翁多次参与了大规模煎茶会的书画展,尤其是明治八年(1875)11月6日、7日,为追荐鸠居堂主熊谷直孝在京都圆山举办的大型煎茶会。依翌年5月熊谷直行编辑发行的《圆山胜会图录》内容,该茶会共展出来自全国的500多幅书画作品,信天翁的13件作品也在展出明细中。但图录记载的作品总数与日记所述700余幅有一定出入,笔者认为可能是信天翁记忆偏差之故。因未尽兴,此煎茶会后延期至8日,并于第三天在鸭涯水楼另设座席。据统计,该茶会所设总席数达31席之多。

明治二年(1869)9月13日,信天翁赴任石卷县权知事,翌年被任命为登米县知事,几日便辞。年末上任伏见宫家令职务前,他曾暂留东京,与奥兰田、山内容堂等交往,交流书画艺术,促进当地文化发展。《信天翁日记钞》3道:

(明治三年閏一〇月)

二十一日、奥兰田、橋場之欵乃村荘へ被招、北川太史、堀皆春、同行、趙瑞図山水、王鐸杜詩書巻、頗妙品。

信天翁友奥兰田系实业家出身,在诗文、书画方面造诣颇深,《熊谷醉香居士追福书画展观录》《追远荐新图录》《墨縁奇赏》等煎茶会图录皆出其手。依《熊谷醉香居士追福书画展观录》题“明治八年十一月欸乃村庄藏梓”,此煎茶会应在东京隅田川附近的欸乃村庄举行。而《追远荐新图录》所记录的追荐明治时代笔匠高木寿颖的茶会亦在此处举办,刊记中还注明禁止买卖,并记“明治十六年七月廿五日刻成/注春居”(注春居即指奥兰田)。该茶会上陈列有大量文房四宝。《墨縁奇赏》4则是奥兰田为迎接旧友在大阪网岛金波楼举行的明清书画收藏展览,图录以春、夏、秋、冬四卷详记了煎茶会的景况。

信天翁在东京逗留期间,还醉心于与明治新政府官员、文人同道一起鉴赏书画文玩。5上任伏见宫家令后,他搬至京都,遂拓展更为宽广的交友圈。明治四年四月、九月、十月,明治五年正月的日记中亦有记录:

(明治四年)

四月一日、(中略)霊山に而、鉄石首級を葬り、未亡人その、備前より上京に而、都下懇意之者共、同山に而相会す、紅兰、宇田、頼、江馬已下凡二十人余。

十九日、(中略)此夕、天江、卓斎、鉄斎、梅僲、素心、雲濤来。

九月十六日、頼山陽翁四十年、同聿庵十六年、同三樹十三年、合祭、月波楼に於て、古今書画を展観す、盛会なり、祭主支峯。

(十月)六日、藤井竹外、自没六年、長楽寺、竹外酔士墓、漸立、其門人市村水香、幹事にて友人会於円山左阿弥。

十六日、柳唐亡父三回忌、円山にて書画会、此日西六条博覧会を一見、次に円山へ回る。(以下略)

(明治五年)

正月十三日、夕、九条邸、庭中林泉等、市中之者に貸与、酒楼茶店を開き、頗る遊覧に宜し、清雅堂に小集、江馬天江、耕石、香谷、竹雲諸人と会す。1

不难看出,信天翁幕府末期以来的交友关系中,其弟生前有过亲密交往的藤本铁石2、赖山阳次子赖支峰3、小林卓斋、富冈铁斋等皆赫然在列。无独有偶,这些名字也同时出现在这一时期的煎茶会图录中。如高取友仙窟所藏《圆山胜会图录》(上、下、余卷),就集结了信天翁友人们的书迹,其中包括在上卷扉页题字的富冈铁斋、撰写序文的赖支峰和谷铁臣,在下卷扉页题字的国重半山、跋文作者片山精堂,余卷序文、识语撰写者小林卓藏、石津灌园和熊谷直行,信天翁还亲书下卷的序文。可以说,《圆山胜会图录》是隐秘呈现信天翁彼时交友圈的一部纪实题材回忆录。此外,《青湾茗宴图志》《分史翁荐事图录》《深志茗宴图录》等中也能看到书法篆刻家小林卓斋的题跋和序言。

