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相逢石榴花
2023-05-30孙婷
石榴花是西安的市花,大街小巷、公园道路旁比比皆是。每年六月,榴花开满古城,除了浓密的绿叶间跳跃而出的火红花色,空气中没有过多的榴花飘香,反而少为人关注。临潼骊山脚下遍植石榴树,这是从盛唐时期就有的“传统”,因此每年十月瓜熟蒂落的时候,临潼石榴往往和葡萄、猕猴桃、火晶柿子一起,进入千家万户,成为人们果盘里的美味。许是这太熟悉的缘故,所以满城花朵开遍,春的玉兰、夏的莲荷、秋的霜菊、冬的蜡梅,我唯独对榴花向来漫不经心。
中秋前后,路边的桂花开始飘香,不几日,一场秋雨从白到黑停停落落下了好几天。待秋阳万里时,桂花的生命已经随风吹雨打去了。我正惋惜桂花的凋零之时,偶一抬头,瞥见绿化带里一排石榴树一路延伸,正迎着微凉的秋雨,盛放出娇艳欲滴的石榴花。雨中的榴花洗尽尘土,愈发娇态盈盈,让人移不开眼睛。我心下一震,急忙跑到马路对面——对面行人道上也栽了一排石榴树,花开正艳。
于是,我重新对榴花产生了盎然情趣。
如今路边栽种的石榴花与我小时候见过的非常不同。儿时不仅西安城里遍种石榴,就连普通人家也喜爱种植石榴盆栽。爷爷生前最爱种的两种植物,一为橘,二为石榴。爷爷种的石榴开花时,花型不大,花瓣五或七瓣,因为每朵花开放时花瓣总皱皱巴巴地缩在一起,所以虽然紅艳,但我一直不太喜欢它。而今路边和公园栽种的石榴花,似牡丹、似芍药,重瓣且型大,在清冷的季节突然看到如此艳丽卓绝的花朵,让人陡生欢喜之情。
此后几天,我着了魔似的满西安城乱跑,只为追逐榴花的最后一抹艳丽。
石榴树很容易在西安找得到,街道旁、植物园、渭河岸边,都有入秋后依然红得惹眼的榴花处处开放。榴花是属于夏季的花朵,因此才有“五月榴花红似火”的诗句流传。秋分前后依然能见到石榴花,而且是盛开期的花朵,确实引人注目。我便疑心此石榴树为嫁接而得。果然,通过查阅资料可知,我这几日追逐的榴花确与儿时不同,可称之为“牡丹石榴”一类,故而那日雨中,这榴花能散发出如牡丹般的倾城姿色,令人折服拜倒。
真是忽然相逢石榴花!
南北朝时期,石榴因果实多籽,渐渐被古人赋予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隋唐五代时期,娇艳欲滴的榴花从宫廷都城渐渐散漫到中原大地上,成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普通花朵,所以唐人的笔墨纸上,有很多关于石榴的佳句和传奇故事。榴花在盛唐绚烂的光影下,留下了比肩牡丹的惊鸿一瞥。宋至明清,以榴花入诗入文依然兴勃不减前朝,可见石榴这种植物在人们眼里、心里有多么深的喜爱之情。
涂林,是石榴的别称,亦有丹若、金樱等叫法。唐人爱石榴花爱到沉醉的地步。榴花虽然红艳,却自有一股不愿低眉俯就的倔强姿态。它的美不为谁盛开,也不为谁凋零,有着“花时随早晚,不必嫁春风”的独立精神。若要以品性列论众花,榴花当与牡丹、芍药、玫瑰等同一类,然而花虽娇媚,它却不愿与牡丹针锋相对。榴花花型不大,却不惧一众重瓣大花朵,能与花魁一争高低,这份英气又堪比红拂。石榴花得以在大唐盛放,留下数不清的咏石榴诗,除在地理空间上有了大江南北普遍种植的条件外,其卓然不群的气质也与大唐开放阔达、多元并融的文化精神暗自相合。大唐女子比之前代后代的女人都要开放、独立、有思想、有见识,她们最爱穿的红色裙裾就是鼎鼎大名的石榴裙,杨贵妃更是将绯红的榴花带入每一个寻常女子的生活里。开元盛世时的杨贵妃与唐明皇曾亲手在临潼华清宫旁种下石榴树,唐长安城的道路两旁更是遍栽石榴。榴花年年开,见证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绝美爱情。
唐宋士人除了赞美石榴花娇媚的容颜,更爱吟咏其独立的姿态,但唐人侧重榴花之媚态,宋人则更在乎榴花之意态。苏轼有诗《石榴》云:“风流意不尽,独自送残芳。色作裙腰染,名随酒盏狂。”比之前人写石榴,苏轼笔端的石榴可谓风流尽矣。彼时,二十一岁的苏轼和十九岁的苏辙同时考中进士,名动京城。众花之中,苏轼独独选中石榴花,勉励弟弟,也勉励自己,做人就要像石榴一样,自有万种风流,不必随众盛放。
沿丝绸之路东来的石榴花,从宫廷栽培到民间种植,从自然的描摹到精神的渲染,从盛唐的娇媚女子到雅宋的风流名士,完成了它在空间意义上的传播和精神意义上的流变。我有些懊悔四十不惑的年纪才忽然相逢石榴花,但若太早相逢,怕也只是不屑其花红媚妍,解不得它的风流意态,识不出它妩媚却傲然的独立之姿。如此一想,便又觉得相逢也是不早不晚,正逢其时。
“花无百日红”,石榴花早晚也有凋谢的一天,但在平庸的日子里见到它不甘地怒放,不愿为庸常做出半点让步,即便凋零,依然站立枝头不落,我陡然对榴花生出一心的敬畏,一心的佩服和一心的深爱。
愿此生如榴花般,尽得风流而无悔。
作者简介:孙婷,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美文》杂志编辑。作品见于《北海日报》《当代人》《奉天诗刊》《延河·下半月》等报刊。
(责任编辑 葛星星)