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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车把式

2023-05-30刘国林

慈善 2023年2期
关键词:牲口生产队马车

刘国林

(一)

车把式,这是旧时对农村赶车人的一种称谓。别看这名字不起眼儿,在我们老家那块儿,赶大车可是个了不起的技术活,不是每个庄稼人随随便便都能干的。车把式,那是村里人心中的“能人”“精灵”。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那个辽西平原上连个名字都没标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且不说没有电,没有拖拉机,没见过汽车,就连像样的马车也没两辆。

我家呢,听说旧社会爷爷在世时,给地主家当长工,赶过大车,曾经是个好车把式。但仍然穷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到了父亲这辈儿,还是连半条驴腿都没有,更不用说拴得起马车了。所以,父亲不会赶车,见到骡马吓得直躲。后来,终于盼到了新中国成立,家里分了田,种地时花钱或换工,请有牲口、车马的人家帮着种上地,挂锄前再犁上一两遍,虽说那时还没有自己的车马,但心里还是乐开了花。

不过,小时候还是盼着家里啥时也能有一挂大马车,哪怕由两头毛驴拉着也行。儿时总是富于幻想,能不能实现那就是大人们的事了。或许,正因为心中有这个念想,我对村子里的车把式十分关注。不怕你笑话,村子里的孩子没见过多大世面,那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后,也能当个好车把式。

(二)

赶车这活,说起来容易,干起来可不简单。别看农村土路宽敞,车流也不多,但套上牲口,拐弯抹角,上岗下坡,前拉后退,把驾辕的拉套的几头牲口的劲儿都调齐,就难上加难了。包括装车,也都很有讲究。前轻后重了,挑辕马肚子,辕马有劲使不上。前重后轻了,压马背,容易使辕马腰背受损。装车时,要以车轴为杠杆,掌握平衡才行。至于扶犁耕地,就更难。有的牲口不听使唤,用人牵着也不愿走垄沟,专往垄台上走,踩踏加铧铲,弄得不好,好端端的一片青苗就会被毁掉。

有一次,我家租借邻居的两头驴和一副犁杖。那天,刚耕了两条垄,主人说有事,临时回家一趟。他走后,我和母亲商量,想一个人牵驴一个人扶犁,自己试试,早点把活干完。开始,母亲还有些犹豫。“再等等吧,这玩意儿咱弄不好。”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看着我说:“活都是人干出来的,要不,咱也照着样子试一把!”既像下命令又像征求意见。我听了乐得蹦起来,心里早就等母亲说这句话呢!那时候,我虽说个子小还没有犁把子高,但力气有。于是,我和母亲做了分工。母亲负责牵驴,我负责扶犁。开始时,不会向地面插犁铧,也调节不好深浅,连人带犁都摔倒了,青苗也毁了一片。母亲自我鼓励说:“跌倒了再重来,试着试着就熟悉了。”不大一会儿,我们在深浅、方向上都掌握得不错。那天,快近中午时,主人才回来。他见到我们娘俩竟然把地耕完了,感到十分惊讶,冲着我们大声说:“你们太厉害了,这活都能干,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就得挂啦!”他不但没责怪我们,还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从那以后,因有了那份初始的“经验”,我心中当个好车把式的愿望便越发强烈,并在不断寻找机会,向有车把式活动的地方靠近。

(三)

当时,村子里只有村西头刘家,村中间吴家各有一辆马车,配备的牲口是骡、马。还有几户人家,虽有马车,却是有车无马,套的是驴。有马车的刘、吴两家,虽说骡、马品相一般,牙口也比较老,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这两户家境相对殷实富裕,还是很令人羡慕。

附近有一辆马车,非常漂亮。两头骡子一模一样,堪称姊妹花。辕马是蒙古马和本地马杂交种,个头很大,毛短骠肥。两骡一马清一水的棕红色,加上豪华配饰,十分耀眼。那是乡里农村供销社的运货车。每次到村里来,都少不了人们围观,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我。