关于撰写《圆山胜会图录》序文的谷铁臣(号如意,1822—1905),《信天翁日记钞》中还有一则两人深交的轶事。内容大致是明治六年(1873)7月17日至21日,信天翁和谷铁臣在热海度过,这是为同年8月3日明治天皇箱根行幸热海做准备。具体如下:

十七日、籃輿にて六時発、四里よし浜にて午飯、二時後熱海富士屋喜左衛門へ着、谷大湖(谷铁臣)先に在り、遂に其楼に滞留す。

十九日、大湖と天神之像を拝す、伝云、筑紫にて木像を自製せられ、七体を海上に流さる、其一ならんと、○拝観するに、凡立一尺位、木座像、裳の辺に貝がら付き、いかにも古像なり、銘菅家直作とあり。

二十日、大湖と終日会語、択技禅僧来る、頗る快人也、入湯功の奏するを覚ゆ。

二十一日、大湖と船にてよし浜迄行く、夫より陸路に而帰都の大湖と別る。4

明治六年8月31日,信天翁向宫内省提交辞呈并被受理。由此,信天翁停止了匆促而忙碌的工作步调,转而追求退隐后比较悠闲的生活。期间,他与京都文人书画家的交流尤显频繁,其中前文提及的《圆山胜会图录》上卷题字者富冈铁斋即为其主要交往对象。明治七年至九年的《信天翁日记钞》对此有所记录。5

富冈铁斋(1837—1924)究竟为何人?美国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曾对其艺术成就有过评论,他指出:“未来的美术史家,如果能谈到远东过去数百年间活跃的最伟大的艺术家,必然首推富冈铁斋。能够竞争这一桂冠的,也许还有中国的吴昌硕和齐白石,日本的竹内栖凤和村上华岳。但是他们活动的范围比铁斋狭窄,在創造的绝对性上略逊一筹。”1此番高度评价是否公允暂且不论,但这位从未到访中国,却一生都在追求中国文化的日本南画家至今仍为人称道。富冈铁斋诗书文印兼善,并将中国文人画题材、中国文化精神运用到极致,仅留存于世的作品就多达一万两千余件。笔者还特别注意到,信天翁与富冈铁斋在艺术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2“近代文人画——铁斋及其师友们”3展的负责人加藤类子在展览目录中谈及信天翁的画“保留了外行人的稚气,很好地表现了幕末文人画特征,他像是爱书的人,几乎不施色彩,在被称为‘书的缎子般的绢和纸上,用明快豪爽的墨线描绘山水。”此外,脇田秀太郎也曾发文介绍信天翁《松石灵芝图》4并引出两人现实中的关系及画艺的比较。他认为:

他(信天翁)原本是勤王的志士……并不是单纯的画家。虽然多才多艺,但在其中可以说是学习了忠烈刚直的颜真卿的《争座位帖》书法和编排在书上的画作。《松石灵芝图》会令人想起铁斋。这棵松树、灵芝,特别是松叶的画法与铁斋一模一样。虽然与处理勤王家的历史画两者都有共通之处,但信天翁比铁斋年长14岁,是年轻的铁斋尊敬之人。信天翁的画显磊落稚拙,可评价为身上似有一股气。假设将(藤本)铁石、铁斋、信天翁并列的话,铁石在笔墨方面很优秀,铁斋是一位独树一帜、笔墨兼备的大画家,信天翁应该是一位不修边幅的人物。(笔者译)5

