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与流畅互融,优雅和淳朴相依
2023-05-30胡德义
【摘要】 朱生豪译的莎剧被誉为翻译文学的杰作,译笔流畅,文辞华美,但某些用词和句式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地方语言的影响,译文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嘉兴方言的痕迹。这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应与朱先生本人是在嘉兴长大的不无关系。本文以朱译莎剧《暴风雨》为例,作者尝试着对朱生豪译作中显现方言的迹象进行了解读:鉴于平生从未走出过长三角的这一事实,加之朱生豪从小习得的母语对他终生具有潜在的影响,使他不自觉地对嘉兴方言产生心理依附。可见,方言的使用,当然与译作者本身个人经历密不可分,第一习得语言及其运用是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
【关键词】 朱生豪;莎剧译稿;手迹;嘉兴;长三角;吴语;方言;母语习得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2-009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31
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被誉为翻译文学的杰作,译笔流利通畅,文辞华丽典雅,尤其对他自己最为喜欢的莎剧Tempest(《暴风雨》)的译述,情景戏剧化,人物刻画神情毕肖,语言用法讲究,但某些词语和句式的运用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地方语言的影响,其译文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嘉兴方言的痕迹。
一、朱译莎剧手稿的影印
朱生豪的“莎剧”翻译,主要是根据当时流行的牛津旧版本,1936年他首先试译了《暴风雨》这部莎士比亚晚期的戏剧作品,基本确立了其行文风格。当他开始翻译《暴风雨》的时候,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他热情很高,信心很强,坚持不懈,努力克服各种困难,终于全篇译出,他接着又修改了三四遍之后才抄成定稿。但译稿不幸佚失于战乱,因此只能重译,而后来又意外失而复得,所以现存的《暴风雨》翻译手迹有两个稿本。
2012年逢朱生豪先生百年诞辰,为纪念他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翻译事业所作的杰出贡献,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了浙江嘉兴市图书馆珍藏的由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的译文手稿。这套影印版本有31个剧本译稿,共十册,其中包括《暴风雨》在内的三个剧本有重复稿本。手稿影印本对研究朱生豪具有很高的价值,比如说,从字词的选择,对某些带有方言色彩词语的使用,可以看出朱生豪不同特色的语言风格。本文以影印版手稿为蓝本,笔者就相关问题进行分析、比较与探讨。
二、译文里方言迹象的流露
在长时间写译工作的过程里,朱生豪的笔力也有显著的进步。通过前后译本对勘,我们发现早期作品较优美自然,译笔可爱而轻快;而后期的文笔通畅流利,日趋成熟老练,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为了照顾演出的条件,他尽可能地运用现代口语,而以流利畅达,保持原作精神为标准。使用的方言自然质朴,具有变化多端,灵巧轻快,生动鲜活的特色。如:面孔/脸孔(第三册重译稿P405),也叫脸。个别词的用法较为特殊,介词或当动词用,例如: “把”有“拿”“用”等意,如“……或者把您的刀割断他的喉咙。”(第三册重译稿P344)(用或拿)相当于介词或动词。
翻开朱生豪译的莎剧《暴风雨》,经过慎重而仔细地比对译稿,笔者讶异地发现《暴风雨》初译本和重译本惊人相似,尤其方言使用之处是完全一样的。如:生得这样美(第三册重译稿P273,大众出版社P46意思是说长得美(好看)。
不知道别处地方人们生得都是什么样子(第三册重译稿P333) “长”。
眼睛不生在头上倒该生在什么地方?(第三册重译稿P338) “长”。
生得很奇怪(第三册重译稿P353) “长”。
笔者搜集了更多的相关例子,采撷其中嘉兴方言色彩较浓的些许词汇。例如:
(1)“I'll manacle thy neck and feet together :”(J, 2008:18)(Act 1,Scene 2)
“我要把你的头颈和脚枷锁在一起”(朱,2012:262/277)(第一幕第二场)(第三册重译稿p277)(第十册初译稿P262)[1] (P277)[2] (P262)。“头颈”是嘉兴方言词语,“头颈”就是脖子。
(2)…and oared himself with his good arms in lusty stroke to th'shore (J,2008:21)(Act 2,Scene 1)
而把他那壮健的臂膊以有力的姿势将自己划近岸边;(第二幕第一场)(第十册初译稿P277)(第三册重譯稿P292)[1](P292)[2](P277)“臂膊”是嘉兴方言词语,“臂膊”即胳膊。另外,此句中“把”相当于“用”或“拿”等含义。