农闲时,乡下人也喜欢自己找乐。其中之一,就是“牲口试力比赛”。入秋后,天气渐渐凉下来。吃过晚饭,太阳还高高地在偏西的天空上挂着,好事的人们,早早撺掇着把有骡子有马的大牲畜拉出来,备好长套。一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聚拢在村西高台下的一片空地上。消息不胫而飞,拄拐棍的老人,背孩子的妇女,看热闹的大人小孩生怕失去“有利位置”,早早把高台挤得满满的。

“比赛”开始时,人们才见到平时不怎么出面的掌鞭张巨臣。村里人早就传说,此人是一流的车把式,十里八村赫赫有名。但因他家没有马车,平时也不赶车,很少显露风采。此人不到40岁,个子不高但挺敦实,说话大嗓门儿不苟言笑,黑黑的脸膛上似乎挂着几分肃杀之气。好像与生俱来就是训牲畜的,那些大牲畜都怕他。只見他提起鞭子“啪啪”两声在空中打了个“花活”,人、畜便各就各位。

按照规则,一次试力一头牲畜。绳套的一头,是扣好夹板的牲畜,另一头,是向后拼命拉住前行牲畜的人。开始时只上5个人,根据试力情况可以随时增加,直到把试力的牲畜拖住,不让它越过“终线”为止。凭借一个回合中试力人数多少,试力牲畜离终线的远近,确定各家牲畜力量大小的名次。统一都由张掌鞭一个人扬鞭加油,也比较公平。那次比试,记得前街吴姓的一匹黑色大瞎马得了第一名,它一鼓作气拉垮了7名小伙子,还得了半斗马料的奖励。

(四)

上世纪50年代初,东北农村在合作化中开始试行搞互助组。我们那里叫“三类组”。哪三类,人们一下子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上级动员说:“要人合心马合套,根据经济实力和实际情况,本着自愿原则,几家农户合在一起成立互助组。”这回,便有了几家凑在一起买车买马的机会。一来集体种地运肥需要,二来也有了众人筹款的能力。

村前街几户张姓人家(多为叔侄亲戚关系),便率先拉起一个有七八户人家的大组,并开始张罗买马买车。那个前面搞“牲畜试力”的掌鞭张巨臣,也是这个组中的一员,拴什么样的马车,自然会引起人们格外关注。

一天下午,张掌鞭从集市上牵回一匹马。一时间,惊动不少人围着去看。那马身为黑色,却有多处白色斑点,鼻梁骨和四个蹄围处也是白的。这杂花牲畜,一般人不敢买,说不吉利。当然,要真的周身全黑色,只有四个蹄围白色,那叫“四蹄踏雪”,很名贵,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这马是杂毛,所以价格比较便宜。但在张掌鞭眼里,可另有选择标准。他要的是大鼻孔,宽胸膛,四蹄大,眼有神的。据说,只有这样的马才有力量!而众人眼前的这匹马,虽说小点瘦点,但前面那几条都具备。内行人暗中竖起大拇指,认为还是张把式有眼力,等于拣了个大漏。日后,走看瞧吧!

(五)

这匹“白鼻梁”是当辕马买来的,却没有马上当辕马用。在张把式看来,这厮牙口嫩,性子烈,过早驾辕容易起火蒙,瞎眼。那就把一匹好马毁了。于是,先让它拉帮套。

果不其然,这马刚上套,烈性子便显露无遗,咬边踢后,为此可没少挨鞭子!这张把式鞭头准得出奇,说打眉骨偏上一寸,几乎不差分毫,手起鞭落,在回荡的声声脆响中让你心惊胆战,又从未误伤牲口眼睛。看着他那一脸肃杀之气,听着他那高亢的吼声,多烈的牲畜都有点发怵。俗话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要驯出一匹听话的烈马,不给点厉害还真不行。