本文对信天翁画艺水准的高低不加评骘,但在19世纪中叶到末期,专业南画大家辈出,而文人画家这一业余爱好者潮流再次盛行之背景下,信天翁可说是这群画家中最具代表性和最重要的三位之一(其余二人是村濑太乙和土井聱牙)。他们在其一生和艺术活动中充分表现了文人精神,“如果说他们的画不及同时代专业画家技术上优秀,他们就用大胆的构想和自由的画风来弥补”。6无疑,信天翁在遵循中国文人画传统的过程中,成功创作出具有个性的作品。在明治初期,信天翁以极大的自信和强烈的个性为文人画注入了新的生命血液,为日本南画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与信天翁同时代的南画家田能村直入,遵循老师田能村竹田7的日本文人画路线,不仅在绘画方面造诣颇深,还开设南宗画的学校,与富冈铁斋等人成立日本南画协会等,推动了日本南画的发展。其师竹田曾在《山中人饶舌》中对文人画、南宗画本质有最为正确的认识。8同时,他也深谙茶道。其在《竹田庄诗话》中坦言:“予也生晚,五内既为茶气所浸染,一旦不能遽然出离苦味乡中,故茶法亦不可以不讲也。”9故有“竹田将煎茶的味道运用到绘画中,开拓了独特的画境”10一说。9岁便入竹田绘画私塾的田能村直入,深知老师的喜好,为报恩于文久二年(1862)在大阪青湾(网岛)举行大型煎茶会,并于1863年出版《青湾茶会图录》。图录天卷扉页题“青湾茶寮主人直入居士著清茶茶会图录烟岚深处田氏藏梓”,直入山下人田痴自叙云:“予性嗜茶,从寓青湾上以来,舐毫作画,倦则吃茶,人间清福,莫逾于此也。而今获此茶会举,实可谓天幸,岂可不喜哉?乃自写其图,又录其器,以供卧游一助焉。社友某某偶过访予,见此册,拍手曰:‘善哉善哉,此我辈所欲也。先生宜附梨枣,以公之世,则当日来会者,据此图而察其形,读此录而忆其事,则宛如再坐其席上,岂不亦乐乎?如斯盛举,不易复得矣。”1后来的《直入翁寿筵图录》《亦复一乐茶会图录》亦能看到田能村竹田的一脉师承。《直入翁寿筵图录》记录的是田能村小斋为其养父直入祝寿而举办的煎茶会,《亦复一乐茶会图录》则是为了纪念直入弟子田近竹邨临画竹田《亦复一乐帖》成就而举行的茶会。

此外,于煎茶会图录《熊谷醉香居士追福书画展观录》中扉题“松菊”的政治家木户孝允(号松菊,1833—1877)也与信天翁有深交。《信天翁日记钞》与《木户孝允日记》中所记均可证实。如明治八年(1875)2月15日至18日木户孝允造访信天翁未果后,信天翁在木户孝允回东京前回访的经过。2在木户孝允明治十年(1877)四月的日记中还记录有雨中拜访信天翁对岚山房一事。

同八日雨、国重正文北條太平と十一字より雨を冒し嵯峨に至り山中静逸を訪ふ、嵐山の花未帯紅一老樹已に綻んとするものゝの如し、雨中一人の俗客なし、評古物見古書(今释傳天佑の律二幅王思任の長巻等)話古今小酌四時餘、五時過歸寓(以下略)。3

值得一书的是,师从文人画家池大雅的木村蒹葭堂(1736—1802),虽出身大阪造酒业世家,但他好茶且“博学而多通,其志宽优而莫与世人不交者,就中博穷山海所产之物以为其乐,傍玩书画,殊妙于画山水矣”。4因此,以商养画的生活态度及深厚的艺术造诣吸引了大批“他邦之客访之”,使其成为这一区域文化艺术交流的中心人物。尤其在南画家的交流方面,他对后代画家浦上春琴、赖山阳、田能村竹田等,以及江户时代后期上方地区(京都、大阪地区)和江户地区的画家都产生较大的影响。不仅他的家成为负有盛名的艺术家聚集地,他本人亦对收集品及到访的画家作品进行探究,出版有日本最早的南画理论著作《绘事鄙言》(桑山玉洲编写),煎茶会图录《兼葭堂志》记录有蒹葭堂旧藏的道具。

综上,儒家学者、汉学家、画家、书法家、商人、政治家等好茶者以煎茶会为主体进行的文化聚会,通过切磋技艺、展示茶道具、传阅好书籍、讨论当前社会政治问题、举办画展等具体内容,形成特殊的文化圈层效应,不仅活跃了幕府末期后日本的茶文化氛围,更推动了日本文化艺术的发展。煎茶会图录正是此茶文化现象的佐证与记录,它成功会通、凝聚的朋友圈文化力量所勾连起的精神内核与行销产业链,构成了初具规模的日本煎茶文化生态圈,而其中经常出席煎茶会的古董商、文人或兼具图录传播者角色。明治中期后,图录中还出现以社团群体为单位主办或者参与茶会的情况,如主办《柳嶹清赏》茶会的汤社——春风社、参与《昌隆社五十周年纪念茗宴图录》茶会的昌隆社(初名“明九社”,大阪古董商创办)等。