(3)…and instruct thee how to snare the nimble marmoset,(J,2008:29)(Act 2,Scene 2)
教给您怎样捕捉伶俐的小活狲的法子; (第十册初译稿P309)(第三册重译稿P324)(第二幕第二场),marmoset refers to small monkey “活狲”乃嘉兴方言用词,指猴子。
(4)…she will become thy bed,(J,2008:33)(Act 3, Scene 2)
您跟她睏觉(第十册初译稿P329)(第三册重译稿P345)“睏觉”属吴语,意为睡觉。此处指同床,进行房事。
(5)And, for thou wast a spirit too delicate to act her earthy and abhorred commands (J,2008:14) (Act 1, Scene 2)
因为你是个太柔善的精灵,不能奉行她的龌龊的邪恶的命令,(第一幕第二场)(第十册初译稿P246)(第三册重译稿P261),earthy本义指粗鄙的、庸俗的,不文雅之意。“龌龊”是嘉湖方言区用词,意即脏,一般含贬义,表示肮脏,有时用来形容卑鄙邪恶的人或事。
(6)…where should they find this grand liquor that hath gilded'em? (J,2008:49)(Act 5,Scene 1)
他们从哪儿喝这么多的好酒,把他们的脸孔染得这样血血红呢?(第五幕第一场)(第十册初译稿P389)(第三册重译稿P405)“血血红”形容脸色血红,说明红的程度很强。嘉兴方言词汇特色鲜明,其中重叠是吴语构词形态变化主要手段之一,嘉兴方言的名词、动词、形容词都有重叠的形式,重叠后表示某种附加的词汇或语法意义。此句中“血血红”属单音节形容词前附加成份的重叠,表示程度的加强。另外,“脸孔”即脸。
(7).“Tis a villain, sir, I do not love to look on.”(J,2008:15)(Act 1,Scene 2)
“那是一个恶人,父亲,我不高兴看见他”(第一幕第二场)(第十册初译稿P248)(第三册重译稿P264)“不高兴”表示不乐意、不愿意的意思,就是典型的江浙方言。
诚然,经过时间沉淀,事实证明朱生豪译文是成功有效的,作为莎剧经典译作的翻译家,他确实具有相当丰富的文学素养;而且,朱生豪不仅仅是古典的,译文里的有些用语含有方言成分或土语元素,也许他并非刻意地运用带有吴语色彩的方言词语来译述,有时是不经意流露,或不自觉使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下意识之举,是自然而然的行为。对于(朱生豪在莎士比亚戏剧翻译中偶尔使用少许嘉兴方言词语)这种现象,其中存在着某种心理机制,我们可以探析,并对其动因作出合理的解释。
三、吴语区概念界定及吴语概览
方言是一种语言的变体,现在语言学界通常把方言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方言,一种是社会方言。”吴语作为中国七大方言之一,有国际语言代码。与其他汉语方言相比较,吴方言不仅在语音、语法、词汇等方面别具一格,还保留了大量古汉语的特点,是名副其实的语言学术宝藏。吴语区包括浙江、江苏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北一角,其中以浙江为核心。目前不同人对吴语现状的判断不同,说法不一。应当认识到,一个地域的文化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包括方言在内。皖南曾为宣州吴语区,但现在已经濒于消亡,吴语区的西界大幅东移;苏州曾是吴语區的中心,但上海后来居上,取代了其地位;杭州城区本属吴语区,但因宋室南渡,这里成了“官话孤岛”。吴语文化的演变与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吴方言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与变化中,积淀了许多地域文化底蕴。方言作为地域文化的载体,也是地域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方言的运用或多或少是对当地区域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方言的使用和传播可以帮助人们自觉树立保护和传承本地区语言文化的意识,并对地域文化薪火相传、革故鼎新起着助推作用,同时,促进语言的多样化。
四、杭嘉湖平原的宠儿
杰出翻译家朱生豪于1912年在浙江嘉兴诞生,是地道的“杭嘉湖的儿子”,可谓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一生中“北没有过长江,南没有过钱塘江”,他生活范围圈在长三角,他汲取的是这个生态圈里包括语言在内的生态资源的养分。
长江三角洲地属吴方言区域范畴。如上所述,方言作为语言的支派,是汉语的地域变体,江浙沪等地属于吴方言区。在以浙江、上海和苏南三地为主体的吴语区,嘉兴地处浙北,临近上海、杭州和苏州等地,属于典型的吴语区,嘉兴方言属吴语苏沪杭嘉湖小片,它的使用主体在意识深处拥有对嘉兴本地区域文化的认同和地域归属感。也正如前所述,有意无意地使用当地方言,是对家乡和自我的认同,对本土文化的自豪。因为方言是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一个地区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情调、文化涵养的生动体现。