经过一段时间,这马在张把式手下顺当了许多,皮毛光亮,骠也渐长。正准备入辕前,一天傍晚收工时,张把式有意摘下它的夹板、套包和笼头,让它在院子里沙地上自由地打个滚儿,解解乏,然后再入圈。这对劳累一天的牲口来说,无疑是个最好的奖励。不料,这厮野性未改。刚在沙地上滚了两下,便立起来向院外冲去……它冲向街口,一路发疯似的狂奔。幸好当时街上人不多,在那条很窄的街路上,要是碰上老人、孩子,一时躲闪不及,可要出人命关天的大事。这匹马突如其来的动作,大大出乎张把式的预料。情急之下,他顾不得抄鞭子,便径直冲向街头。恰好碰上那匹马跑了一段路后又折回来。但速度未减,仍在一路狂奔。此时的张把式,顾不得个人安危,一个飞身迎上去死死抱住马脖子。只见那马拖着人又跑了十来米才停下来,前蹄高高悬起,情有不甘地发出“吱吱”嘶叫声。这时,有人给张把式送来了鞭子。那马,大概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跟着张把式的鞭梢,乖乖地回到圈里。又过了若干天,张把式把这匹马单独拉出去捆在村西的一棵枯柳树上,一顿爆抽,狠狠收拾它半小时。他说,只有这样,它才长记性。当然,该对它好时,他也一点不吝惜时间和力气。一有闲时,总会见到他为那些牲口涮身、洗背、整鬃的不倦身影。从此,张把式训烈马的传奇故事也传遍了远村近屯。

(六)

经过张把式精心调教,一年以后,这匹马终于出道,成了一匹完全合格的辕马。每次从圈里出来套车时,不用戴笼头,只要主人一示意,它就会干净利索地迅速进入辕位。它那被主人细心梳理过的木梳背形的高鬃,一顿一顿地抖动着,显得格外帅气。它走起路来也与众不同,不论空车还是重载,步伐总是那么优雅铿锵,就像在城里赛马场上走盛装舞步!

又一次“牲畜试力赛”中,它也参加了。张掌鞭骄傲地咧着大嘴笑着,摇起了花鞭,在“啪啪”作响声中,这匹昔日不被人们看好的烈马,一下子拖垮放倒9个小伙子,战胜那匹黑色大瞎马,一举夺魁!

又过了几年,村里公社化了。人们带着畜、车等生产工具也都入了集体。自然,也包括张家那辆马车。张把式到了生产队,继续执鞭赶他的车,只不过除了他心爱的辕马外,其他牲畜做了调整。记得有一年农闲时,生产队放大车到30里外的石场去“拉脚”。一次出了个大事故,山上滚下的大石头正好轧在张把式这辕马前腿上,那马来不及闪躲,腿断了。据说,张把式当时心疼得抱着那马脖子整整哭了近一个小时。最后,请石场的人用吊车把那匹伤马吊上车,拉回家。

生产队看那马已经废了,有人提出杀马肉给大家分了吃。张把式一听,急了。他红着脸大吼着,说啥也不同意。他說,宁愿自己不要工分,也要把这马腿养好。真是老天不负人心。这马,在张把式的精心照料下,不到半年,折断的腿竟然自愈了!遗憾的是还是留下一点残疾,力不如初,走起路来也没有先前那么潇洒。后来,经生产队商议,仍以不菲的价钱,把它转卖给了几十里外的小凉山一个提水泵站。那家条件好,时而拉些零活又不累,对这匹作过贡献的残马,也算有了个好的归宿。

从此,张把式不再赶车。在一次民选大会上,他当了生产队队长。发表感言时,他激动地说:“养个小猫小狗都会有感情,何况这通人气的大牲口呢!我从少年时候起,就摸鞭子,和牲口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我自己也变得驴哄哄的,脾气不好。平日里有得罪乡亲们的地方请原谅。”在大家的一阵掌声中,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说,“情难断,该断也得断。从今以后,我不赶车了。大家信得过,一定把所有心思都投入到生产队的事上,带着大伙好好干!”

又过了几年,我也阴差阳错地离开了故乡,离开了那个曾经播撒过儿童梦想的小村,离开熟悉的那里的人和事……从此,也再没见过张把式和记忆深深的那匹花马。

这辈子,人们在不知不觉间,总会碰上无数个阴差阳错。正如一位伟人所说,历史总好开玩笑。有时,你想走进一个胡同,不经意间却拐进了另一个胡同。

我呢,没能拿起鞭杆,却握起了笔杆。但对当年想当车把式的记忆,却永远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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