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莲
2023-05-30梦柯
梦柯
一
某年夏天的某日,我回到小村时,于莲也回来了。
她回来与我所不同的是我冒了一场狂放的黑色阵雨,仅几分钟时间我活脱脱淋成了一只落汤鸡;而她呢,大太阳笑咪咪地亲吻着大地,也亲吻着她。鸭鹅顺着小路兴奋地向河里窜去,那鸡啊狗的,不时替换着声音在小村里撒欢,清悠悠的小路透着一种银光,像于莲的肌肤。
十几户的小村,蒲团似的泛着阵阵青气,甜润与青涩交融的植被气味,一遍遍灌进肺腑,不知多久没享受过这种味儿了。
本是不想回的,胡军山家与我的小村之间还隔着两个村庄,可又执拗不过父亲:“找到胡军山,替爸收回那笔欠款……”
临走之前,父亲给我一封他已写好的信,还有一张2000元的借条。待找到胡军山的人时,已过中午,饭也没混上,倒是那笔钱给的利索,欠条当场被胡军山撕掉。怀揣2000元,一路心里“突突”狂跳个不停:只有十九岁的我第一次拿这么多钱,且还是骑了几十里的自行车替父亲讨回的债。
正值八月的小村,太阳火辣辣的烤着,银色小路犹如奔跑着的一条火蛇,草叶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繁茂着。道路两旁的庄稼长势更喜人:玉米叶儿翡翠般地亮闪开来,与腾腾热气相互默契,顺应,媾和,为秋的金色硕果而努力地繁衍生息;再看那瓜果及豆秧子,使劲地拥挤潮弄,或点头哈腰地向夏天行尽虔诚;进入村中所见那高耸入云的青杨,朴素无华的茵茵古槐,俊秀无比的梧桐,最惹眼的几棵槐角树已挂满果子,面对我巡视的目光,它似在传导一种自诉,又似献歌与我对唱,它有它的美好,我有我的深意,但在某个不对等的时差中,我可能会摒弃某种特令我不喜欢的植物,譬如陈刺。
应该说我回的不是时候,自家嫂子回了娘家。房门呢,我自然也进不去,便打算折回,到城里找家小饭馆吃碗炝锅面了事,谁知被于莲撞见,一听我这个点还没吃饭,她便风风火火拉我去她家吃。
二
“这是谁啊?妮儿。”她爹显然已不认识我了,一脸懵懂地问于莲。
我并没着急向她爹介绍我是谁。在我看来他该知道我是谁,我往那里一站就把我父亲的像貌給站出来了。他有几分彷徨,或许他与父亲之间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天上有太阳,天上有月亮,记忆中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他。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稳妥先”,村邻几十年很少捯饬别人家的闲事。
“咱村西头徐叔家的小雨嘛,看你这记性?”
“这妮儿多年不回来,也长变样了,你让我咋可能认得清楚?”
她父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关于我的话题,也不耽误一碗蒜拌面条端上桌。我狼吞虎咽的吃相怕是把他爹给吓坏了:“长这么大了,还是那个野丫头样儿。”
我猜想的话到她爹嘴上就成了这样一句话:“一碗不够,再让小莲给下一碗来。”
“于伯,您看莲让我用的啥?一只搪瓷盆啊!”
他抿嘴笑了笑说道:“看你这一家人进得城去就把老根给忘了,成年累月也不见个影子回来。”
“于伯,我在外地上学,只有放假时才有些时间,我爸呢,他是三天两头往外跑,也很少在家的。”
“你爸这时候在哪儿干活?”
“中建七局”
“那可是个好单位哦”
“还凑合吧,一家人全靠他,我妈啥也不会干。”
“说起你妈,那可真是个有福人啊。”
“……”
“你俩还挺能说的!”于莲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凑话说。
她显得特急促又慌张,一副立刻要走的样子。
只知道她已结婚,但不知这么快就有小孩的莲,急着回婆家看孩子。
没在娘家住一晚的于莲于当天下午返回婆家,走时她爹给她装了几块自制的老豆腐。
那天我俩说的话加起来不够一箩筐,心中不免几分失落,可知在农村呆的那些年月,她是我最好的玩伴。我俩一同去街上照相馆照相,一起看戏,偷偷去邻村看电影,用剪贴画粘贴日记本,到几里地之外的田埂、河沟处割、放羊,顺势偷来别家菜园子里的瓜果之类的东西。
三
父亲叼着烟卷,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翘着二郎腿听收音机里正播的那出老戏《打金枝》,永远的腔调,永远的老戏。父亲呢,好像永远也听不够,有时我听到耳朵发麻时恨不得一脚踩碎了那破玩意。
不过能够安闲地坐下来听戏,想必父亲的心情差不到哪去。我便试摸着把脸儿贴上去,小心地问他道:“您跟村东头的于伯之间,闹过啥事没?”
“你这丫头片子,问这个干啥?大人的事小孩最好不要多嘴!”
“爸,是我去他家于伯给留的感觉。我和他家小莲玩的不是一天半天工夫了,当然她有可能不知道,可听她爹说起话来有点那个,我才忍不住问您哩。”
“唉,说啥好呢?当年盖东院的正屋时,到西河地拉了几车土回来垫土方,我俩有些矛盾。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时你们还小,后来也走动但老觉得与他之间隔着一块破抹布那样,言和心不和地维持着……”父亲的解释,让我心里有了一丝懵懂。
再后来,她去外地打工,我到外地求学,我俩之间再度中断联系,互不得讯息,但每次想起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光,总觉得春天更像夏天,永远没有秋冬似的。
若不是父亲“逼”我回家讨债,也许我们之间又不知要隔多久方可重逢。
这些年,我们奔走在各自生存生活的道路上,聊天叙话是有的,却没得常常见面。她会托人捎来小磨香油、红薯、芝麻叶、鸡鸭鹅蛋等土特产,我吃不了时怕坏掉就转送了亲人朋友,当然这个善意的“转送”,从未和她说起过。
农村生活的她,嫁的丈夫听说是个种地好手,她家承包了百十亩地,生活的重担磨砺了一个曾经多么漂亮的女子,而现如今一条条皱纹罗列的沧桑,写尽了人生四季。她活得殷实,她活出了人生纬度,叫人叹服,起敬。
责任编辑 李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