三、慧通:煎茶会图录的文化“和合”

“和”的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它的理念发源于古代乐器及奏出的音乐,如“和,相应也,从口禾声”(《说文》),“如乐之和,无所不谐”(《左传·襄公十一年》),并由乐器合奏和音乐合鸣引申出“和合”“和谐”“调和”等涵义。“和”的思想经先秦诸子各派的发展及各历史阶段的传承,不仅旨在追求达人至善之目标,更是发展成为具有丰富内涵的哲学思想,如“和而不同”“天人合一”“和谐中庸”等理论形式,进而积蕴成中华民族重要的民族精神。中國茶所传递的文化和蕴涵的精神核心正是基于融合儒释道精髓的“和”的思想,即依托茶事相关生产生活实践,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相结合形成的反映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民族国家等和谐关系的一种人生价值观。日本煎茶道承续了中国茶文化通过以“和”为本质的茶事活动,建立团结和睦、和诚相处、和谐一致的人伦与人际关系,并提倡“和敬清闲”的理念。村田珠光在其《心之文》中谈到日本茶道重要主张即是将中国思想与日本的自身特点融合,他认为:“此道一大要事为兼和汉之体,最最重要……要得道劲枯高,应先欣赏唐物之美,理解其中之妙,其后道劲从心底发出,而后达到枯高。”1这也是煎茶道发展中重要的精神,在煎茶会图录中呈现得尤为集中与直观。

其一,从目前所知最早的日本煎茶会图录《茗宴品目》至今,百余年间,图录结构和形式都明显蕴含“和”思想。以东京都立图书馆加贺文库藏《青湾茶会图录》和高取友仙窟藏《直入翁寿筵图录》为例,天、地、人三卷的取名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观点的影响。“天人合一”强调“天道”和“人道”、“自然”和“人为”的相通和统一,煎茶之道得把握天人一致、天人相通,天、地、人之和谐。具体到图录,不仅体现在其所记录的制茶、品茶活动必不可或缺的条件——茶、水、器物、火、唐木家具等。陆羽《茶经·四之器》指出“体均去五行百疾”2,这里的“体”指煮茶的炉体,“五行”为:煮茶的风炉因其材质为铜铁而有“金”之象,炉置地上得“土”之象,以“木”生火得“火”之象,煮汤的则是“水”。显然,制茶的过程就是一个阴阳五行协调平衡的自然过程,也是人与自然友好和谐的体现。而且,图录茶席还兼具琴棋书画诗酒、“以茶交友”仪式的内涵与形式,是人文融入自然之物的一种艺术精要之茶道本质。以《青湾茶会图录》每席茶会“润喉”“破闷”“搜肠”“发汗”“肌清”“通仙”“风生”等雅称为例,取自唐代好茶成癖的诗人卢仝所撰《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饮茶歌》),“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蕴含“茶道自然”的至妙之道,更描写出和谐优雅的饮茶意境。结构、记录方式与《青湾茶会图录》颇为相似的《青湾茗宴图志》和《东山茶会图录》中亦有“禅友”“雅友”“静友”“名友”“韵友”“殊友”“艳友”“仙友”“佳友”“净友”“明清乐”“涤昏”“碧云”“瑞友魁”“松涛”“观有余”“余兴”等表现人际友谊和谐的煎茶席雅称。同样地,结构上采取乾、坤两卷形式的高取友仙窟藏《清赏余录》,践行着“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蕴蓄着“人”与“天”。作为“阴阳气化”有机整体中的要素,“乾”“坤”卷是“合一”“互动”的。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淇水翁荐事图录》则由松、竹、梅三卷构成。松、竹、梅自古以来便是中华民族钟爱的植物,历代文人雅士选择茶境时更离不开它们,甚至很多诗中描写饮茶都是这样一种与自然相融合的韵致情调。松、竹、梅所蕴含的高洁“君子之风”的理想人格精神,正是汉民族“天人合一”观念作用下文人士大夫人生追求和人生观、价值观的真实写照,也是人与自然物我交融情感体验的实现。图录以松、竹、梅三卷命名,反映了编著者受“天人合一”及“寓意于物,以物比德”思想观念影响的雅逸自适的精神意趣和平易亲和的审美态度。