通常处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使用方言的意识被唤起;实际生存地域和生活环境注定了作者必然从属于一定的方言区。作为土生土长的嘉兴人,朱生豪在家乡生活了二十多年,况且他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长三角,在用词和句式等方面也无形中受到了地方语言(嘉兴方言)的影响。
五、一语习得潜在的影响
(一)儿童母语习得及其过程概述
美国著名的应用语言学家、语言教育家Krashen认为“习得”是下意识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潜意识,是注重意义的自然交际结果;“学得”,是有意识的过程,即通过正规课堂,教师讲授并辅之以有意识的练习、记忆等活动达到对所学语言(知识与技能)的掌握。无论是“语言习得(Language acquisition)”还是“语言学习(Language learning)”,确保施事主体语言交际能力的形成才是首要的终极目标。这是由语言的社会功能所决定:语言是用于交际的,即回答语言能用来做什么的问题。语言是一种交际工具,说它是思维工具,则是将它的作用内在化。在潜意识的情形下自然地获得语言知识和言语技能,语言习得通常是在大量的语言信息刺激下,通过语言的自然交际获得。一般说来,儿童“习得”语言比成人快。语言学习者首先应是一个语言习得者,因为语言习得比语言学习更重要。
第一语言(母语)的习得是(源自)出于人的本能,出于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有天然的动力,这种动力使语言习得成为一种主动适应的行为,不需要任何人进行检查和督促,依靠潜意识、无知觉地学习。而语言是潜意识过程的产物,习得它并且用它进行有意义的、自然的交流。母语“习得”,在交流过程中学习者所关注的是交流活动本身,而非语言形式。无论是“语言习得”还是“语言学习”,都是一个词、一句话地学习,这些词和句都是言语现象。“第一母语”汉语,时刻对施事主体的言语习惯、行为模式产生影响,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们后续其他语言的习得。习得语言的能力是先天具有的。但是语言本身不是先天就有的,故具有习得语言的能力不一定能习得语言。习得语言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这个客观条件就是语言环境。客观条件是外因,主观条件是内因,无论是学习语言和习得语言,都是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相结合的结果。
(二)母语方言的顽固惯习
根据语言习得(Language acquisition)理论,一个人习得了某种语言,也就意味着具备了这种语言的相关能力(比如语言能力和语言交际能力)。同时,由于语言与文化天然的密切关系,语言习得也意味着文化习得随之而来。那么,语言习得与文化习得对一个人的第二语言学习和接受将产生迁移作用。也就是说,朱生豪从小习得的嘉兴方言,即他的母语(第一习得语言),作为一种先在的语言和文化,对其终身或终生都会产生潜在的影响,他对自己的母语方言产生某种程度的身体附着和精神依恋或心理依附。
可以说,任何人一出生,从小习得的母语方言就在其心灵的雕石上铭刻着人生最初记忆的(语言)符码,这种记忆深刻的符码最终必然导致语言情感的认同和归依。朱生豪从小习得的嘉兴方言,是他终生不可轻易变更的语言底蕴,也是他从事翻译活动的话语源泉。作为其固有的语言底色,既成为一种源泉,又是一种载体,朱生豪在翻译活动中对其始终情有独钟,对其认同固守的这种心理,有着必然的产生机制,使用嘉兴方言语词有时是一种自发之举,译作偶有显露吴语成分,呈现为間杂(乡土情结)家乡方言的语言范式。
六、结语
朱译莎剧成为文学翻译的经典之作。朱生豪译笔生花,其译作中夹杂方言成分也是毫无刻意、潜在的自然流露,属于自发之举。由于亲历的生活圈子局限,他平生一辈子从未走出过长三角,除了杭州求学时间和上海工作时期,朱生豪从出生、幼童时期直到青少年阶段都在嘉兴,这就成为其运用方言的土壤。由此可见,其作品中方言的运用,译文中略带一些源自嘉兴方言的词句,与朱生豪本身个人经历有关,尤其是与他幼年时期习得的母语影响密不可分。对于译者而言,这一事实理所当然,地方色彩既是不可避免的,方言在译作中自然流露,也是重要的活力表达与创新之源,同时,也是主流审美经验得到补充,并不断发展的根本性力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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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刘云雁.朱生豪莎剧翻译—影响与比较研究[D].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11.
[6]言岚.周立波文学创作中的地域方言研究[J].社会科学辑刊,2011,(03).
作者简介:
胡德义,男,侗族,湖南会同人,硕士,主攻英语与文化名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