其二,图录受到明代文人饮茶审美追求的影响。首先表现为煎茶会空间环境构建中凸显对山水的偏爱和对自然的向往。明代文人茶代表朱权和许次纾对于饮茶环境早有具体描述,前者在其《茶谱》中提出饮茶当会于泉石之间、松竹之下;后者在《茶疏》里列了饮茶的环境,茂林修竹、荷塘避暑、小院焚香、清幽寺观等。文人饮茶讲求环境美,亦重在感受饮茶的情趣与身心的愉悦,受明人影响的日本煎茶会也多选择在风景秀丽的山野林间举办,更有很多室外煎茶席。茶寮主通过设置优美的煎茶席,营造和谐的环境,让客人感受品茗的情趣,沉浸于无我之境。如《青湾茶会图录》第六副席之次席“赤壁游”(船房)设在一大船上,可缆“青湾中流,四面广阔,使人洞朗胸臆,恰如冯虚御风,遗世独立”;《青湾茶会图录》第一席“华月庵社”(船房)盖仿李笠翁意,以真山水为诗画,以堤畔芦荻为瓶花,殊有韵致;(图1)第四席“洗心堂”位于荷花池旁的亭中,荷花绕栏,香气袭衣,品茶赏荷,恍然有山林间趣,明显带有明代文人寄情山水的情怀。(图2)其次表现为对煎茶席陈设的雅致追求。明代徐渭曾在其《刻徐文长先生秘集》中写道:“斋欲大雅不俗,须窗棂虚朗,庭院清幽,门无轮蹄,径有花鸟,绝去腥羶,涤除尘垢,乃妙。宜图史、宜屏风、宜蓄素琴、宜悬古画、宜列彝鼎、宜设几榻。庭中宜翠竹,池里宜金鳞,阶前宜片片落红,窗下宜粼粼浅碧、宜奇石、宜名花、宜檀香、宜苦茗、宜尘尾清谭,宜蒲团兀座,宜牙籖万巷。静养道心,宜玉磬一声。潜消世虑。”1花鸟之径、屏风、素琴、古画、彝鼎、奇石、檀香、苦茗等在煎茶图录插画中尤为普遍。此外,茶席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煎茶用具,可谓意趣横生。茶席外还按主题分别设置了鉴赏用的展览席和传承中国文人书斋式品茗特点的文房用具陈设席(后发展为前席)。煎茶会初期展览席仅展出一些书画,后展品逐渐扩展至青铜器、陶瓷器、盆栽等,且质量和数量都不断提高,鉴赏性显著增强。以《青湾茗宴图志》茶会上所展示的文玩字画为例,皆极尽高雅宏富,所谓“海内好事者争携其所藏贮赴之,法书名画,汉铜宋磁,四方云集”(长三洲《青湾茗宴图志·小引》),图录后特附《展观书画录》《追玩书画录》以记录书画展览作品名目;《春荐馀事》《石痴翁追福展观录》等亦分别附《展观录》《明清书画展观录》和印谱。值得一提的是,《东山茶会图录》中观世音菩萨、达摩像、罗汉像等画作、塑像能明显感受到“儒释道”相统一后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倾向。

其三,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自古有着频繁而广泛的文化交流,日本古代的茶器和茶道文化也是在中国的影响下产生发展起来的,因此,图录里煎茶器名称与功能、茶器上铭文、茶室家具、建筑构成、茶席上“文人四艺”之挂轴等与中华文化有一定的渊源和亲缘关系,可以互为参照。首先,传承于明代瀹茶法的煎茶道,图录中茶器具与中国古代茶器有渊源。如乌府(顾元庆《茶谱》)、炭挝(陆羽《茶经》)、茶碗(同碗,陆羽《茶经》)、瓢勺(同瓢,陆羽《茶经》)、提篮(同都篮,陆羽《茶经》)等,或完全或部分沿用中国茶器名称,使用功能基本上一致。在江户时代末期至明治初期的煎茶会图录中,还存有大量明清所制茶器具,更有名家所制的茶器,如惠孟臣的茶铫、时大彬的紫砂壶、沈存周的锡制茶叶罐等。茶器上甚至铭刻中国诗文或者以中国诗文命名,如写有“夜半钟声茶碗”“渔樵问答茶碗”等中国古诗句和琴曲名的茶碗等。其次,茶室家具及建筑构成具中国风趣味。其中,家具设计部分沿用中国家具名称,形质、使用功能也基本一致。如《青湾茶会图录》中高卓(同香几)、平卓(同香几)、座卓(同炕卓)、案(同炕案)、器局、茶架、书棚(同书架)、书具棚(同书具架)、炉屏等,所用材料多为紫檀、花梨、竹等。建筑构件中窗户、栏杆有大量的卍字纹、祥云纹、菱形回字纹、如意纹、冰裂纹等中国传统纹样运用,明治后期使用频率增多,这是日本煎茶席受中国风影响的佐证。(表2)再次,圖录里茶席挂轴(挂画)多选择中国书画家作品。品茶自宋代以来就和挂画结合,至明代已成为文人茶会中不可或缺的艺术情趣。沈周《品茶图》、文徵明《茶事图》、仇英《煮茶论画图》《东林图》等明代画家笔下也有栩栩如生的展示,画中绘二三侍童忙于提取书画卷轴、备茶、焚香等,主客们则悠然自得,把卷论画,尽显品茗趣味。日本煎茶道很好地传承了这一中华文化内涵与逸趣,以《青湾茶会图录》为例,其“喉润”“发汗”“江阳社”“任云社”“养和堂”煎茶席墙上挂的就是明画家周臣的《陆羽煎茶图》、许宗谦的《湖石丛菊图》、马电的《墨竹》、沈芥舟画两帧(一寒林仿倪高士,一雪景仿李营丘)、秋亭余菘的《松下仙棋图》、嗣彪的《赤壁前游图》;《青湾茗宴图志》的“禅友”“雅友”“韵友”“艳友”“仙友”“佳友”“涤昏”“碧云”等煎茶席墙上亦挂有黄道周《松石孤鹊图》、梵竺僲的草书、李复堂《千岁如意图》、王一鹏《行书七绝》、伊孚九《水墨山水》、张秋谷《芝兰图》、子治《墨竹》(团扇)、李复堂《杨梅孤石》,日本煎茶席挂轴的选择表现出对中华文化的钟情,凸显中国茶文化在日本渗透的深广度。

图像和历史遗迹是过去各个发展阶段人类精神的见证,通过这些对象可能解读特定时代思想的结构及其表象,留存于世的51本稀见煎茶会图录作为对象即是“时代的眼睛”。或许图录在制作之初并不是为了以后被人们拿来当作证据使用,但它们的流传的确在日本社会的“文化建设”中发挥了自己的功能,是关涉日本茶文化发展趋势的有特殊价值的证据,彰显了社会格局中“同道”文人引领茶会风尚、推动日本文化艺术事业进步的作用,反映了图录记录者的观察和思维方式。

同时,作为煎茶会社会实践和行为的证据,图录在提供有价值的茶席线索和实况记录、有效捕捉茶会场景中重要的但稍纵即逝的片段之余,令观者更加生动地想象过去,直面历史。可以说,这是茶文化视觉表象力量的最佳向导。正如19世纪美国画家乔治·加勒布·宾厄姆(George Caleb Bingham)所说,制作历史档案就像“用艺术作品记录”他那个时代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在他看来,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用画像的方式来展示”它们。按照宾厄姆的说法,煎茶会图录的力量在于它们“能永久保持事件的记录,其清晰程度仅次于亲眼所见”。1由此可见,这一可视的艺术纪实不仅是一部“档案”,而且用“形象的方式”为解决煎茶文化的普及提供了方案,堪称茶史建构中的点睛篇章,亦为明清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侧面。此外,日本煎茶会图录里“和敬清闲”的茶道四谛不应只局限于品赏茗之中,更应成为一种行为准则。只有这样,蒙受中国茶文化影响的“和”才能真正实现“一碗茶里出和平”(元鹏云斋),从而实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类永久和平愿景。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日本东京大学韩乔宇先生协助查找文献,在此致谢!

责任编辑:刘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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